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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叶宝珠脸色苍白,一双皓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没什么精神的躺在床上,耳边隐隐传来喧闹的人声,让她心烦不已。

“夫人,您的药好了。”丫鬟菊香细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灰败,乞求道:“夫人,您就喝一点吧。”

叶宝珠仿佛没听见一般,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床顶的百子千孙图,忽然笑了起来。

只是她现在骨瘦如柴,原来白皙丰润的双颊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这一笑非但没有往昔的明艳如花,还像是即将堕入地狱的恶鬼一般,绝望而狰狞。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啊!”菊香是宝珠四个贴身丫鬟里硕果仅存的一个了,虽然能力不足胆子又小,但好在忠心耿耿,至今对宝珠不离不弃。

叶宝珠转过头来看着菊香,见她端着托盘,双目里是难掩的关切和担忧,心中一叹,伸手将那盛着药汁的粗瓷碗连同托盘一把推翻。

托盘落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粗瓷碗翻了个底朝天,浓黑的药汁洒得满地都是,微苦的药味也弥漫了房间。

菊香吓得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道:“……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夫人莫要生气。”

虽然她并没有犯什么错。

但是菊香知道夫人从正妻被降为妾室,心情不好,如果拿她出气能让夫人好受一点,她愿意让夫人骂。

但叶宝珠却只是撑着身子连声叫道:“来人,来人!”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推门而入,脸上的不耐烦明晃晃地摆着,不甚恭敬地道:“叶姨娘,您又怎么了?”

宝珠看着跪在地上的菊香,狠狠心道:“把这个丫头撵出府去!”

菊香一下子抬起了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宝珠,叶宝珠却理也不理,只向那婆子道:“这丫头忤逆与我,我再不想看见她,快快将她撵出府去!”

婆子一动不动,脸上的不耐烦更明显了:“我劝姨娘消停些吧,你以为你还是这府里的正房太太呢,说撵人就撵人?”

叶宝珠的心头涌上一股悲凉,原来她执掌中馈的时候,这些粗使婆子哪个见了她不唯唯诺诺?如今却连这点子小事也使唤不动了,这秦府果然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叶宝珠摸索着从床头取出一张银票:“给……嬷嬷添了麻烦,这是我谢嬷嬷的茶钱,请嬷嬷帮我去请柳富通家的,等撵了菊香,我还有重谢。”

那婆子顿时眉开眼笑,接过银票看见上面十两的面值,一惊之下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叶姨娘虽然不中用了,但她出身盐商之家,又掌了中馈这些年,银钱还是不少的,既然舍得出钱,自己便殷勤些:“夫人就是大气!老奴这就去找柳富通家的,让她把这蹄子撵出去,再不叫她碍夫人的眼!”说完一阵风般出去了。

菊香回过神来,跪着向前挪了几步,白绫裙子委在地上,沾了一身的药汁,她却浑然不觉:“夫人……夫人不要撵我走!我走了,谁来照顾夫人?”

菊香哭得满脸泪痕,叶宝珠却狠心地看也不看。

跟着她没有好下场,她们四个,如今就剩菊香一个了,她不能再害了菊香。

“柳嫂子,您这边走。”

院里传来那婆子殷勤的声音,宝珠扭过头来,看了菊香一眼,从枕下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来,那是菊香的卖身契,里面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这是她最后的家当了。

她一把扔进菊香怀里,怒斥道:“势利眼的狗东西!我念你是我的陪嫁丫鬟,你却不知好歹,连服侍我喝药都不情不愿!你这是想叫我死!你给我滚,以后再不要叫我见到你!”

柳富通家的还没踏进屋内,便听见了原来的大夫人现在的叶姨娘含怒的声音,她轻叹了一口气,今儿是大爷大喜的日子,叶姨娘心里不好受,也情有可原。

“这是怎么了?”

柳富通家的原是秦老太太的丫头,秦老太太去后,婆婆刁氏要把她随便配人,还是宝珠仗着理家大权硬是把她给了柳富通,她才能有今天。

“你,你来的正好,快把她拉走,立刻撵出府去!”

柳富通家的看了菊香一眼,却劝道:“姨娘莫要闹了,菊香做错了事,罚她就好了,做什么要将她撵出去?被主子撵出去的奴婢,还有什么人敢用?”

那也比待在这秦府这魔窟强!

菊香仍自哭哭啼啼地不肯走,宝珠伸手拔下头上的银簪,用尖锐的簪尖对着自己,决绝地道:“如今我的话没一句管用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柳富通家的一惊,今日是大爷和公主的好日子,若是叶姨娘死了,未免惹上忌讳,自己这个管事人也要受罚,忙道:“姨娘且放下簪子,我这就叫人把菊香撵出府去。”

菊香一路哭喊着被婆子们拉了出去,宝珠松了一口气,手上无力地垂了下来,柳富通家的趁势取下宝珠手里的簪子,劝道:“姨娘,且看开些,人活着总要向前看不是?”

宝珠不言不语,柳富通家的再叹了一口气,正要离开,却听宝珠道:“你说的是,你替我跟大爷说一声吧,就说我知错了,以后再不闹了,叫他千万来看一看我!”

柳富通家的有些为难,大爷今日要迎娶晋阳公主,怎肯来看一个下堂妇?

宝珠瞥见柳富通家的神色,便道:“大爷不来,我撑不过今天,你叫他来看一看我,我好歹多撑几天,不给公主添晦气。”

这话便是威胁了,柳富通家的却不敢不听,若叶姨娘今日真的死了,那大爷和公主恐怕是要膈应一辈子。

“行,我就帮姨娘说一声,若大爷不来,姨娘也莫怪我!”

宝珠点点头,秦之涣一定会来的,为了公主,他也不能叫她今日死。

待柳富通家的去了,宝珠撑着身子下了床,坐在桌前,仔细端详镜中那个干枯瘦弱的女人,又撩起头发看了看额角那块不怎么显眼却依旧十分难看的伤疤,久久,惨然一笑,这才拿起梳子慢慢地梳妆。

秦之涣来时,就见叶宝珠穿了一袭海棠红绣折枝花的外裳,梳着一个流云髻,斜着一缕留海,掩饰住额角的疤痕,戴了一对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虽然清瘦,但却有一番楚楚可怜的动人之姿,满腔的愤怒便消了一些。

他原看不上她,但后来祖父下狱,家中被抄,她却带着银子和救赎嫁给了他,拯救了整个秦家,按说他该感恩戴德,但他的心中偏偏却更加厌恶,若非自家落败,他用得着娶一个毁容的、出身卑贱的商户女?

他怀着一腔忧愤努力读书,终于,他考取了状元,要尚公主。

可她却不依不饶起来,公主本已答应让她做平妻,她却依旧闹到御前,结果连平妻之位也保不住,成了如今的姨娘叶氏,还让自己成了京都的笑柄。

自己就不该来看她!

秦之涣转身要走,却听宝珠凄婉地唤了一声:“表哥,你如今连看也不愿意看我了吗?”

想起方才管事说的话,为了公主,秦之涣便又耐下性子,道:“你找我何事?”

叶宝珠看着秦之涣,因再次大婚,他满身喜气,越发显得俊美不凡,双眸便暗了下去,低了头,柔柔弱弱地道:“表哥,今日是你和公主的大喜之日,我……我就是想看看你,亲自向你道一声喜。”

秦之涣双目复杂,宝珠素日里温顺贤良,只这次让位公主时抱怨颇多,还闹到了御前,虽是糊涂荒唐,对自己却是一片真心。

平心而论,表妹虽然容貌有损,但稍一遮盖,也是个美人,做个妾室,正是合适。

秦之涣耐着性子坐了下来,道:“你且好好将养,改日向公主陪个不是,以后要安分守己,不许妄生事端,秦府自有你立足之地。”

叶宝珠木然的听着,以为自己不会疼了,但听到秦之涣冷漠的声音,五脏六腑之中还是生出了一阵钝痛,她低着头,从桌上备好的银壶中倒出两杯米酒,自己举起一杯,对着秦之涣道:“多谢表哥提点,我以后定会安分守己,侍候好公主和表哥,绝不会再叫表哥为难了。这第一杯酒,就敬表哥,请表哥原谅我以前的胡作妄为。”

秦之涣有些惊讶,宝珠之前态度那般强硬,为何现在这么容易就服软了?

他看着宝珠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道:“这一杯,祝贺表哥新婚之喜,琴瑟和鸣!”

这才端起酒杯,有些自得又有些欣慰地道:“多谢表妹,只要你恭顺,以后……啊!”

腹中猛然传来的灼痛感让秦之涣惊呼出声,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宝珠,只见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畅快的笑意,顿时怒道:“你,你竟敢害我!来人,来人!”

“没用了。”宝珠笑了笑,第一杯酒是她先喝,毒发的更快,不过看着秦之涣白皙如玉的脸上现出惊恐交加的神情,顿觉快意无比。

“贱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陡然面临了死亡,让近来颇感顺遂的秦之涣风仪尽失,那张俊美的让京中少妇为之失神的脸上,因痛苦扭曲成了冷厉的狰狞。

看吧,这样一头豺狼,自己当年是怎样的瞎眼才会看上了他啊!

宝珠苦笑一声。

他的父亲蒙冤致死,他的家族被官府查抄,连与秦府来往过密的承恩公府都没有动静,自己却冒着株连的危险使人送衣送食,使得秦家上下免遭厄困。

之后秦家虽被平反,但家底都掉光了,成了京中的破落户。

秦之涣这个曾经的少年英杰,京中大半人家梦想的东床快婿,也遭人白眼无人问津,又是自己哭着闹着要嫁给他,要做那患难见真情的妻子。

然后呢,自己大方地拿出嫁妆为秦家支撑门面,还苦心经营为秦家积攒家底,想着以后自己的孩儿能锦衣玉食。

那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无私又伟大。

为了彰显贤良,自己从不无故招惹闭门苦读的秦之涣,他……他也不爱亲近自己,导致进门数年无孕,被婆母冷嘲热讽,时常谩骂。

可是他一朝高中成了状元,自己迎来的不是荣耀加身,却是灾难降临。

难道自己心心念念的,是与另一个女人共夫吗?

难道自己苦苦所求的,是做你秦之涣的良妾吗?

为什么自己那么傻!

什么圣意不可违,只是自己没有福气,遇见愿意同生共死的人罢了。

叶宝珠嘴角溢出一缕鲜红,她望着委顿在地的秦之涣,甜甜地笑了:

“秦之涣,你活不成了。你先不义,莫怪我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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