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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宴那天早上,照例闹了个人仰马翻。

娄二奶奶这辈子也没这么着力过,简直是恨不能把几十年的积蓄都用上了,绸缎铺子和首饰铺子都关了,全力赶工不说,又跟同行腾挪出借,偏偏京中的夫人们也都拼了,一个个手笔大得很,娄二奶奶本来要借张老官铺子里一件镇铺子的白角冠来,谁知道被黄玉琴家直接订走了,都不是租借,直接买下了。

据说是不止芍药宴用,也预备过段日子完婚时做陪嫁了。

如今象牙一年比一年贵,留着只有一年年看涨的,比陪个田庄还值钱。

订了婚的都这样,没订婚的更不用说了,荀文绮的外祖母文郡主这次也发力了,说是看花信宴接近尾声,人人都有了着落,反而她家的宝贝荀文绮落了空,这还了得,又是责怪跟着荀文绮的王嬷嬷不用心,又是怪荀文绮的爹,只顾着两个庶子的前程,不管自家嫡亲的女儿。

先是借着自己过寿,敲打了一番荀文绮的爹荀侍郎,又单独把荀侍郎的侧室留下来说了一会儿话,当着一众贵妇人的面,说得她眼圈都红了。

荀侍郎的侧室姓杨,门第其实不差,虽然是破落旁支,但也是有名有姓的,嫁个寻常小吏做正头娘子也是轻而易举的。

嫁荀家,原本说是继室,但那时候荀文绮已经有十二来岁了,正是骄纵的时候。荀郡主心疼她没了娘,各种娇惯,护短得很。

为这事,亲自做主,一度说出“娶个后娘来,欺负咱们文绮是没娘的孩子”之类的话,到底拦了下来,只当了个侧室,那时候杨夫人年纪已经拖大了,没奈何,只能嫁了过来,府内虽然是当嫡夫人看待,但她吃了荀文绮祖孙俩的下马威,从此谨慎小心,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也仍然活得如同影子一般。

荀郡主把荀文绮没定亲的事怪在她身上,实则是太冤枉了,她名义上是荀文绮的继母,实则对她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的,荀文绮不来说她就算了,她哪敢管教荀文绮?

但文郡主哪管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固执,被京中的闲言闲语一听,更加笃定荀文绮是在家里受了委屈。把她叫过来,也不让坐,张口就是:“都说你贤良,原来是只向着你家老爷和自家的孩子,怎么咱们文绮就没沾到你贤良的半点好处呢?十七岁了还没订婚,要是亲娘,恐怕早就吃不好睡不着了吧?到底做后娘是省心点……”

杨夫人当时就涨红了脸,满眼都是眼泪,也不敢哭,强忍着笑道:“这是哪儿的话,我和老爷也整天为文绮悬心呢,不过老爷说得好,贵人贵迟,而且可挑选的也多,咱们家文绮虽然迟些,好处在后头呢。”

这就显出杨夫人的家教来了,到底世家出身,说话有分寸,挨了骂,还要替文郡主兜着话。

荀文绮定亲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尤其是这时候了,说出去更加重了偏见——连自己家都着急了,可见是没人要的。传出去多坍台,更影响择婿。

文郡主也是老糊涂了,当着众人说出这话来,杨夫人立刻往回拉,周围夫人们虽然都存了点看好戏的心态,听了这话,也都暗自赞叹,对这名不见经传的杨夫人多了几分赞赏。

但文郡主哪里体会得了这层深意,还当她是狡辩,语气更厉,道:“你也不用拿好听话来唬我,我只看结果罢了。你也收收心,我还没死呢,荀家的东西,得先紧着文绮用。

“你来得也巧,正好,回去给你家老爷带句话,过两天芍药宴,我是要去的,我倒看看你们这亲爹后娘的,给咱们家文绮准备什么衣裳头面,十七年也就这么一回的事,你自己掂量着。”

杨夫人站着听完了训,含羞忍辱称是,旁边的夫人们笑着上来打圆场。

其实背地里都当个笑话说,没两天就传得连娄家人都知道了。娄二奶奶听到,第一个冷笑道:“文郡主也真是蠢得出奇了,人家是关门教子,她是当面教媳,人家还是荀家的媳妇,不是她家的,她这一番下来,真以为人家荀家会对荀文绮好不成?

当面答应几句,背地里恨死了,她年纪大了,能庇护荀文绮几年,杨夫人偏又生了两个儿子,以后荀文绮可有得受呢。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以后可怎么办。”

当时娴月也在旁边,娄家母女都在画堂里选首饰,看衣服,这种时候一般是娴月做主的时候,她正挑压裙的玉禁步呢,听到这话就冷笑道:“她可不是蠢,她就是知道自己没几年了,所以趁现在赶紧逼着荀家把荀文绮的婚事定了,压着他们出一笔丰厚的嫁妆,不然人走茶凉,只怕更麻烦。荀侍郎夫妻俩装得那样温良恭俭,也不过是看她的面子罢了……”

她们俩也是各有各的道理,旁边卿云是向来正直,不揣测这些内宅的弯弯绕的。

凌霜则是懒得理,只有黄娘子在旁边捧场垫话,还有探雪小鬼灵精在各人身边钻来钻去,都默默听在心里。

这次芍药宴,排场大,架势足,样样都好,就是时间紧。

俗话说临危方始见真英雄,疾风知劲草,烈火现真金,这时候才显出哪家的夫人真正财力足,人脉广,是真正的巾帼英雄了。

几家老侯府,老宗室,像黄玉琴家,到底底子足,这样仓促也能拿出一笔重金来,和京中的老字号都是几代人的交情,最好的东西都紧着她们了。

不过娄二奶奶倒也不比她们差,她是生意人的交情,别的东西她囤不住,丝绸是老本行了,不由分说,截了一批料子在家里,尤其是锁边用的云锦云绸这些,从来做衣服,是如水流,面子里子,裁缝绣匠,金银扣子,锁边封边,少了哪一个环节都要断流,逼得几家的掌柜都派人来催她供货,她只一句话:“要东西可以,先给我看看你家的东西再说。”

这一截,截出一堆好东西来,原来不仅夫人们着急,各家掌柜也趁这时候干大事呢,江南的新绸,塞北的宝石,都快马加鞭往京里送,连带着皮子的宝石原石都送了来。

各家当家的师傅也都拿出了本事来,镂金雕玉,薄如蝉翼的绵金纱都能一捺掐出十八个褶的花来做封边,实在是争奇斗巧,让人眼花缭乱。

娄二奶奶倒是都想要,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倒不是财力有限,她要是真狠狠心,咬咬牙,黄玉琴的那顶冠就是凌霜的了,但她终究还是务实的心态,不为这一次压倒众人,为的是以后还要用得上,用得着。

毕竟马上要置办嫁妆了,卿云凌霜的门第一个比一个高,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看低了。

因为这缘故,她挑了又挑,许多好东西就被错过了,比如黄玉琴那顶冠,后面还遇到一套珍珠的头面,也因为一个犹豫,就被其他人先买走了。

眼看着芍药宴近在咫尺,娴月也急了,催着她定下来。

娄二奶奶再挑了一会儿,到中午才定下主意,马上送到铺子里让师父镶石头,等到弄好,已经是深夜了。

娄二奶奶整个是一夜没睡,娴月也起得早,辰时就到了娄二奶奶那,嫌上房窄,索性把衣服首饰都搬到了画堂里,那地方明亮宽阔,好挑选。

娴月从来没起这么早过,哪怕元宵节呢,也是慢悠悠等大家起来了,还在那梳头,这次起了个大早,在那选首饰,自己头发也没梳,只前面分了三绺盘着,后面还是乌云一般垂在身后,抱着手臂披着衣服在那挑首饰。还教桃染:“……挑首饰的时候心里对于要梳什么头要有数,不能光挑好看的。”

她一面说,一面把凌霜的首饰都挑好了,一个匣子装好,去给梳头娘子做准备,那边卿云也起来了。惊讶道:“娴月怎么起这么早。”走到她身边来,她只“唔”了一声,又一拧身去看衣服去了。

说话间娄二奶奶也起来了,她是一夜没睡的,只趁女孩子们起来前这段时间眯半个时辰左右,免得今天芍药宴时精神不济,见她们都起来了,就催着去叫凌霜,让她先去梳头娘子那梳头。

凌霜只嫌睡不够,皱着脸道:“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不就是秦翊家的一个破宴会吗?又不是赶庙会。”

她虽然抱怨着,其实洗漱都利落,尤其是洗脸时,直接手巾也不用,捧起水来粗暴地在脸上抹了几把,拿手巾一擦,娄二奶奶还没教训她的抱怨,她已经弄完了。

娴月进来听到动静,笑道:“这真是牛洗澡的动静了。”

她顺手在罐子里挖了些抹脸的霜,给凌霜抹上,凌霜别开头躲,道:“什么东西?香得这么腻?”

“新熬出来的,里面有獾子油,跟你说你也不懂,涂了等会好上妆。”娴月不由分说给她抹了满脸,道:“今天我亲自给你上妆,你敢乱动一下试试。”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孝敬我?”

凌霜开玩笑,被娴月在头上拍了一下,娄二奶奶拉着她去镜子面前坐下,那边桃染已经调好了胭脂,问娴月:“小姐,咱们是调三分的桃花色,两分的海棠对吧?”

“是,记得滴两滴木樨油进去,她的胭脂薄,容易干。”

娴月把凌霜按在镜子前,阿珠机灵,又拿了一块小镜子来,在旁边照着,娴月双手按住凌霜额角两边,在镜子里认真端详了一下,道:“肿倒是没肿,看来昨晚没有偷偷喝水。”

“你还说呢,为什么不准我喝水,渴死我了。”

凌霜顺手拿起琉璃瓶里的玫瑰露要喝,被娴月狠狠打了下手,道:“一两金子一瓶,给你牛嚼牡丹?”

如意端了茶过来,凌霜喝了,又开始问什么时候吃早饭,娄二奶奶那边张罗好了,让人连小饭桌一起抬了进来,都是些精致点心,凌霜喝了两碗粥,叫娴月“你别只管我,你自己头发梳好都得个把时辰,弄你自己的事去。”

娴月只当耳边风,她也稍微吃了点东西,开始看着梳头娘子给凌霜梳头,教她:“凌霜的脸端正,又比卿云瘦,正适合盘高髻,你盘紧些,今天的冠重,怕戴不住,她脸瘦,不怕头发紧,反而利落精神。”

娄二奶奶在旁边,不知道高兴什么,笑眯眯道:“咱们家凌霜,就是天生戴冠的长相,可见世上的事也真是生成的,一丝不错。”

凌霜只当她想给自己嫁高门想疯了,也不怎么当回事,娴月看着她梳完头,又上妆,一边教梳头娘子:“凌霜皮肤白,妆反而要淡,尤其是日光好的时候,比涂了粉的还好看。你就用珍珠粉细扫一遍,我来替她画眉毛。”

她梳妆向来精细,手也轻,凌霜老实被她弄了小半个时辰,差点睡着了,终于弄完了,黄娘子又用个紫檀的盘子端上来今天要戴的冠。

凌霜一看那样子就知道这东西只怕贵得吓人,不然不会是黄娘子端上来的,娘还是那习惯,真正贵重的东西,都是锁在她当年陪嫁的一个匣子里,锁得严严实实,每晚放在枕头边上,守着睡觉。只有她跟黄娘子能碰,连爹都不准问。

果然黄娘子把冠上盖着的绸布掀开,是顶极漂亮的金闹蛾百花冠,嵌着珊瑚珠子,金红相映,原本是极乡气的,但这顶金冠的金色有点赤色,配着血一样红的珊瑚,显得十分沉静,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哇,下血本啊。这是什么金?”凌霜好奇地想拿起来看,被娴月打了一下手。

“亏你整天看书,这都不认得。”娄二奶奶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紫金,已经失了传了,整个京城也不过百来两,都是用来当宝石用的,谁舍得拿来打花冠,也就是咱们家了。”

黄娘子在旁边连忙道:“小姐,这是二奶奶拿祖上传下来那块羊脂玉换的,这一顶冠就是两间铺子,你可得爱惜点,这可见夫人对你的一片心啊。”

别说旁人,连凌霜自己都惊讶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自己娘这么舍得过,感动之余,也顿时警惕起来。

“娘,你给我弄这么贵的头面干什么,我又用不上,真是浪费,给娴月吧。”

“怎么用不上……”娄二奶奶差点把真话嚷出来,还好娴月在旁边道:“我又不梳高髻,用不着花冠,你坐好了,别把头发弄毛了,让黄娘子去把衣服拿来。”

凌霜这时候心中已经有些怀疑了,等到三姐妹的衣服都拿来,顿时明白了。

不止头面首饰,她今天的衣服,也是三姐妹中最好的一个,卿云仍然是缂丝云锦的衣服,温温柔柔的杏黄色,戴玉莲花冠,端庄超逸。

娴月是一顶轻盈的珠冠,这次据说全是海水里出的色珠,又用玉片串成花朵模样,颤巍巍的,倒也精致可爱,衣服是件杏红云锦衫子,虽然貌美,但和她平时的巧心相比,还是有点太简单了。

而凌霜的衣服就不一样了。

新衣全部熨过,一件件摆在榻上,凌霜刚看见那件衣服的时候,还以为上面是笼罩着一团烟呢。

那是件非常漂亮的妃色衣服,里面是暗纹的海棠红云锦,和卿云类似,厉害的是外面的大袖罩衫。

这妃色略深,接近海棠红,大概染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呈现的效果,材质非绡非纱,极薄,却不透,如同一团云雾一般飘在上面,穿上看更加漂亮,因为有的地方堆得多,颜色就深,有些薄的地方,就浅,随着走动,仿佛云雾也在随着缓缓飘动,妃色里面又有金丝暗纹,似乎是冰裂梅花纹,要是到了阳光下,或是晚宴的明灯下,随着灯光明灭,只怕更加华丽,不似人间物。

娄二奶奶让凌霜穿上这衣服,又让她走了两遍,站起坐下,连连称赞。

“实在是皮肤白的人穿红好看,到底贵有贵的道理,还是娴月巧心。”

她不说娴月,凌霜已经猜到七分,一说,更确定了。

“我穿这个,你穿什么?”她先问娴月。

“我不是穿着这身吗?”娴月道。

凌霜一下子冷笑了。

她也不多说,直接拿起一边的剪子来,作势要剪,满屋人哪想到这一出,顿时吓懵了,还是娴月反应快,她知道凌霜反应更快,不会扎到她,索性伸手去夺,果然凌霜就收了剪子,但却没放下来,而是绕到另一边去了,隔着睡榻和她们遥遥对峙。

“你敢!”娴月立刻骂她:“你剪,剪了大家都别去芍药宴好了。”

“那就都别去,我求之不得呢。”凌霜道。

娄二奶奶这才反应过来,过去一把抓住凌霜的手,把她身上狠狠拍了两下,骂道:“我真是哪一世造的孽,生下你这样的孽障,你知道你这一身费了我们多少心血?

“你剪,来来来,朝我这剪,我是上一辈子欠了你的,这一辈子给你还债算了。”

她撒泼还是娴熟,以前常拿这套对付娄二爷,但凡有什么她不讲道理的事,娄二爷敢瞪个眼睛,她就整个人撞到对方怀里,递脖子让杀,娄二爷哪里见过这个,只能节节败退,予取予求。

这次也一样,她直接递脖子让凌霜剪,又开始数落起凌霜的不听话来,说这衣服费了多少工,“几个大师傅连夜赶工,钉珠子把手都钉肿了,跟我闹要辞工呢……”

黄娘子连忙上来解劝,卿云也道:“有话好好说嘛,怎么忽然就这样起来?”

“你问我?问她,好好的发什么疯?”娄二奶奶道。

凌霜的反应也简单:“你也不用跟我闹,这身衣服我也不可能穿……”

“为什么不穿?这不比你整天那叫花子衣服好得多?”娴月在旁边道。

凌霜没急着回答,反而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真要听?”

“废话。”

凌霜冷笑道:“我也想知道呢,满京城除了贺云章,谁还能弄到今年新进的烟云罗?”

画堂里虽然都是各自的贴身丫鬟,黄娘子也不是外人,但贺云章这名字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娄家母女公开的交谈里,别人都多少知道点影子,卿云是最震惊的,她还没明白过来凌霜这句话的意思,就听见凌霜接着道:“娴月,我看你和娘是把我当傻子了,贺云章送你的料子,我拿来做衣服,娘传家的羊脂玉给我换了这顶花冠,全家做陪衬,我来出风头是吧?”

她一下子点破了她们俩今天忙活的东西,娄二奶奶见她知道了,也不遮掩了,道:“小祖宗,横竖衣服已经做好了,是按你的身量做的,你不穿别人也穿不了……”

“我就知道有这句话,所以直接剪了嘛,大家都别穿。”她都懒得和娄二奶奶多说,直接问娴月:“娴月,你也把娘的功夫学到了是吧?先斩后奏,悄没声息做好了,临到要出门了,赶鸭子上架让我穿,觉得我舍不得浪费东西是吧?当我是卿云那么好打发呢?我今天就非不穿,剪碎了让你们长个教训。

“你不心疼的话,下次就再继续这样做,我是无所谓,不就一匹烟云罗嘛,我又不喜欢,扔泥里我都拍手叫好呢……”

要说对付娴月,娄二奶奶都是手下败将,整个家里只有凌霜堪堪可以一战,果然娴月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就沉下来了。

黄娘子不明就里,还上来劝道:“都消消气,三小姐今天是怎么了,平时是最随和的,就是旧衣服你都乐意穿,怎么这么好的新衣服反而生气了,我是不懂了……”

“四娘不用劝,没你的事。”

凌霜直接八风不动,自己把衣服脱了,扔在榻上道:“怎么说,娴月?我可要开剪了。”

“做是做给你的,是你的身量,我也不穿这样的大袖……”娴月只起了这个头。

“那好,那就剪了。”凌霜拎起衣裳就往剪子上送:“我是不可能穿的,剩下来也就一个楝花宴了,不如剪了干净。给你留两块做帕子玩,以后再起什么‘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心,就想想这匹烟云罗是怎么浪费的,也算长个教训了。”

黄娘子这才意会过来,原来凌霜和娴月是在说这个。

她们俩太熟了,如果拿棋手做比喻的话,就是同胞加同门,一抬手就知道对方的棋路,所以凌霜看到这衣服,确定是烟云罗之后,也不多说,就要剪碎。

“原来是为这个。”黄娘子这才明白过来,又是笑又是叹,劝道:“三小姐,二小姐也是一团好意啊,你也知道烟云罗珍贵,别说市面上,就是王侯府中也没有。二小姐只得了这么一匹,就给你来做了衣裳,这是什么样的姐妹情谊?

“你该珍惜她的心啊,怎么反而要剪碎呢,她做姐姐的人,照顾妹妹也是常有的事……”

“我是妹妹,不是吸血虫。”凌霜冷起来是真冷,还反问:“四娘,你是教我半推半就是吧?

“这样我自己心里也过意得去,面子我也有了,实惠我也得了。

“可惜我做不成这样厚脸皮的人呢,她爱牺牲是她的事,我不吃这套,是我的事。”

“可是二小姐已经做好了……”

“那我就剪碎嘛,她做了我也不会穿,剪碎了,下次她就不敢牺牲自己了,不然这样次次下去,她还上瘾了呢。”凌霜直接看着娴月眼睛问她:“之前李璟的事,你怎么为我抱不平来着,现在你自己还玩上这套了是吧?

“李璟那是事出紧急,我也不想要好名声嫁人,我才做的,你还说我是牺牲。你现在这是什么呢?娘老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

“诶,你这小混蛋……”娄二奶奶听到立刻要过来掐她。

凌霜也一点不躲,只看着娴月,她常有这样的姿态,昂着下巴,娴月以前也笑她“老是趾高气昂的,跟匹马似的”,第一次被她这样逼视,才知道她这眼神的重量。

娴月狠狠瞪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去叫林裁缝进来吧。”她吩咐黄四娘:“还有两个时辰就是芍药宴了,她的工快,也许来得及改好,大袖改成中袖,身量缩短三寸,里面内袍不碍事,罩衫错一寸都不行。”

娄二奶奶发出不赞同的“诶诶”声,刚要说话,凌霜道:“你真当我是手慢,剪不了?要么改了给娴月穿,要么我剪了。这可是烟云罗,芍药宴上可能就这么一件,我是无所谓,你们舍得不穿就行了。”

“我把你这铁石心肠的小混蛋!”娄二奶奶气得把她狠狠掐了几下,道:“我为你操的心都是白操了,气死我了!”

“娘,你也别气,我横竖是不会嫁人的,喏,这冠你也拿回去吧,把那块羊脂玉换回来,给我也是浪费,改是来不及了……”凌霜还想得寸进尺。

“我是不会戴高冠的,我没你那样的马脸。”娴月在旁边沉着脸改妆,听到这话,未雨绸缪地道。

凌霜顿时笑了。

“放心,这冠倒无所谓,反正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东西,但这烟云罗,芍药宴不穿,什么时候能穿?”

她斗赢了娴月,心情好得很,还靠在梳妆台前看她化妆,笑道:“我也真是服了你,怎么想出来的,这可是烟云罗,你自己不穿,给我穿,贺云章怎么样不说,你自己舍得?我看看娘给你脑子里灌了什么水,把你灌成这样了。”

她说话就算了,还要摸娴月的头,被娴月打开了。

娴月也是务实的,现在赶着改妆容和头发,好配那身烟云罗的衣裳,所以没空理会凌霜,其实心里还憋着火呢,道:“你等着,我现在是没空理你,等咱们芍药宴回来,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那再说呗。”凌霜笑嘻嘻:“反正别玩这套牺牲的就行,腻歪死了,我们家的风气就是被娘活生生带坏的,本来大家各忙活各的,爱嫁人的嫁人,想当尼姑的当尼姑,多好,你给我张罗这一身,我能多长几斤肉还是怎么的?

“只有你喜欢穿得漂漂亮亮的,一进去人人夸你,我又不喜欢这个,你怎么还推己及人了……”

娄二奶奶被气得火冒三丈,正在旁边被黄娘子劝着喝茶,听到这话,又过来把她拍打了几下。

娴月抿着唇不说话,对着镜子改头发,等凌霜在旁边哈欠两天,跑到一旁打盹了,嘴角才浅浅露出一个笑容来。说是苦笑,其实也有三分欣慰。

凌霜就是这样,她能闯出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祸来,但有时候,也能让人意想不到的好。

谁能想到呢,她那一番话,又刁钻,又古怪,细听又全是道理。

这世上的家庭里,常有为家人呕心沥血牺牲,其余人苦苦推却,没有办法,只能“惭愧接受”的故事,连戏里也这样唱。

看起来和和美美,凌霜这一番发疯,实则把这些人的底裤都掀了。

一次牺牲,是没有防备,次次牺牲,那收好处的人,就算再天真,再被迫,恐怕也无辜不到哪去。

他要是真不想对方牺牲,跟凌霜这样玉石俱焚一次,早就解决了问题了。

怪不得秦翊也在那半推半就,默许了定亲的事,四王孙的状元,眼光确实把其他人甩出一大截。

美貌常有,温柔常有,端庄如卿云也常有,甚至她自己这样的风流多嗔也有,像云姨年轻时就和她一样。

但凌霜不常有。

这样烈火般的性格,冷如冰,锋利如剑,清醒得近乎决绝,又这样勇敢固执,整个人是一颗璀璨的流星,娴月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女孩子是和她一样的,以前没有,以后估计也很难有。

真是便宜了秦翊了。

不仅娴月有些惊叹,连一旁伺候的桃染,看了全程,心中也满是震撼。

等到裁缝来了,桃染搀娴月去教她改衣服的时候,两人经过回廊,她忍不住欲言又止道:“小姐,贺大人的事……”

虽然四下无人,娴月还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冷着脸,桃染机灵,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自家小姐是铁了心了,毕竟当初是二奶奶亲自拉着自家小姐说的。她跟着娴月这么多年,也看出来了。

自家小姐,爱漂亮,爱出风头,爱珍珠宝石,爱画,爱踏青赏花……但她最在乎的,其实是得到二奶奶的认可。

所以她看似最厉害,其实反而是姐妹之中牺牲得最多的那个。

二奶奶就是知道这点,才跟她说了清河郡主下定礼的事的。

但有句话她憋在心里,不敢说,又不敢不说:

三小姐光是知道小姐让一件衣服给她,就这样大发雷霆。要是知道小姐放弃了贺大人的事……家中恐怕会有一场大风暴吧。

紧赶慢赶,终于在一个时辰内把衣服改好了,林裁缝都忙得头昏眼花,跟娄二奶奶开玩笑道:“东家,过了端午节,这钱是不涨不行了。”

娄二奶奶带着笑送走了裁缝,马上回头骂凌霜:“讨债鬼,这工钱你去结,我真是受够了。”

凌霜皮厚得很,挨骂也不怕,早就被新端上来的首饰吸引了注意力,原来娄二奶奶把清河郡主那对镯子拿出来了,也确实是礼节——这样大的场合,秦家暗地里定下的儿媳妇,自然是越体面越华丽大气越好,这对镯子是要戴的。

不然娄二奶奶也不会明里暗里劝着娴月把烟云罗给凌霜做衣服了,这样华丽的镯子,衣裳簪环一个配不上,就要露怯。

凌霜哪里知道娄二奶奶这番苦心,看到这镯子,还道:“嚯,下了血本了啊,二奶奶……”

“你又不戴是吧,来来来,你拿绳子来勒死我。”娄二奶奶直接开始撒泼。

“这镯子跟我没关系,你不戴别戴,过得了娘这关就行。”

娴月在旁边懒洋洋道,她正对着镜子研究一朵绢花插在哪呢,已经花了小半刻钟了。

“没说不戴呢。”凌霜拿起来对着光看,越看越疑惑:“这什么宝石,红玉吗?以前没见过啊……”

娄二奶奶怕她看出端倪,顿时也不撒泼了,抢过来给她套在手上,道:“你知道什么?

“这是老太太专给你的,别人都不许戴,听到没,等会去了秦家也不准分给你那什么朋友蔡婳之类的戴,千万收好了,要是出了差错,我死给你看。”

不怪凌霜说她是风气不正,改不了了。

娄二奶奶确实处处是心眼,她说镯子是“老太太”送的,凌霜一听肯定以为是娄老太君。

其实清河郡主有封地在,比寻常命妇是高一辈的,她说老太太,也不算撒谎。到时候东窗事发,也不怕凌霜对质。

“大清早就说死,吉利吗?”

凌霜还学她平时的样子教训她,被娄二奶奶瞪了一眼。

但娄二奶奶最近的心情是不用说的,闹也是假闹,毕竟有清河郡主的定亲在,稍微想一想,心里就比蜜甜了,拉着凌霜的手,朝娴月道:“是我说的吧,这世上的事真是生成的,这镯子就配咱们家凌霜的手,跟长在上面似的。凌霜,听娘的话,戴上就别脱了啊……”

“说得怪渗人的。”

凌霜做个怪脸,娄二奶奶无奈地笑了,其实她疼凌霜也是真疼,不比卿云差,看她有了着落,这喜滋滋的劲比卿云定了赵家还好,当然也有秦家门第比赵家高几倍的缘故。

她反正只不疼娴月就是了。

娴月也早习惯了,自己改了头发,把原先要衬托凌霜的妆也换了,浓扫胭脂,一直晕到鬓里去,再点面靥,贴花钿,娄二奶奶本来忧心忡忡在旁边看,怕她抢了凌霜的风头,看进去了也忍不住赞叹道:“还是桃花靥好看,看多了她们檀晕妆,乍一看这桃花靥,实在娇艳,要是用珍珠就显得太寡淡了。”

娴月听她夸自己,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又拿起笔来,在左边脸颊边添了一道痕迹。

“这是斜红吗?”娄二奶奶倒也见多识广,笑了:“到底你这丫头巧心,这斜红一添,真是楚楚可怜,说起来还是盛唐的典故呢,也适合芍药宴这样的场合。但怎么只画一道呢?”

娴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桃染,淡淡笑了。

“一道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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