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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燈怎么会想到在酒坊也能出事。

吴王所在的酒坊,酿制的是一种名叫醽醁的美酒,颜色鲜碧,滋味醇厚。酒坊中有巨大的荆条做的“酒海”,专门用来贮藏醽醁,让新酿的酒老熟成型。

他的记忆中,是酒海里突然伸出一只黑漆漆的手,将正在追捕刺客的他拽入其中。

上一次在放生池里所体验到的感觉又来了。那些低于地面的酒海本就一人多高,直径一丈来长,然而他竟触不到边界,除了溺死其中,逃生无门。

一个过去从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雷神将军,终于彻底感觉到,原来死亡如影随形。

他想起抱鸡娘娘的话:将军虽然逃过一劫,但缠绕左右的阴鬼并未散去,迟早还是要找到机会陷害将军。

杨燈被捞起来的时候,像疯了一样大喊:“抱鸡娘娘!抱鸡娘娘救我!”

李柔风带着张翠娥回到客栈,两个人都已经花光了手头上的钱,没办法再住下去。两人收拾完包裹,那只毛驴仍然屁颠屁颠地跟随着大黑马。

李柔风摇一摇张翠娥:“娘娘,我们现在去哪里?”

张翠娥闭着眼睛,醉醺醺地伸出一根手指,胡乱指了个方向:“回家。”

“哪里?”

“我们家。”张翠娥说。

李柔风怔了一下。

李氏族宅已被烧毁,哪里还有他的家?

他策马带着张翠娥回了冯宅,拿钥匙从后门开门进去,小丁宝竟在里头守着。一见是他们两人回来,小丁宝丢了手中大棒,欢天喜地地迎过去:“娘娘!三郎……柔风哥哥,你们都回来啦!”

小丁宝引着路,李柔风抱着张翠娥去到她的房间,刚要将其放下来时,张翠娥搂紧了他的脖子:“冯时睡过的床,我……不睡!”

李柔风无法,只得又把她抱到东厢房,小丁宝张罗着,拿干净床单和被褥给她重新铺了张床。

李柔风看见那四个鬼孩子在房间门口跳来跳去。

第一个孩子说:“夭寿啦!阳魃又回来啦!”

第二个孩子说:“唉……又回来了。”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阳魃回来不好吗?现在不会有别的鬼来抢我们的房子啦!”

第四个孩子说:“那头驴怀了个骡,我刚看到的。”

李柔风和小丁宝烧水,收拾房间,给张翠娥擦洗了一番后又自己洗浴,小丁宝已经困得在浴盆里睡过去。李柔风摸索着抱起小丁宝,帮他擦干身子,把他抱去耳房睡觉。小丁宝之前去给通明先生送完信回来,就睡在他的床上。

六岁的孩子,身子软乎乎的像条蚕一样,乖巧地蜷在他的臂弯里。李柔风给小丁宝掖好被子后打算离开,小丁宝拉住他的手说:“柔风哥哥,你能在这儿陪我睡吗?”他怯怯地说,“这屋子里有鬼,我一个人住着好害怕。”

李柔风只得解了外衣,陪小丁宝躺下。

他想,倘若小丁宝知道他不过一具尸体,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小丁宝不似阳魃浑身火热,但也暖乎乎的像个红薯。“红薯”偎在他怀里睡了会儿,迷迷糊糊地说:“柔风哥哥,你的手好冰凉,我帮你暖暖。”果真有两只热乎的小手从被子底下伸过来,抱住了他冰冷的手。

李柔风想,原来小孩子的感觉是这样的吗?

他过去从未想过将来要有孩子。萧焉是王,自然必须开枝散叶,传香火以延国祚。而他生性恬淡柔和,并无大志,毕生之愿,也不过是精研金石,悠然闲适过一辈子罢了。

过了会儿,李柔风感觉小丁宝的手都被冰得凉了,便轻轻地将他的双手拿开,又放回他自己的身子前焐着。小丁宝打了个喷嚏,李柔风连忙整个人从小丁宝被子底下轻手轻脚地挪了出来。

他阴气太重,除了阳魃,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更别说是孩子。

但他听见小丁宝梦呓般说:“柔风哥哥,你和娘娘都回来了真好,我又有家了……”

李柔风闻言怔了怔。

待听见小丁宝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李柔风披衣而出,独立中宵。

庭院中,房子上的骨灰已经被吹散了许多,星星点点余下的,仍能见出大概的轮廓。地上曾被他用骨粉抹开的残碑,仍然依稀可见。

他站了一会儿,又摸去杂物房,提出了之前没用完的半坛子骨灰,洋洋洒洒,抛在院子以砖块砌就的地面上。

他没有猜错,地上那些砖块里,又有许多是秦汉、魏晋时候的古甓旧砖。他用手指细细地摸着砖缝,这些古砖都是新填补的。他又细细去辨砖上镌刻的文字,有的真,有的假,显然搜集之人并没有那么强的鉴别力。

张翠娥像他一样喜欢这些古物吗?并不见得。倘若真是因为喜欢,她不会不懂得去分辨真假。

她似乎只是在收集,像一种癖好、一种发泄一样在收集。因为院子里的地砖中,这些镌字的古砖真是太多了。他看到最显眼的一块:“死生亦大矣。”

一点一点地摸过这么大片院子,他将落叶都拣在了一起,沉默地坐在地面上,只明白了一件事——张翠娥喜欢他很久很久了,远在鬼市遇见他之前。

风起于青萍,情何曾颠倒因果。李柔风参悟不透,指尖在风露流萤中几乎都要腐了去。他正要起身去张翠娥房中,忽听见院墙外喧声大作,正惊讶时,院门已经被轰然撞开。

一个校尉带着一堆兵急匆匆地冲进来,校尉看都不看院中的李柔风一眼,挥刀一指,厉声喝道:“给我搜!”

皮靴的橐橐声杂乱无章地在院子里四散开来,李柔风耳闻有人奔向东厢房,慌忙跑过去挡在门口,道:“你们夜闯民宅,是要作甚?”

那校尉粗声大嗓地骂道:“滚一边儿去!我们骠骑将军要见抱鸡娘娘!”

一听是杨燈,李柔风心定许多,又闻他话语中称“抱鸡娘娘”而非“张翠娥”,心知恐怕是对她有所求,道:“娘娘已经睡了。”

校尉哪管那么多,向那几个兵使了个眼色,一个兵将李柔风拉开,另两个兵一脚踹开房门,进去把张翠娥架了出来。张翠娥喝得烂醉,竟未醒。李柔风进房摸了件略厚的长衣,奔出来追着那团火,恳求校尉道:“将军,请将我一同带去。娘娘醉了,需要我照顾她。”

校尉毫无耐心地将他推开。李柔风锲而不舍地追上去:“将军,您可能忘了,上次骠骑将军落水,是我把他救上来的。倘若抱鸡娘娘要施些法术,也得有我辅助。”

校尉这才正眼瞧他,夺了根火把,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地燎过,吼了一声:“跟着!”

李柔风去追那团火,两个兵已经将张翠娥架上了一辆大车,他摸索着爬上去,却闻那两个兵低低地淫声亵语:“这小娘们儿,身上竟嫩得紧。”

“你摸哪儿了?”

“腰啊。”

“咋不敢往上摸摸呢?”

“有啥不敢?不就一算命的娘们儿。”

张翠娥睡时只着了雪白中衣,现下被扯得大半凝脂般的胸口都露在外面。那两个兵正要伸手进去摸,忽而感觉面前站了人。他们知是方才院中那个下人,正欲呵斥他滚下去,一抬头,却见一个无头之人。

大车辚辚而动,火把光影幢幢,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兵的惊声尖叫划破夜空,他们屁滚尿流地滚下车去,吐出黄水,吓破了苦胆。

车中,李柔风将头颅置于颈上,拿着张翠娥一双暖热的手抚在自己颈上。那一张夜色中格外俊丽的脸嘴唇紧抿,极其冷静。很快,那整齐的刀痕便消失不见。

他摸索着给张翠娥把中衣穿好,系紧了衣带,又为她套上那件长衣,穿得严严实实的。车轮颠簸,他将她抱进了怀里。

李柔风死在长兄的怀中。

他留给兄长的最后一句话是:“太疼了,大哥,你不要吃。”

兄长涕泪满襟,说给他听的最后一句话是:“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他没能转世成太平犬,甚至仍然留在这乱世,成了一个阴间人。

人是会变的。当他在冯时面前褪去衣衫时,他便忽然明白,这世间许多事情,看上去难,只不过是人没被逼到那种地步。

他素来怕疼,第一次尸腐的时候,疼得滚在地上恳求瘫子阳魃杀了他。被道士法遵鬼缚的时候,施了符咒的蛇锥穿过肋骨,比任何一次尸腐都疼。他咬碎自己的舌头吞了下去,本以为至少能让自己昏迷,却发现阴间人根本不会因为疼痛而昏迷。

所幸杨燈给他的军队配置的军刀极其锋利,削铁如泥。利刃削过咽喉,割破喉管时他被涌出的血呛到,但他及时地闭了气。

最艰难的是颈椎骨,他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另一手狠狠砍了自己两刀,才把头颅拿下来。

他想起一句“君子远庖厨”,倘若过去二十四年他能离庖厨近一些,约莫不会像现在这么手法不利索,让自己疼得哆嗦,很不得体。

车厢外,校尉的马鞭抽在那两个士兵身上:“混账!人不是好好的吗?哪来的无头鬼!”

“大人啊!我们两个都亲眼所见,血淋淋的!”

“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是当我眼瞎!”

“大人,此人有蹊跷,我刚想起来他之前周身腐烂,被大将军扔去喂野狗,现在怎的又好端端回来了?”

“他们这些卜卦算命混江湖的人,谁还不会几招障眼法?速速归队,休得聒噪!”

车马行得极快,不多时便到西市醽醁酒坊。层层军队守备森严,火把冒出的烟在半空中结成薄薄的乌云。

校尉提着长刀,军队自动如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让出道路。李柔风抱着张翠娥,循着校尉的皮靴声紧随其后。

酒坊之中,宴客的桌椅尽被撤去,空屋当中置一矮榻,杨燈卸了铠甲,卧于其上。他在酒海中被浸出周身宛如醽醁一般的青绿,筋脉如长虫暴起,状极狰狞。他痛苦不堪地在榻上翻来覆去,时不时呕出黑色黏物,被内侍以垫满香木锯末的小木桶接着。然而腥腐气息,还是溢得满屋都是。

薄纱帘后,一个高扬的声音传了出来,颇为烦躁:“杨卿这吐出来的,究竟是血还是泥?”

医官满头大汗地禀报:“方才饲喂蚂蟥、蚯蚓,蚂蟥畏而不前,蚯蚓则钻入其中,当是泥而非血。”

“杨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吐泥巴?”

医官已经开始发抖,哆哆嗦嗦地说:“酒、酒海中沉淀着许多酒泥,约莫、约莫是将军溺于其中时,被呛了进去……”

萧子安懒得再与医官理论,问站立一侧的范宝月:“你是除了御医之外,医术最高的人,你看呢?”

范宝月笼着双手,谨慎道:“依老朽看,杨将军是被邪祟所侵,非药石所能治。”

方才追杀刺客,许多兵将目睹了杨燈落入酒海的一幕。他们确信杨燈是自己突然跌入酒海,而杨燈在时断时续的清醒中,却说是被一双黑手拉进去的。

此事着实古怪,以酒海的高度,杨燈断不可能自己失足掉进去,而那酒海也没有大到足以淹死杨燈这样一个高大男人的地步。

萧子安不再追问医者,转向另一侧低头侍立的佛道之人:“尔等受我王宫供养,平日里都号称法术高强,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两个法术都失灵了?”

这些人,方才都已经各显神通,为杨燈施过一轮法事,然而除了让杨燈吐出更多黑泥,越发痛苦挣扎,不见半点效果。

众人束手无策,头颅垂得更低,人心惶惶,无一人胆敢发出半点声音。

“一群没用的废物!”萧子安气得肝火上蹿,又看向站在另一头的通明先生。通明先生仙风道骨,羽扇纶巾,这般时刻,依然姿态从容,坦然自在。萧子安看着这样的通明,亦有几分敬畏,放低了些声气道:“先生可有什么高策?”

通明先生款款摇了摇羽扇,道:“山人只会些相术,于道家法术上,一无所知。但杨将军口中不停念叨的那位‘抱鸡娘娘’张翠娥,乃我阳隐门下一名不入室的弟子,有些偏门的道行。依山人陋见,不如让张翠娥一试。”

听见通明先生亦提及张翠娥,萧子安心中浮出那四个字:草木一秋。

当年请不动通明先生,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冯时去问张翠娥一卦。张翠娥说了对萧焉的判词:草木一秋。

他理解这四个字,说的是萧焉声名再盛,亦如草木有凋零之时。他于当年秋末突袭,果然让那自小便压他一头的萧焉做了他的阶下囚。

此事甚为隐秘,只有身边极少数亲信之臣知晓。从此之后,他便命冯时不得再让张翠娥为他人相命。

未想到,这个杨燈,竟然也和这个女子熟识,显然是专门找她算过。思及此处,萧子安不由得向杨燈投去猜忌的一眼。

此人手握兵权,是他手下第一猛将,倚仗之,却也忌惮之。

张翠娥被李柔风抱进酒坊之后,依然沉睡不醒。李柔风被喝令着向帘后的吴王伏地跪拜,范宝月看见他与抱鸡娘娘二人,心中大惊,却未敢流露半分。通明先生的目光扫过坊中众人,最终停留在李柔风身上,轻摇羽扇,神色高深莫测。

内侍尖着公鸭嗓喊抱鸡娘娘,竟喊不醒。

李柔风急切地摇张翠娥,张翠娥亦醒不过来。

帘后有人声音冷然道:“泼水。”

内侍便命人去打井水,越冷越好。

李柔风忽道:“且慢——”

鬼市之中,他被毓夫人拿冷水泼过,知道深夜之水冷到什么地步。张翠娥大病未愈,恐怕经不起这么一激。

他向帘后重重叩首,恳求道:“王上,要救杨将军,不必叫醒抱鸡娘娘,小人也能。”

范宝月惊讶地瞪大双目,通明先生捋了捋长须,吴王冷哼一声,道:“你是何人?”

李柔风心知倘若自己被他们从阳魃身边驱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心下一横,道:“小人是抱鸡娘娘的郎君。”

萧子安冷笑:“冯时才死了几天,她就又嫁了人?这张翠娥,可当真是个奇女子。怕不是与奸夫伙同起来,谋杀亲夫吧?”

李柔风道:“倘若如王上所言,小人哪敢巴巴地前来自投罗网……”

薄纱帘内,萧子安眉头一动,此人倒是个机巧的。

这吴王萧子安,亦是个心冷手黑之人,冯时侍奉他数十年,忽然死去,他也并不放在心上。知晓他太多秘密之人,死了比活着好。

眼下,他无心再去追查冯时的死,杨燈两度在水中出事,让他更感异常。

萧子安正犹豫如何处置李柔风,通明先生摇扇道:“王上,不妨让他一试。”

萧子安又忖度一番,对李柔风道:“那便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倘救不了杨将军——”他目光冷冷扫过帘外地上一个伏着一个躺着的两人,道,“本王便拿你与张翠娥的脑袋祭鬼神。”

酒坊的门窗闭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儿风都没有。这个时候,一丝儿声音也没有。

李柔风冰凉的手心都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他哪里懂得什么道法,又哪里懂得怎么救杨燈呢,只是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希冀张翠娥能快些醒来。

李柔风向吴王讨了碗醒酒汤给张翠娥灌下,又说:“王上,我救杨将军的时候,房中不能有外道之人。”

这个要求可以理解,各门各派,谁没有点看家的本事,自然不希望被外人看了去。萧子安挥挥手,示意医官、范宝月、佛道之士等人尽数退下。

然而通明先生未走,拱了拱手,道:“末学乃相师,对小兄弟的道术十分好奇,希望能留下来,以观其详。”

李柔风让其他人离开,本意是不希望阴间人的身份被其他人识破。那些佛道之士,多少都知道些阴间人的底细。

然而小丁宝此前送了信,通明先生已经晓得他是阴间人,他也没了掩饰的必要。通明先生是方外之人,从不入世。这次虽然出阳隐山为吴王之子相命,李柔风对他仍有几分尊重,闻他以“末学”自谦,便亦向他拱手还礼。

李柔风将满身酒气的张翠娥抱上杨燈睡的矮榻,在她耳边低呼:“娘娘,娘娘,快些醒来!”他的气息吹得张翠娥耳畔细痒,她嗯了一声,扭头避开他,却还是不醒。

李柔风无奈,只得自己想法子。

天边尚未发白,鸡鸣之声尚未响起,他还看得见阴间世。

这一次他看见了厉鬼,纠集成一团,盘踞于杨燈身体中的厉鬼。

水底阴重,上一次从放生池底到秦淮河底,怨魂织就一片水草,将杨燈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杨燈自以为在向上游动,其实是在向秦淮河的方向游。

他一个阴间人,手伸进怨魂所裹成的蚕茧,都觉得彻心彻骨地凉,仿佛有千万尸山的怨魂在他耳畔呼啸而过,尖锐的啸声撕心裂肺。

今日李柔风所见之鬼更厉,所携带的怨气之重,竟活生生在杨燈的灵魂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寻得那阳气稀薄之处钻了进去。

杨燈身上的厉鬼不止一个,它们如缠绕在一起的长蛇,纠结着、扭曲着,模糊成一团,分不清面容。它们旋转着、冲击着、尖叫着,声音比那晚上在秦淮河里的还要吵闹。杨燈杀人如麻,手底尸山血海,眼下有千万条阴魂聚集在这个酒坊里,压得李柔风喘不过气来。

李柔风把张翠娥的手按上杨燈的天灵时,厉鬼们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啸,刺得李柔风在那一瞬间捂住了双耳。

一股幽凉之意自每一个人足底生出,萧子安面前的薄纱帘忽然无风自卷,飞起的那一刹那,他看清了李柔风脸上骤然现出的痛苦神情,以及双手捂耳的诡异动作。萧子安悚然而惊,心道眼前之人,果真能够通灵。

然而李柔风心中此时比萧子安还要悚然。

他本以为依靠阳魃身上充沛的阳气,足以驱散杨燈身上的厉鬼,孰料逃散出来一些,竟还有些厉鬼极为顽固,忍受着阳魃火焰的灼烧,凄号着在杨燈体内四下逃窜,不肯出离。

杨燈不再吐黑泥,却大叫着在榻上翻来滚去。萧子安慌忙命人过去按住他,只见他双目暴突,青绿脸上黑气浮动,汗湿衣衫。显然,他正在承受比方才多百倍的痛苦。

李柔风看到那些厉鬼被阳魃的火焰逼得更加暴戾,开始撕咬杨燈的魂魄,也不知杨燈还能支撑多久。固然他希望杨燈受此恶报,然而又岂能任对方在此时死去?李柔风心如火燎,抓着张翠娥的手道:“张翠娥,你再不醒,我便当真只能化骨给你看了。”

厉鬼越发肆虐,万千怨魂团聚成泼天暴风,翻动得这酒坊的瓦片房梁簌簌颤动,尘土迭连落下。屋中人无不心悸战栗,内侍俱劝吴王离开,萧子安到底有为王的胆色,道:“孤乃天命之人,这些阴鬼能奈孤何!”他厉声道,“你若救不活杨卿,本王这便取了你的首级,定此风波!”

十方鬼哭中,李柔风蓦然抬起头来。他看清了杨燈身上厉鬼狰狞的容貌,是萧焉之子,是萧焉昔日旧部,还有他的兄长。

兄长的眼睛正对着他,带着仇恨、怨愤、不甘……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兄长的眼睛里没有他。

那一瞬间,李柔风心中好似大锤抡过,将他胸腔中那颗死去的心脏击得粉碎。

他伸手去触兄长的脸庞,摸到的却是杨燈的身体。

须知这天地万物,遵循的都是同样的“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阴间人的身躯,就好似一个极大的坑洼,是极阴之地。阳魃的阳气如泰山压顶,厉鬼极力支撑,忽然有了这样一片阴泽,更是吸引着厉鬼们避入其中。

兄长最早感受到这一具阴身熟悉的气息。李柔风头颅骤然向后一仰,双目瞪圆,被那厉鬼侵身而入。厉鬼一个紧接一个,很快这具阴身便被厉鬼虬结。

厉鬼既去,风收尘歇。杨燈彻底平静松弛下来,脸上的青绿和黑气消失殆尽,一切如常,只是昏迷不醒。萧子安唤来医官为杨燈医治,医官把完脉,称杨将军只不过身体虚弱,调养数日便能复原。所有人都大松一口气。

李柔风单手撑着地面,大汗淋漓而下,很快聚成一小摊水洼。

纷沓的脚步声自他身边经过,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亦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厉鬼在争夺他这一具阴身。

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清透的双目中映出张翠娥的影子。他模糊地看到方才那团艳丽的火焰还在他对面,突然消失之后,下一瞬已经在他眼前。

通明先生摇晃的羽扇忽然停止。他看到张翠娥那一双天生摸骨算命的手折叠了起来,九宫八卦、十二辰文、宇宙万象,忽然俱浓缩于那一双手中。她飞掐北斗,双结五雷,勾指屈节,厉喝一声:“退!”

李柔风双目一闭,软倒在她怀中。

羽扇背后,那张仙风道骨的脸蓦然一冷。他心中,忽地浮现那道又哑又细、毫无温度的声音:“我就要这个阴间人,就要这个魂,别说小王爷的魂,就算换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许!”

“孽畜。”

仙风道骨的通明先生嘴唇里冷然吐出这样低沉的声音。

张翠娥被带回了杨燈府中。醒酒汤的效用并未持续多久,她在马车上又睡了过去。待她再次醒来,窗外已经大亮。她特地往外看了看,确认是白天无疑。

房中无人,她披了衣衫下床,见李柔风在外面小厅中看书。杨燈给他们安排的这个院落极小,也就之前冯宅一个正房那么大。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简陋,却也窗明几净,苍苔盈阶,清朴宜人。

李柔风今天换了一套寻常的青衣,当是杨燈府中备的,漆黑长发束起,依然干净整洁,手持一卷青简,指尖摸着竹牍上头的刻字来读。

张翠娥绾着长发,赤着脚走过去,没有声息。她看见这卷青简是《阴符经》。

窗边小几上有一个碎了颈子的陶罐,里头盛着清水,挺挺地插一枝含苞欲放的栀子,绿枝白花,甚是好看。

张翠娥忖着,这栀子花不算什么稀罕物,城中长得到处都是,要说这五浊恶世,也就这些花草清净,她向来摘时都是大把大把地抱在怀里,低头一嗅,香死个人。独李柔风小里小气,就摘一朵,还拣个破罐子装着。虽这么想,她还是弯了弯嘴角。

她出去唤婢子要了热水,在房中洗澡。她脱衣的声音悉悉率率,李柔风听着觉得不自在,便起身要出去。

“你过来。”张翠娥声音淡淡道,她放下衣衫,跨进浴桶里。

“娘娘洗浴,我不便在侧。”

“你看得到吗?”张翠娥嘲道,“外面那个婢子不甚好说话,你帮我讨个香胰子来。”

李柔风微一蹙眉,两相权衡,放下青简出去找婢子讨香胰子。不多时,他便拿了块香胰子进来给张翠娥。

张翠娥拿着牙白的香胰子对着光看了看,冷声道:“刻薄嘴脸的东西,我去问时小半块都没有,见着男人了恨不得全部家当都送出去。”

李柔风在一旁不言语,张翠娥放下香胰子,看向李柔风,道:“你必是很不喜欢我这般冷言嘲讽。”

李柔风道:“娘娘心直口快,是个好人。”

“李柔风,”张翠娥嗤笑一声,“这么虚情假意地同我说话,你累不累?”

李柔风微微一怔,听见她淡漠说道:“你还有一辈子时间要和我待在一处,很长的。”

说完这句之后,张翠娥便没再言语,只是让他出去,把房门带上。

李柔风走到外面,忽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发了一阵子呆,一时间书也看不进去,到旁边柴房去摸索着生火煎药。

不久之后,张翠娥洗完澡出来,换了红衣蓝裙的打扮,腰上仍用麻绳坠了一串发绿的青铜铃铛,一迈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李柔风想起那夜在鬼市,他远远地便听见这铃铛的响声。那响声在鬼声呼啸的阴间世中不知为何那般清晰,声声向他逼近,他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团艳丽的火。

张翠娥擦干头发,搬着浴桶出去倒洗澡水。她在他身边如风似火地走过,叮叮当当,悉悉率率,来来去去手脚麻利地洗衣衫、晾衣衫,却不同他说一句话。

李柔风突然闲到不自然,道:“娘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做。”

院子里找不到撑衣杆,张翠娥搭着凳子去够那晾衣绳,声音干瘪地道:“你都已经向吴王报了说你是我郎君,我若再使唤你做事,那岂不是欺君吗?”

晾衣绳也不知是谁搭的,高过头,张翠娥踮着脚把衣衫甩上去,将其抻整齐。李柔风循着那铃铛声走过去,摸索着从张翠娥手中拿过湿漉漉的衣衫,手一伸便搭在了晾衣绳上。李柔风道:“我知道这般说会让娘娘负上三嫁的轻薄骂名,可倘若不这般说,他们必不许我跟随娘娘。”

张翠娥淡声道:“说便说了,没追究冯时的事情,已经算我们幸运。”过了会儿,她又自嘲地笑了一声,“三嫁,呵。”

李柔风晾完裙子和外衫,摸到手中的衣服小而柔软,质感与其他衣衫格外不同,薄薄一片,也不知道是什么,便狐疑地多摸了两下,张翠娥在旁边微臊道:“你老摸它作甚?”他忽而反应过来这是件女人穿的兜肚。昨晚马车上手底的触感传来,指尖发烧,他到底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下不由得一燥。

张翠娥抱着木盆走开,粗布长裙扫过小院中丛生的青草,清脆铜铃一声一声,都印在他的耳里。

回到厅中,李柔风拿了药罐和粗瓷碗过来。他手指摸着碗边,将热热的药汁倒进碗里。倒进去一碗,药罐中还有一碗。张翠娥长这么大,除了在范宝月家中的一次,就没喝过药,看着那黑褐色的药汁,便嘴里发苦。

她闭着气喝了一碗,李柔风又给她倒一碗,第二碗更浓。他倒的时候,张翠娥双足相错,蹬掉足上的布鞋,又悄悄解了铃铛。她赤着一双天足,端着碗无声无息走到门外种着石榴树的花盆边,正要倒,被李柔风伸手拦住。

“娘娘,喝了。”

张翠娥眉目一凛,把冒着苦涩之气的药碗递到他面前,干硬地说:“你喝。”

李柔风微一叹气,说:“娘娘,范世叔一张方子,能值千金。他给你开了五天的药,你且算算这一碗药多少钱。”

张翠娥光溜溜的脚板拍了拍屋檐下青石板上的滴水坑,她心算出了价格,仰头一气把第二碗药给饮了下去。

李柔风侧耳听她喝药的声音,听着那药碗空了,从袖中摸出一瓶蜜水给张翠娥,拿了药罐和碗去井边清洗。

张翠娥拿着这蜜水瓶对着光看,看瓶底的印迹,识出是在西市食货铺上买的,想必当时买了,就是为了给她做喝药后的甜嘴儿。

张翠娥拿着这瓶子摸了半晌,却也不喝,揣进腰间的小布包里。她弯腰穿上鞋子,把铃铛又挂了回去。

李柔风洗完碗放回柴房,回到厅中没听到铃铛响,知道张翠娥总算是消停了。他拿了那卷《阴符经》继续看,听见张翠娥问道:“你哪来的《阴符经》?”

“杨燈让咱们在这里长住,派了人去老宅给我们取东西。我想起娘娘房中有这样一卷《阴符经》,便嘱咐他们带了来。”李柔风回答得倒是老实。

“《阴符经》有人以为讲的是兵法谋略,有人以为说的是治国之术,也有人以为说的是养生之道,但实际上,它也是道门法术的入门之书。”张翠娥看了李柔风一眼,声音平平地道,“你对前三种都无甚兴趣,想必为的是道门法藏。”

李柔风摸着刻字的手指滑了一下。

张翠娥看在眼里,微微一哂,嘲道:“怕什么,不就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把厉鬼从你身上驱除出去的吗?问我便是,何必这么费劲。”

李柔风抿了抿唇,道:“我喜欢自己看。”

张翠娥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口中道:“看到哪了?”

她见他的手指正落在第四句上: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她微微一笑:“看得懂吗?”

李柔风听她语气轻蔑,心中生出不服。澂州李氏书香世家,他虽未必如两名兄长那般学富五车,可也满腹诗书,岂容一个算命的小女子挑衅?

他道:“前四句无非在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所谓是摸清宇宙万物的规律,依据规律行事,如此,宇宙之大,在乎一手;千变万化,莫出一身。”

张翠娥闻之,嘲讽地一笑,道:“书呆子。”

李柔风听张翠娥说他“书呆子”,不由得气恼。他自幼便被认为是三兄弟中最有灵性的一个,只不过因为灵气过人,反而不愿意囿于书本,俯仰天地,放浪形骸,乐得个逍遥自在。要说读书人,那么他一定是最不像书呆子的读书人。

李柔风放下青简,不悦道:“你且说说,我怎么就书呆子了?”

张翠娥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他的左手,点着他的手心道:“何为‘宇宙之大,在乎一手’?为何是‘一手’,不是其他?”

李柔风耐着性子道:“不过是一种修饰文辞的手段罢了,一眼、一耳、一身、一心均可。”

“非也。”张翠娥拿着他的手道,“天干地支、阴阳五行、九宫八卦、二十八宿,在手掌之上皆有一一对应所指,是为‘诀文’。宇宙万象,造化机变,俱在人一掌之中,是为‘宇宙在乎手’。”

“依你所言,‘万化生乎身’就是指人之一身,能够影响世间万化?”

张翠娥道:“孺子可教。”

李柔风侧首蹙眉,摇头道:“我从不认为渺渺一身,能够夺世间造化之功。”

张翠娥望着他眉心微蹙,凝神深思的模样,不觉失神忘言,心中却道:李柔风,你可知阴间人本就是逆天地大道而生,自你从尸堆中爬出来,这世间万千星盘,都将因你而粉碎;这十方万千诸生,都将因你而动荡?

李柔风想了想,又道:“娘娘,可有诀谱?”

张翠娥放下他的手,挑起眉角,道:“道家各门各派,皆有自己的诀谱。你要想学,求我便是。”

李柔风道:“求娘娘示下。”

张翠娥脸上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看不透是悲是喜是忧是怒。

李柔风的手与正常无异,只是冰凉些,像一块寒玉。他的手指是温和漂亮的形状,甚至不如张翠娥的手指凌厉有力。这与他们擅长的事情有关,阳魃摸骨,重在力透骨髓的劲道,阴间人摸金石,胜在肌肤上的敏锐与细腻。

“学此诀文,由浅而深,由简至繁。掐诀念咒,应天罡而得有灵,召神御鬼,通幽洞微,无不能也。”

张翠娥拿着他的手,点着食指、中指、无名指道:“二、三、四指,九个关节,是为九宫。不含正中的那个,则为八卦。”

她弯曲他的拇指,指引着他去掐无名指的根部:“后天八卦,自此处为乾文起始。”她又指引着他去掐无名指的顶部,“此处为坤文。”

“中间呢?”

“兑文。”

“这般?”

“略向下些。”她的食指压着他的拇指,稍稍向下推去,毫厘不得有差。

张翠娥言传身教,李柔风悟性甚高,不多时便能掐出简单的勘鬼诀、追魂决。他指掌翻覆,勾连变诀,恰如分花拂柳,破云摘星,只是尚不能应天罡,便是捻了诀,也是一双空拳。

张翠娥支颐瞧他,细长眼眸里眼波流转。李柔风将手递给她,让她点一个新的诀文时,忽听见一声咳嗽,有人在厅外道:“看来我来得不巧,扰了二位小夫妻闺房之乐。”

张翠娥循声望去,来者杨燈。

到底是被李柔风和张翠娥两度救了性命,杨燈对他二人客气了许多。

张翠娥忽然想起自己头发干了还没梳起来,向杨燈道了歉,便匆匆进里屋去。

此时阳光正好,黄澄澄地从窗子里透进来,小厅中半明半暗,一尘不染,连空气都仿佛格外清透。

杨燈环视这个小厅,道:“这个地方被你们一住,倒似活了起来。”他今日未穿铠甲,只着寻常缎衣,身上冰冷杀气收敛许多。

他打量着李柔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李什么?”

“李柔风。”

李柔风回答得不卑不亢。

“手脚都好了?”

“不过是些障眼法。”

“你也会些法术?”

“都是娘娘教的。”

杨燈绕着李柔风走了一圈,忽而靠近他附耳道:“你于张翠娥,到底是奴,还是夫?”

李柔风眉头一拧,抿唇不言。

杨燈笑了一声:“明白了,下奴之名,夫妻之实。那冯时,是你杀的吧?”

李柔风大惊,杨燈背着手站直身,笑道:“莫慌,只要你们两个对我忠心不二,我保你们平安无事。冯时那边我塞了个里通澂贼的罪名给他,吴王不会再去追究冯时的死。”

张翠娥摸着头发从里屋疾步走出来,嘶哑着声音道:“骠骑大将军,莫要仗着我家三郎人好心善,便这般欺负他。我只能保将军不被阴鬼近身,但若将军真被厉鬼上了身,还得靠我家三郎来救。”

杨燈一扭头,见张翠娥红衣蓝裙,粗布衣裙上印着大片忍冬纹,市井气得紧,俗气得紧,细长的眉挑得颇高,嘴小而细平,眼睛里有几分凶气,乍一看颇不协调,他却又忍不住去多看她几眼。

她走得快,身上的铜铃铛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杨燈之前总觉得有什么郁气压在心间,整个人都不大得劲,但张翠娥向他走近,铃子丁零地响,竟让他身上那种不适感皆消了去。

杨燈微微一挑嘴角,道:“娘娘今日精神爽利,正好,本将军被王上暂停了军务,闲得紧,想同娘娘论论生死,问问鬼神。”

于是三人去了杨燈的书房。

李柔风被杨燈挡在了外面:“我与娘娘私下说些话儿,你且在外面等着吧。”

李柔风应道:“是。”耳畔却是那铜铃一声一声随着杨燈扎实的脚步声入了房中,吱嘎一声,书房的门严密合上。

他忽而有一种焦躁的感觉。

张翠娥身上的阳气丝丝缕缕地透过窗棂的罅隙、墙壁的裂缝渗出来,滋养着他正午之时濒临腐朽的尸身,画地为牢。

书房中,杨燈将所有窗扇的帘幕拉下,只余一线阳光射入,在地上投下窄窄一道光影,其间尘质浮动。

杨燈终于露出他的焦虑,背着手,很快地来回踱步。

“下一次,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他问张翠娥。

张翠娥平静道:“恕我直言,我之前看过将军的命盘,将军在本月必死无疑。您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李柔风两度为您改命。”

“你的意思是,我在这个月中迟早得死?”

“也未必,只要我与三郎在您左右,您别去水边,可保性命无虞。”

“防不胜防。”杨燈烦闷道,“我若说是一双手将我拉入酒海的,你信不信?”

“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大人的手,还是小孩的手?”

杨燈听张翠娥这么一问,心中竟亮堂了许多。此前无人相信他是被拽入酒海的,抱鸡娘娘却信。

杨燈细细回忆,道:“那双手不算太大,亦不粗壮……分不清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

“我此前让将军不要去水边,是因为水中阴气极重,将军身边怨魂众多,他们可能在阴重之地对将军乘虚而入。”张翠娥沉吟道,“但现在看来,对您下手的,可能是一个水中鬼。”

她问杨燈道:“过去将军可有令什么人淹死在水中,且令那个人怨毒愤恨难以瞑目?”

杨燈呵地一笑,颇为不屑道:“本将军征战沙场,虽杀人无数,但杀得坦坦荡荡,刀刀见血,岂会用淹死人这种无聊的法子!”

张翠娥细眉一蹙,道:“将军再仔细想想,关乎生死,千万莫有漏网之鱼。”

张翠娥站在背光处,洞明如烛的目光密切地盯着杨燈的脸。她在等一个回答,一个验证她的猜想的回答。

李柔风告诉她,缠着杨燈的厉鬼,有他的兄长,有萧焉的旧部,而最厉的一个,是萧焉十四岁的长子,萧维摩。

世人皆知的是,萧焉有四子二女,长子维摩是他最钟爱的一个,无论从政还是从军,维摩一直伴随萧焉左右,被认定是萧焉未来的继承人。

萧焉的其他子女,都是在澂王宫中死于吴王军队的乱刀之下,而维摩和萧焉是在马上一同死于与杨燈虎狼之军的正面对敌。

倘若萧焉没死,维摩应该也没有死在那一战中。以萧焉的性格和对维摩的钟爱,他便是宁可自己死,也是要让维摩活下来的。

杨燈的瞳仁转来转去,忽地一定,他睁大了眼睛。

张翠娥问:“将军可是想起来了?”

“是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杨燈揉着眉心,道,“死在水里。虽非我亲手所杀,但是我亲手捉来——”

杨燈欲言又止,以手扶额,切齿道:“这都是吴王的命令,为何他们不去找吴王?若是我,早一刀结果了他们,省得这般多事!”

那应该是维摩无误。萧焉和维摩,极有可能被关在一座水牢之中,维摩在这个月支撑不住而去世,化为厉鬼纠集旧部前来向杨燈寻仇。张翠娥这般想着,口中道:“吴王自有紫微坐命,王气在身,岂是寻常厉鬼奈何得了的。将军手上怨魂太多,厉鬼复仇,将军自然首当其冲。

“那么依你看,本将军当如何解决掉这个水中鬼?”

只要寻得维摩所在,也就能够找到萧焉。昨夜萧焉旧部前去刺杀吴王萧子安,只怕另一个目的便是胁迫吴王放了萧焉,他们也不知晓萧焉所在。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她只要稍稍动一动如簧巧舌,就极有可能找到萧焉。

可她忽然畏惧了、退缩了,她那一双麻木阴冷的眼里神色刻薄无情,目光却仿佛透过窗帘看到了外面的李柔风。

他才在她身边几天?倘若真的找到萧焉,他还会是她的吗?上一次在白堕春醪酒坊见着的那个胡族少女阴间人,已经给她带来不安。这城中还有别的阳魃,她对李柔风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张翠娥慢慢摸着腰间的小布包,里面银白的指甲深深刺入她的手心。

她开口说道:“要确保万无一失,我得再想一想。”她看向杨燈,“将军,既然吴王已经暂免了您的军务,让您在家休养,这些时日,您便哪里都不要去,水缸都不要靠近。”

找到了恶鬼的根源,杨燈心中宽松了些。然而思及死去的维摩的身份、萧焉被囚而未死的机密,杨燈目中又泛出些狠厉。

萧焉没死,这是绝密,只有他、吴王萧子安、冯时等极少数人知晓。须知澂王旧部现在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倘若让他们救回萧焉,哪怕只是做个精神领袖,那也绝不是眼下这般局面!

眼前这个女人,他须得牢牢控制在手中才行。

“张翠娥,素闻你摸骨看相是一绝技,给本将军摸一摸吧,看看本将军被改写之后的命盘,现在是什么样子。”

张翠娥吃了一惊,道:“大将军这是从何处听来?我已经七年不曾为人摸骨,只不过算些紫微斗数之类。将军骨骼清奇,通明先生或许能摸出,我一个学艺不精的俗人,怕是摸不准将军的骨骼。”

杨燈似笑非笑道:“未必。摸骨与斗数等不同流派,本就是相互印证,有什么可担心摸不准的,我信你。”

张翠娥仍是踌躇不允,意欲告退。杨燈面露不悦之色,道:“让你摸本将军又不是本将军摸你,能让你吃亏?”

他解下外衣,道:“让你摸骨便摸骨,休得让本将军不快!”

张翠娥攥了一下手指,道:“将军,让我为您摸骨可以,但本门规矩,摸骨不见光。”

杨燈不耐烦地去把最后一道窗帘也拉上,然而细碎的日光仍是见缝插针地泻进来。

杨燈道:“就这样吧,哪有那么多规矩?本将军在大庭广众下都光膀子过,不害羞。”

张翠娥不动声色,从腰带中抽出一条黑色的布带系在眼睛上。杨燈呵了一声,似嘲似笑。

杨燈脱了中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张翠娥从他的头颅开始摸起,那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指力透血肉,一块块骨头辨明骨缝,摸清里头细微的起伏变化。

她摸完颅骨又沿双颊往下,再到颈椎与锁骨,深刻而又细致。杨燈被她摸得十分舒服,睁眼便见她正在眼前,腰肢极细,身上有香胰子干净的味道。他轻轻巧巧掐着她的腰将她压在身前,那裙子便与她的腰有了数指宽的一条缝隙。杨燈的手顺着那缝隙伸进去,抚摸她细腻的曲线,忽地被张翠娥用力一推。

张翠娥挣开他退离数步远,扯下遮眼的黑巾,胸口起伏道:“将军,我不会跑的,你别这样。”

杨燈被她识破了心思,越发觉得她有意思起来:“张翠娥,我至今未娶妻,你留在我府中做我的人,也亏待不了你。”他道,“倘是你还能生个一儿半女,这辈子便不用做什么相师,养什么鸡,荣华富贵,少不得你。”

张翠娥道:“将军是觉得我人尽可夫?”

杨燈笑而不言。张翠娥恼怒道:“就算我人尽可夫,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我也是守妇道的。”

杨燈伸着两条长腿放松坐着,笑道:“外面那个李柔风娶你过门了?冯时死了还没几天,你们有时间行夫妻之礼?我不信。你现在顶多算个寡妇。”他觉得和她斗斗嘴,竟是个乐子。

张翠娥瞪着他,转身摔门而去。杨燈也不恼,拿起旁边的冷茶啜了一口。张翠娥一走,阳气便散,他看到茶杯子里头的水,竟有些心惊。

张翠娥走到外面,也不和李柔风打招呼,手中拿着那条黑色的蒙眼巾,快步朝小院行去。她身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李柔风连忙紧跟其后,回到了小院,日光正西斜,天边的血色云彩有几分荒凉之意。

李柔风快一步走到张翠娥前面,挡住她问道:“娘娘,杨燈怎么你了?”

张翠娥仰头望着李柔风,他冷白的轮廓被斜阳镶上一道细细的金边。她心里头凉凉的,又乱又不安,摇摇头道:“没怎么。”

李柔风摸着她的衣领,又摸摸她的衣带和袖子、衣背,感觉到仍都系得紧密,也没什么伤处。他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依然梳得细密整齐,干干净净,摸了摸她有些发凉的耳朵和下颌,低声道:“没怎么样就好。”

张翠娥忽然眼中一酸,扑上前去抱着他的腰说:“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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