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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翠娥一直病恹恹的,城楼那一夜似是耗尽了她前些时日恢复的一点气血,回来之后,她便不分白日黑夜地沉睡,连话都少与李柔风说。
他们住在范宝月在乌衣巷的大宅中,老宅现下已经没法住了,被惧怕阴间人和抱鸡娘娘的百姓们扔满了垃圾、菜叶、死老鼠、女人的经血带,还泼了许多猪血。小丁宝不想住乌衣巷的大宅,便把鸡、马、驴都赶到浮屠祠去,仍和阿春一块儿造佛像。他如今已经知晓李柔风和阿春都是阴间人,但他已经不害怕了。他时常给张翠娥和李柔风送新鲜鸡蛋过来,告诉他们毛驴的肚子又大了。李柔风问多久才能下小骡子,小丁宝嘲笑他:“三郎哥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呀?个头越大,怀孕的时间越长,毛驴儿得一年呢。”他指指床上半睁着眼睛瞅着他的张翠娥说,“嗯,娘娘她,她小一点,只要十个月,三郎哥哥你知道不?”
李柔风假装没听见。之前他们只说要在一起,可在一起后面的事,却没一样想过。让他们住到范宝月的宅子来,萧焉并没有给他们多余的选择。萧焉也暂时住在这里,王宫被荒嬉无度的萧子安整得一塌糊涂,萧焉看到那些浮华淫靡的装饰便觉得心烦,命人全部拆了去,王宫中重新清扫。
萧焉住在范宅也有他自己的考虑,眼下正是凝聚人心的紧要时刻,远离那宫墙森森的君主之地,他方便和所有人拉近距离。
李柔风不知道萧焉心中现在对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萧焉借口政务繁忙不愿意见他,也没有分开他和张翠娥,仍让他们住在一起,但给他送来的日常用度,俱是他旧日所好,就连衣裳的料子、颜色、花纹,种种细处,无一不是他过去所偏爱的。这些事情除了萧焉没人清楚,显然“政务繁忙”不过一个借口罢了,萧焉依然事无巨细地告知下人,他李柔风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点一滴,全交代清楚。
李柔风打开那些大衣箱,轻轻一叹,摸着那些衣衫,从中挑了最是朴实无华的穿上。只是他这个人,天生便是像珍珠一样蕴出来的,稍稍加些颜色,即便着最素的衣衫,整个人的翩然贵气也呼之欲出。
他穿上便又要脱,忽地听见张翠娥冷冷道:“你脱了作甚?你这皮囊,没皮没肉的我都见过,还在意这一件衣裳吗?”
他忽地警醒,道:“是我多想了。”便不再纠结于萧焉给他送来的这些衣物。
但萧焉对他的态度,从张翠娥身上可窥见一斑。婢子拿了好些布料来给张翠娥挑选,张翠娥左看右看,眉头紧皱,最后,拿了自己的旧衣裳给婢子看:“要这种。”
婢子十分为难:“娘娘,郎主说了,一定要给娘娘新做些好看的衣裙。”
张翠娥哑着声音道:“我这衣裙不好看?”
婢子苦着脸说:“娘娘,也……也不是不好看……”
张翠娥道:“你直说吧,我难道还能把你怎么样?”
婢子横下一条心,道:“娘娘,郎主说,娘娘穿的衣裳太俗气,太花。娘娘既是要嫁李三公子,就得衬得上李三公子的身份。”
张翠娥问:“李三公子什么身份?”
婢子一板一眼地背诵范宝月的话:“郎主说,李三公子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有辅佐之能,乃社稷臣也……”
“知道了。”张翠娥冷声打断她,“穿条花裙子就衬不上那个死人了?那你给我做件寿衣吧。”
她自醒来后,脾气越发古怪,说话也刻薄得紧,那婢子吓得跪地直哭,张翠娥拉她起来道:“罢了,这事怪不得你,是我这人命硬,受不得那些绫罗绸缎。你便去向范先生复命,说我衣裳多的是,不出门,也用不着见谁,不用新做了,做了,也都是浪费。”
李柔风看不见那些布料花纹,这事情也帮不上忙,待婢子走了,他过去拉起张翠娥的手道:“娘娘,你可是在此处住着不习惯?”
张翠娥道:“没有。”她的声音有些倦。
李柔风道:“娘娘,待你身子好些了,我便陪你去儋耳,好吗?”
张翠娥干干地笑了笑,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我好像又困了。”
李柔风扶她去睡,她沾榻很快便睡着。李柔风皱着眉,轻轻摸她的身子,还是贴了不少肉,不似刚醒来时那般皮包骨头了。
这些时日,范宝月天天亲自过来为她诊治调理,连煎药都从不假手他人。范宝月道抱鸡娘娘当是从小没过过好日子,该长身子的时候就没怎么长好,好在身体底子够硬,每每生死边缘都能扛过来。
范宝月给她下了猛药调理,这猛药的后果就是张翠娥日夜嗜睡,时间一长,李柔风极是担心,去问范宝月,范宝月道,不多睡,哪能把精气神全养回来?李柔风问药劲会不会太猛了,范宝月却道:“这一回不下点狠手调理好,还待何时?抱鸡娘娘年纪也不小了,你们李家现在就剩了你一根独苗,难道还不指望着这小女子为你们李家传续香火吗?”
李柔风大惊失色,道:“世叔你又不是不知,我不是人。”
范宝月摇头叹息,道:“就算你不是人,夫妻敦伦,总还是可以有的吧?那小女子经采石硐天一劫,大伤元气,需得再多调理些时日,你且多些耐心。”
李柔风静静地看着那团火焰,火焰不再似他初初遇见她时那般艳丽恣肆,多了许多沉静,在一片漆黑的阴间世中寂寞地燃烧。不知道是不是服药调理的原因,他总觉得抱鸡娘娘醒来后突然对他少了许多索求,甚至倘若他不主动,她都不会来碰他,也不同他讲话。她这样的变化让他困惑,然而每每晚上看去,那火焰仍向外飞着金色的烬,这灿烂的颜色让他多少安心些。
夜深人静,李柔风仍是无眠,走到院子外面,薄月下木叶纷纷坠落,其声细微然而博大,如贝中听海。过去这些时日,每到这个时候,便会有人来请,说是昔日故交,想找李三公子叙旧。确实都是父母与兄长的昔日故交,他们只知李氏三公子李冰劫后余生,却不知他是阴间人。夜中秉烛促膝长谈,念及旧人旧事,众人都不由得唏嘘,一聊便不觉四五更天。
李柔风初时不觉得奇怪,后来发现都是这个时辰来请,便问为何,对方初时大多道城中百废待兴,白日繁忙,只有夜中能抽出时间。李柔风追问,那些人才道出乃澂王嘱咐,让他们晚上才能来找三公子。
李柔风想,他白日里离不开张翠娥,晚上阴重,范宅中又临时搁了不少佛像,他倒是可以离开些时间,萧焉所虑,实在周密。
萧焉院门未关,院中灯火通明,守卫见是李柔风,道:“三公子,殿下正在会客。”李柔风道:“无妨,我就进去看看,澂王有空就见我,没空便罢了。”两名守卫低声商量了一下,点头放了李柔风进去。
李柔风在月光下来回踱步,想着范宝月的那句话:“李三公子才华横溢,心怀天下,有辅佐之能,乃社稷臣也。”
这话定不是范宝月说的,只可能是萧焉的意思。萧焉是何心思?他说:“我只有你了。”他又说,“此生,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如此来看,便是只做君臣,萧焉也铁了心不肯放他走了。
李柔风心中一时惘然,忽地听见有人推门而出,向萧焉告辞,他忙躲到屋侧暗处。
他辨得出萧焉的脚步声,萧焉送那人到屋外,站了片刻,应当是目送那人离开。萧焉旋身折步,将要返回屋中,李柔风心中有片刻的犹豫——要不要去见萧焉,如何与他叙说?这时忽又听见有人进得院中,那人的衣袖灌着风,李柔风辨出来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脚步匆匆,似是有要事。他与萧焉极低声地交谈着进屋,李柔风听到了萧焉口中的一句话,一句极要紧的话:
“不出两日,大魏军队便要兵临城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柔风悚然惊觉,他果然被保护得太好,过去又好逸恶劳惯了,怎么会没想到其实建康城早已危机重重?!
大魏皇朝风雨飘摇,却仍然苟延残喘,他们早已视萧氏势力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以保大魏国祚。如此吴王与澂王鹬蚌相争、互相残杀、建康城乱成一锅粥的紧要关头,他们怎会不想做那个从中得利的渔夫?!
李柔风再也无法置身事外,无声无息地扶着墙走到窗下。那窗扇密闭,然而他耳力绝佳,清晰听见了房内通明先生问道:“大魏出动兵马多少?”
萧焉极低声地道:“据前线来报,大魏号称四十万人,以我估计,实际兵力有二十余万。”
通明先生静默不言,萧焉又道:“大魏军队能战者总共也就这个数,这一回倾巢出动,看来是想趁此机会将我们一举剿灭,以绝后患。”
通明先生道:“我方军队准确数量多少?”
萧焉道:“八万。倘若再加上杨燈、萧子安旧部可信可用者,至多十万。”
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正当李柔风开始焦虑时,听见通明先生低声道:“这么看来,阴间人是不用不行了。”
“先生眼下已经寻得多少阴间人?”
“四千余。”
“阳魃多少?”
“一个。”
“够用吗?”
“只要张翠娥心甘情愿与我们配合……”通明先生异常坚定地说,“绰绰——有余。”
李柔风一下子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萧焉送通明先生出门,抬眸便见李三公子披寒月风露,立于中庭。
李冰李冰,萧焉初时见他,心想如此一个风流多情的少年,怎么就起了这么一个冰冷无情的名字?所以萧焉在他弱冠之年,赐他表字“柔风”。
谁能料到,他如今竟越发有了他本名的意味。
但李柔风月色清光下的孤萧身影,让萧焉想要忘了眼下的处境,忘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寂寥,只与他亲近。
通明先生也看到了李柔风,向萧焉投来示以警醒的一眼,对萧焉揖别道:“殿下繁忙了整日,需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他这是对萧焉的提醒,也是对李柔风的警告。
通明先生出了院子后,萧焉向李柔风走近两步,低声道:“何时来的?”
李柔风道:“刚到。守卫说殿下正在见客,我便在此处等殿下。”
萧焉凝望着他,叹道:“你能来这里见我,我很高兴。”
李柔风微微皱眉,之前几次他求见萧焉,都是循君臣之礼,请人通传,并未踏进他的院子。
萧焉是在责备他对其疏远。
李柔风低眉,道:“殿下这么晚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萧焉揉了揉眉心,笑道:“无事,都是些军政琐事,过去尚有维摩与我分担,现在都得自己来。”
萧焉说得轻快坦然,李柔风却避不开其中的“维摩”二字,他知道这两个字,于萧焉是血与刀。
李柔风道:“当真没有吗?倘若有,臣也可以为殿下分忧。”
萧焉负着双手,仍是笑道:“当真没有。我一直喜欢晚睡,你又不是不知。那时候尚有你催着我把那晚睡的习惯改过来,如今却没有了。”
萧焉这是句句都在诛李柔风的心!可他在筹谋什么,为何又不敢同自己说?是怕自己为了张翠娥,与他翻脸吗?
李柔风紧咬牙关,手指在袖中颤抖,他忍住了,平静抬手施礼道:“既是无事,殿下,那我便告辞了。”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萧焉追上来,从他身后拉住他的手。李柔风手指僵硬地一抽,萧焉怔了一下,缓缓放开了。
他听见萧焉在身后道:“柔风,明日傍晚,我想去鸡鸣寺拜见一名高僧,在寺中寄宿一晚,你——”萧焉顿了一下,低声似是恳求,“你可否与我同行?”
李柔风定住,片刻后回转躬身施礼道:“是,殿下。”他快步离开了萧焉的院子。
张翠娥一觉醒来已是午后,穿好衣衫走出去,看见旁边的房门紧闭,阴间人的气息从门缝中溢出来,也不知道李柔风在里面做些什么。她抬起手想敲门,犹豫了一下,手还是落了下去。她转身走到屋外,唤了婢子备餐备药。
午餐很丰盛,张翠娥过去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大鱼大肉。她不挑食,认认真真地往嘴里塞,吩咐婢子:“去叫李三公子出来吃点吧。”
李柔风应声出来,嗅到餐桌上的气味,道:“今日做的是鯔鱼?”
婢子喜道:“三公子当真名士风流,一闻便知。”
李柔风道:“此鱼需生姜配之,才别有风味。你去讨些生姜来,记住,必须是蜀姜,别处的姜,没有那种劲道。”
婢子瞠目道:“可是府中没有蜀姜啊。”
李柔风道:“那便出去买吧。”
婢子无奈退下。张翠娥道:“不过吃条鱼,你何必这样为难她?现在这种时候,有鱼吃已是大幸,多少人连姜都吃不到。”
李柔风没有接她的话,却放下筷子,道:“娘娘,我送你走吧。”
张翠娥并没有停下吃饭,只是随口问道:“走?走去哪里?”
李柔风道:“大魏的军队很快就要到了,城中不安全,你得出城。”
张翠娥抬眉道:“那你呢?”
李柔风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便是临阵脱逃。”
张翠娥含了块鱼,冷笑道:“我走了,你怎么办?蹲在佛像边上拿木鱼儿敲别人的头吗?”她刻薄嘲讽道,“李柔风,我看你是重新得了富贵,想言而无信,把我弃了吧。”
李柔风知道她误会他了,他性子极好,耐心道:“娘娘,你是阳魃,可以驱使阴间人,我只怕……你会遭人利用。”
张翠娥的筷子忽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她问道:“你这是何意?”
李柔风犹豫了一下,道:“娘娘,你是善心之人,你拿法遵的那本诀谱,只为学一个祓魔咒,保我一人。可通明先生不一样,他拿那本诀谱,是想借阳魃之手,御使天下阴间人。”
张翠娥何其机敏,自然听得出他的意思,她又兀自吃一口鸡,慢慢嚼烂了,慢慢咽下去,慢慢道:“通明先生不是澂王的人吗?就算御使阴间人,那也是为了守城吧。”她喝了口鸡汤,拿布巾拭了下口唇,淡笑道,“倘若真有这回事,你不是应该来劝我助萧焉一臂之力吗?”
出乎她的意料,李柔风竟笑了笑,道:“建康城中驻军十万,岂无一人是男儿?竟要让女人和死人去杀敌御城,算什么英雄豪杰?便是夺了天下,又岂不让人笑话?”
张翠娥愣怔在那里,忽地,一滴水落将下来,将至桌面时,她稍稍侧臂,让那布衣无声无息地接住,未让耳力敏锐的李柔风听到。
李柔风道:“娘娘,盘缠、地图、衣裳、干粮之类的我都给你备好了,我知道范宅下方有一条密道,能直接通到城外。一个时辰之后,萧焉会起驾去往鸡笼山鸡鸣寺,范宝月也会同行。我和他们一起走,会盯住他们,娘娘你就快些出城快些逃走吧,今天的药,就别再喝了。”
张翠娥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她喑喑哑哑地说:“那如果城破了呢?如果,这次败了呢?”
李柔风摇头道:“不会的。”
她向他仰起头:“万一呢?我说万一呢?”
李柔风道:“城破了,就再守一城;这次败了,便卧薪尝胆,择日东山再起。”
她低低一笑,道:“李柔风,我还盼着早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与你成亲呢。”
李柔风鼻子一酸,道:“我瞎说的,你想成亲,我们现在便可以成亲。”
房中供着佛像,佛像边便有线香。李柔风拈了三根,又给张翠娥三根,张翠娥初时不接,李柔风道:“莫非你不过是叶公好龙,并不是真心想嫁我?”
张翠娥一怔,他便把线香放进她手中令她紧握。李柔风拉着她走到屋外,向东方下拜,道:“乾坤日月为证,我李冰今日与张翠娥结为夫妻,生生世世,生死不渝。”
张翠娥听见他说“生生世世,生死不渝”,不由得落下泪来,道:“你何必许我这么多时间,一世我便够了。”
李柔风说:“我现在是个阴间人,也不知属于哪一世,我只怕天地神灵听不懂,便把所有的都许与你。”
张翠娥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拿着香,终于慢慢地跪下去。
他又领着她向南边的澂州方向下拜,道:“爹娘、兄嫂、李家的历代祖先,我娶张翠娥做新妇了,你们都须记住她、识得她,勿要吓唬她,她是个阳魃,你们也勿要畏惧她。”
张翠娥含泪,跪地稽首道:“我不知道我的爹娘是谁,以后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爹娘了。”
他又向张翠娥下拜:“娘子。”
张翠娥向他下拜,张了张口,好艰难才说出两个字来:“郎君——”
李柔风微笑:“娘子,今日礼节简陋,委屈你了,新嫁娘的衣裳,为夫以后补给你。”
张翠娥淡笑了下,道:“穿过两次了,没什么意思。”她低声自言自语道,“反正穿了,你也看不见。”
李柔风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头吻她的嘴唇,却被她避开。李柔风低声道:“都娶你了,反倒不给亲了吗?”
张翠娥道:“你把我放走了,萧焉恨你怎么办?”
李柔风怔了一下,缓缓道:“他若要恨我,那便恨吧。我只是不想让我自己恨自己。”
鸡鸣寺是建康城中的一座古寺,两百多年前,石头城初建之时,鸡笼山上便有了道场。
古寺中有老僧,虽已垂垂老矣,却仍心中清明,萧焉每年都会上山一次,与老僧彻夜长谈,问道解惑。
这日,萧焉抵达鸡鸣寺,便按照老僧的指引,用斋后沐浴,在众香佛中安睡数个时辰,直到子时餍足醒来,入精舍与老僧谈话。
李柔风一直跟随着他,而他竟极是虔诚,从头至尾没有多说过一句话,更没有提到阳魃与阴间人的事情。
李柔风便耐心地等。萧焉是独自入的精舍,李柔风便在精舍外的院子里等,一等等到五更天,萧焉才出来。
萧焉依旧披了大氅,见李柔风仍是一袭单衣守在外面,问道:“不冷吗?”李柔风道:“阴间人不畏冷。”萧焉为他掸去发上的露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你还是会感觉到冷,就像你也会觉得饿一样。”他不由分说,脱了大氅披在李柔风身上将其带往自己的禅房。
李柔风没有推拒也没有挣扎,觉得这般做反而矫揉造作,沉默着随萧焉进入他的禅房。
禅房中暖热许多,有随行内侍提前点起青灯,照出房中一片古朴静谧,萧焉命内侍都退下。
李柔风解了大氅,却因为看不见,不知应放在何处,萧焉及时接下来,挂到了门边的衣架上。
萧焉道:“你兄长真真对你太苛刻,何苦要多此一举将你药盲,如今诸多不便,只是苦了你。”
李柔风低眉道:“多谢殿下。”
萧焉道:“有何可谢?便是让我做你一辈子的拐杖,又有何妨?”
听到“拐杖”二字,李柔风却蓦地想起张翠娥。初时他没了拐杖便不大敢走路,张翠娥却一见他用拐杖便狠狠地打他。
她真的是因为嫌弃他拿拐杖不好看吗?她却连烂成那个模样的他都不嫌弃。
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骂他的——你一个阴间人,耳朵鼻子不好使还是怎的?离了拐棍就活不了还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断你的腿!
她说她会死,而他会永生,她只怕是在那时候,就在训练他不要依赖任何东西,无论是拐杖,还是于他而言如同拐杖的人。
萧焉见李柔风一时出神,双眸茫然暗淡,以为他心中有所触动,走近他,低沉唤地了一声:“柔风。”
李柔风闻声抬头,萧焉见他容颜如玉,黑白分明的眸中闪烁着追逐自己声音的光,心想,分明就还是初初那个与他秉烛清谈的李柔风。他想,无论如何,李柔风都是不可能放弃他一个人的,无论如何,就算李柔风知道他想让张翠娥去御使阴间人也是如此。
李柔风敛眸,低低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有何不同?”
“时不同,势不同,人——”李柔风忽然悲怆,顿了一顿,说:“也不是之前的人了。”
他说的是他自己,萧焉想,眼前的人周身泛出丝丝缕缕的阴冷之气,让他心中感伤,万分不忍。
“那旧情呢?”萧焉追问。
李柔风道:“旧日情义,如何能忘。”
萧焉负着双手,背着他走出几步,道:“既是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像过去一样?人生在世,何其孤独……”
他转身凝望着李柔风:“人生漫长,帝者最孤。我只希望,只是希望你能一直和我走下去。”
李柔风目中闪过哀切,仿佛越过了久远的时光,又回到今时今朝,渐渐平静下来,融进了一丝决绝。他说:“殿下,那些都太远了,不当由我们去想。”
萧焉负着双手,目色渐渐转冷:“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想什么事情?”
李柔风已经感觉到萧焉话语中所散发的冷意,他并非不熟悉。萧焉为王,自然有他的铁血手腕,只是自己过去并不太上心罢了。
李柔风抬起头,仍开了口:“请殿下不要在守城之战中,让阳魃去驱使阴间人。”
萧焉声音一沉:“你知道了?”
李柔风道:“我听到了。”
萧焉冷声道:“所以你今夜答应与我来此,是打定主意做说客来了?”
李柔风低声道:“我是为殿下的声誉着想。”
“这不是你应当考虑的事情。”萧焉道,“你想过吗?倘若不用阴间人,十万临时拼凑起来的兵去硬抗二十万魏军,就算能守住建康,死伤会有多大?”
“那殿下又想过阴间人是什么吗?阴间人和僵尸、鬼怪,有什么不同?”李柔风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这是他头一回和萧焉分庭抗礼。
他道:“殿下也知晓,阴间人会觉得冷,阴间人记得旧情,殿下感觉得到的,阴间人都感觉得到,殿下记得的,阴间人都记得。这样的阴间人,殿下要把他们当作妖怪,当作无知无觉的刀用吗?”
他说得很冷静,没有一丁点激昂和冲动,然而萧焉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一点一点地变化着,声音冰寒得没了任何温情,他道:“李柔风,你果真变了。我一直把你当人看,但你……”
那几个冰冷的字终于从他的唇齿间刺出来:“你已经,不是人了。”
李柔风平静地说:“被挂在城楼上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我确实已经不是人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焉在心中想,然而,柔风,我终究待你不同。
“在十万将士和四千阴间人之间,你认为我会选择谁?”萧焉冰冷地说,“李柔风,你不要太天真。”
李柔风恳切道:“我不是天真,殿下,阴间人逆天地大道,绝不能随便用,用了,天下会大乱的!”
萧焉怒不可遏:“李柔风!那你给我个办法!”
“我。”李柔风道,“擒贼先擒王,我去杀了大魏的大将军,剩下的,便好办多了。”
“你——”萧焉骤然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李柔风的意思了,终于知道李柔风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他说不要想那么遥远的事情,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旧情,他根本就是已经想明白、想清楚了,下了决心要去做这件事情!他要怎么去杀那大将军?尸变吧?像杀萧子安一样吧?然而他连阳魃都送走了,若真尸变,还能活着回来吗?!
萧焉气到浑身颤抖,气到眼睛都变得血红,没法再做那个冷静、处变不惊的澂王。他一把揪住李柔风胸前的衣襟,厉声道:“你休想!
“李柔风你给我听着,别说让我负四千阴间人,就算让我负十万将士、让我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会再让你去送死!”
鸡鸣寺中响起了一声雄鸡的啼叫,一声紧连着一声,一声带出许多声,激荡起整座鸡笼山、整个石头城鸡鸣声的涟漪。
李柔风眼中的光泽淡去,他静静道:“由不得你。”
萧焉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像要把他钉穿,声音破碎地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好——咱们且看,是由我,还是由你!”
何为丛林?
草不乱生曰丛,木不乱长曰林,其中自有规矩法度。佛门之中,僧伽聚居之所,譬如大树丛聚,亦称丛林。
眼下,建康城外,采石硐天之上的那片巨大荒野中,便出现了一座丛林。
一座奇特、世间罕见、佛与阴间人的丛林。
无数佛像,石头做的,木头做的,镀金的,浇铜的,巨大如丘的,微小可立指掌的,拈花微笑的,怒目圆睁的,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地垒放在无垠荒野上。
旋涡一般的大风搅起飞花秋叶,又将僧人海潮般的梵音送入佛像的丛林,声声送达诸天。
佛法的清净微妙之气与冰冷凶煞的阴气在这片荒野上奇迹般交会凝结,连草叶上结的霜都比平时浓密一些。
佛像之间端端正正坐着的便是阴间人,数千之众,密密匝匝,初初一眼望过去,能让人不寒而栗,全是阴森森的尸身,死状各异,扭曲恐怖,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人。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坐着宛如石雕,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都是活的,随着风吹草动而转动,里头装满了恐惧、费解、无望、悲伤……这里像一片苦海,像一座地狱,人世间任何一种不快乐的情绪,任何一种苦难的情绪,都能在这里的眼睛里找到。
张翠娥忽然觉得,这些阴间人也是佛像。这个乱世的百样生动,万千栩然,便在这片佛与阴间人的丛林里了。
“都被施以定尸咒了吗?”张翠娥问道。
通明先生道:“不错。这四千多阴间人,不用定尸咒,还不乱成一锅粥?用定尸咒也有个好处,在佛气不盛的时候,也能延缓他们的腐朽。”
张翠娥缓步走到阴间人的阵列中去,烈日艳阳般的阳气破入佛气与阴气之中,登时如墨汁入水,渗透开去,所有的阴间人都像突然被激活了一样,眼睛中放出别样的光彩,射出贪婪而饥渴的目光,齐齐地向张翠娥望过来。
之前张翠娥还没觉得有这么令人作呕——这些时日以来,每到晚上,李柔风出去会客的几个时辰里,通明先生便会带着她到乱坟场,到鬼市,到秦淮河上,到种种抛尸处。或许是因为建康城三易王旗的那一场滔天大乱,这个世间的阴气积蓄到了喷薄而出的境地,每天晚上都能有数百阴间人从尸堆里活过来,张翠娥什么都不用做,往乱坟场边一站,便有无数蛆虫般的尸体蠕动着向她爬过来。阳魃的火焰冷静却妖艳招摇,像夜中勾引飞蛾蚊虫的灯,尸身一靠近便着了通明先生的符咒,像活鱼一样挣扎着落入网中。
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多了,又是白日,一切邪恶都看得真切。
所有这些猥陋、毫无克制的目光张翠娥极为厌恶,她腰间刀鞘中的柴刀在隐隐鸣响,想要除去这些眼睛,想要杀掉这些阴间人。
通明先生一直在密切盯着抱鸡娘娘的表情,漠声道:“你憎恶阴间人,是吗?”
张翠娥手按着柴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通明先生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轻描淡写道:“看来你被阴间人欺负过。”
“你闭嘴!”
通明先生又淡又冷地一笑:“没关系,这些阴间人,如今都得受你驱使,对你唯命是从。这些时日我教你的那些手诀和符咒,你可都记清楚了?”
张翠娥点头:“记得很清楚。”
“那么今日最后操练一下阵法吧。”
张翠娥望了通明先生一眼,讽道:“看来说什么先生是淡泊名利从不出世的隐士高人,什么于道家法术上一无所知,全是骗人的。你和法遵也没什么两样,你此前看似痛心疾首将他逐出师门,实则是为了放纵他以坐享其成。所谓‘君子远庖厨’,最是虚伪。”
通明先生冷笑道:“无知妇人!如今道门不昌,自从那张道陵创了五斗米道以来,愚民便只崇奉那些符咒印斗之类的妖法,反倒我等正统道门五术,传续得日渐艰难。我身为阳隐一门首领,岂能食古不化、坐以待毙?”
张翠娥冷笑一声,不再言语。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最终都敌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
李柔风心中有两个执念,一个是萧焉,一个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让一个已经萌生过死志的人,再度生出赴死之念,当真不难。她已经一脚踩在泥淖里,拔不出来,状极狼狈,那么她便决定让两只脚都踩进去。
城楼上的时候,她抱了李柔风一夜,李柔风看不到,可她知道,萧焉也在不远处站了一夜。
李柔风劝她走,说担心她身为阳魃会被利用,可他从头至尾,不曾说过一句萧焉的不是。他到底是要维护萧焉的,就算萧焉错,他也要让萧焉错得不那么难看。
她想,那就成全吧。
这所有的一切,都起于她那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妄念。
她自欺欺人地想,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应该从来没有在兰溪边遇见过李三公子李柔风,也没有在鬼市遇见过阴间人李柔风,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是她……错了。
但她到底有那么一点点难以割舍。像是极细的一条线,她成日睡觉,想睡也睡,不想睡也睡,不去看李柔风,不同他说话。有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幻觉,这条线不见了,终于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李柔风却又在那一头狠狠地一拽,拽得她的五脏六腑天翻地覆,拽得她痛入骨髓。
李柔风拉着她成亲,她那时候其实明明已经放弃了,但他以为他在了断她的执念。她心里清清楚楚,李柔风那时候和她一样,也生了死志。
他说“建康城中驻军十万,岂无一人是男儿”的时候,她便知道他已经生了死志。他不是那种侃侃而谈、慷而慨之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甚至还有一点温和柔腻,是澂州那边的软语,声调慰人。可他又说得决然,她知道他想明白怎么做了。
她可能真的太了解他了,他现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小小心思,都在她心底一览无余。她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他爱她了,多少有一些吧,可是这爱不是时候。他说“生生世世,生死不渝”的时候,她觉得,够了,真的已经够了。倘若能够早一些该多好呢?李柔风知道这一世已经给不了她什么,所以许她无尽的来世。
她想,李柔风真的是个大大的坏人,总是拿那么遥远的东西来搪塞她。
她不想要。
时至傍晚,阴阳相交,染着余晖的天际弥漫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不知是不是大魏二十万军队浩荡而来踏起的满天烟尘。
建康城已经严阵以待。城楼上架起了一个临时的王帐,王帐前铺着长长的布,篝火在暮色中熊熊燃烧。整座城中,都可见全副武装的将士步履匆匆,前后往来。所有人都很沉默,沉默中有一种古老而博大的秩序,一种苍茫而遥远的忍耐。
张翠娥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复杂过。过去要么爱,要么恨,要么软弱,要么凶狠,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无常而沉静。她没有给自己算上一卦,四千阴间人在她身后,她的人生里只剩下无常。
她一身黑衣,缀着阳隐一门的玄法,白色的布带紧束着她极细的腰,勾勒出她纤细秀丽的身段。生满了铜绿的镇魂铃仍挂在她腰间,随着她摇曳的步伐叮叮当当地响,在阴间世中声传千里。她的长发高而紧密地束起,在天灵上抓了一个整齐的道髻,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碎发,头上依然插了一朵雪白的栀子。
这或许是建康城中,最后一场盛放。
昏黑的烟气中,她走进临时王帐里。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她垂着眼眸,脸上无甚表情:“都准备好了。”
萧焉看了看时间:“昨夜和今日辛苦你了。距大魏大军扎营和攻城还有一两个时辰,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张翠娥道了声“是”。
稍后,萧焉从成堆的案牍中抬起眼来,问:“你怎么还没走?”
“他呢?”
“被我关起来了。”
“你确定他不会逃出来?”
“事情是有些难办。”萧焉疲惫地揉着眉心,从桌案后站起身来,“他现在可是一具凶尸,惹怒他,他会尸变。”
“为什么不对他用定尸咒?”张翠娥声音干瘪地冷冷道。
萧焉看了她一眼:“你教过他诀文了,是吗?”
张翠娥一怔,手把手教李柔风诀文,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都几乎忘记了。
她点了点头:“是教过一些,但只是诀文,没有教他应天罡。”
“法遵对他施过诀,你也对他施过,你以为以他的悟性,他会参悟不出来吗?”萧焉以手按着桌案,看着她道,“如今通明先生都对他无可奈何,无论施在他身上的什么法诀,他都能解。”
张翠娥蒙了一下,闻萧焉道:“不过无妨,我把他灌醉了。他喝不得酒,一坛白堕春醪便能让他烂醉上几日。”
张翠娥点头,低头轻声吐出几个字:“那最好不过。”
她将要退出王帐时,忽然止步。
“我想去看他一眼。”她鬼使神差地回头,嘴唇和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说,“我想再看一眼。”
这声音又干又哑,萧焉抬起头来看着她。这个瘦小的女人,裹在黑色的法衣里,依然双足伶仃,却和许多年前他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到底不一样了。
“就一眼。”她还在低声地说,语气很平静,没有半分乞怜之意。
萧焉忽略掉心底翻滚起来的那些复杂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而且难以理解的情绪,挥了挥手,不再看她。
“去吧。”他说。
李柔风烂醉如泥,沉睡不醒,你就算去看他一眼,又能如何?
他理解不了这些女人的心思。
张翠娥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王帐,身上的镇魂铃一声连着一声。萧焉紧皱着眉,觉得这声音并不是特别响,不知为何却压过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李柔风在一座高墙深庭的府邸中,所住的房屋之外,窗边、门边都有佩刀的甲兵守卫。
张翠娥在进门之前,脱掉了鞋子,摘下镇魂铃塞进棉花,掖在腰带里。
门口的守卫给她开了锁,一开门,浓烈的酒气便袭面而来。房中奉着尊菩萨,装饰清贵典雅,床边有几枝新花。澂州清贵人家的家宅大抵如是,萧焉又还给了他一个家。
李柔风醉伏于桌上,地上散着几个白堕春醪的小酒坛。张翠娥缓步走进去,在他身边站定。
他还是那副模样,眉长过眼,斜飞入鬓,醉眠之中,更添风流情态。佛气氤氲下他很好,肌肤显出珍珠一般的莹白,眼下又添了几分酒醉的酡红,像新抹的胭脂一样。他到底是不需要她也能活得很好的。
张翠娥修长的手指落到离他咫尺之处,凉润的阴气泛上来,清清凉凉地托住她的指尖。指尖定住,她淡笑了下,想起与他同住无名客栈的时候,她那时想吻他,却也是这般不敢。
罢了,就这样吧,从此她便了无牵挂。
桌上的残酒还剩半杯,她拿起来,无声地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从上而下一直辣入肚肠,一股凛然之气升腾起来,借着这股酒劲她狠心转身,向外走去。
她没走两步,忽地腰上一紧,先是一只手钩住了她纤细的腰,随即整个人都落入了他的怀中。他将她抱得紧紧的,嘴唇压着她的发顶,哑声问道:“娘娘,你怎么回来了?”
他怎么醒了?不是说他能烂醉上数日吗?张翠娥心道不妙,奋力一挣,道:“你在做梦。”她脱出他的怀抱,便要夺门而出。
他跌跌撞撞,腿和手却都比她长。一番乱七八糟的争战之后房门砰的一声撞上,她被实实在在地压在门背后。她咬着牙没有痛哼出声,他却在摸她的身子。
“果真是在做梦。”他轻哼,门外的守卫喊:“抱鸡娘娘!”她一扭头,他的手心抚过她身上凉滑如水的黑缎法衣:“你怎会穿这样的衣裳,又怎么会做这样女道姑的打扮?”
门外守卫的声音成了被他彻底忽视的背景:“先别开门!开了万一李公子跑出来怎么办?”
他用鼻子和脸去蹭她细柔的脸颊,动作极亲密极缠绵,他喃喃:“我对你的想法怎么已经荒唐到了这种地步。”他虽说着“荒唐”,语气里却带着松松散散的笑,张翠娥在混乱中瞥见了他的嘴唇,他的笑着实和风细雨一般润。
他一下将她抱了起来,酒醉下步态不稳,很快哗啦啦地撞到了桌子,杯子在地上裂成碎片。张翠娥不停挣扎,呵斥道:“李柔风,放我下来!”他却将她放倒在了床上。
他一扬手,厚厚的床幔便落了下来,遮住所有光时,张翠娥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她疯了一样挣扎,却顾着外面有人,不敢大声喊,也喊不出声音。然而她到底势单力薄,又怎么对付得了正当盛年兼酒醉的李柔风,很快便被压在身下解尽衣裳。她和他的衣裳都被他呼啦啦地扔出去,散了一地。他从上到下地摸她,一寸一厘都不放过,摸得她汗毛倒竖毛骨悚然。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剪短了指甲的手指深深掐进他的肩肉中去。
她周身都渗出冰凉的冷汗,比他还冷,身体瑟瑟得像一株风中的残柳。她的灵魂离开了,这一瞬间她也放弃了所有抵抗,紧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任他施刑。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让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长长的头发像河流,徘徊在他与她的身体之间。
她想象她是在水底,没有任何光也没有任何声音,但她听到了一个声音。李柔风在唤她:“翠娥,娘子。”
她的灵魂忽地就坠了下来,跌进了她的身体里。那一瞬间,他抱紧她,伸手拂开她额上被汗水粘连的长发,低低地连声又唤:“翠娥,娘子,翠娥。”
这是真真正正的澂州口音,如果她没有南下时路过兰溪,没有遇见他,她不知道世上竟有人用这样绵软悠扬的声腔说话,她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的人。然而他变成阴间人后,便极少再说澂州话。他在建康城说官话,叫她“娘娘”,气急时叫过她一声“张翠娥”,成亲时叫了她一声“娘子”,都是说标标准准的官话。
然而这是他头一回叫她“翠娥”,用澂州话,语调温软而又柔腻,总让她想起遇见他的那个春日,兰溪边惠风和畅的春日。她又想起街头上用竹签子拉出丝丝缕缕的饴糖,甜得要化,别人追着要打死她她也要吃。她想他如果不是因为叫她的话,这辈子他嘴里大约都不会吐出这样土气的两个字。澂州话里发不出“娥”这个单音,被他念来,便像是“翠儿”,她听着,知道她这辈子真的放不下李柔风了。
这一辈子,她无父无母,无人爱她,这样叫她的,只有李柔风。
李柔风紧紧地抱着她,他知道她疼了,但他要她,要得依然热烈,却不张扬。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在与他交缠。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石头崩裂成了柔软的泥。她想她竟然还可以是泉,泉是可以生出水的,李柔风把她掘穿了,掘出了她身体里的泉眼,她的每一个泉眼里都涌出温暖柔软的泉水,滋润她自己,也滋润她身上的人。
她听到泉水蔓延的声音,羞耻感忽又回到她身上来。她过去麻木了,在宦人面前赤身裸体习惯了,视此为刑罚,却忘了何为羞耻。可现在她紧闭着眼缩在李柔风的颈窝里,听到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她忽地像只穿山甲,收缩成小小的一团挂在他身上,那些人在床前停下,李柔风也忽然停下了,头埋在她发间喘息。
她羞耻而紧张,一动也不敢动,浑身都紧绷着。
那些人又走了。她想起那些养蚕人的家中,巨大的桑麻纸上趴着无数两两相交的蛾子。谁会去分开两只交尾的飞蛾呢?
门被掩上,她终于浑身松弛下来,喘了口气,他似是随着她的松开低低呻吟了一声,又将她紧抱在怀里。
她嗅着他身上的清润气息,这时候带了丝丝令人脸红心跳的绮靡。
他抓着她绵软无力的手按到他自己身上,喃喃念道:“翠儿,翠儿,我终于记住你长什么样子了,你摸摸我,也记住我吧。”
他拿着她的手在他脸上滑过,让她在黑暗中摸他的眼睛、鼻子、嘴唇……鼻子忽地一酸,她终于明白了,他不是有意侵犯她的,倘若他不是以为他自己在做梦,恐怕也不会对她如此肆意妄为。他从来没有想起过她长什么样子,其实就算想起了,这七年多过去,她也早已变了模样。
他一点一点地摸遍她的全身,只为了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他心中的张翠娥,怎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形状。
他在她耳边轻声吐气道:“翠儿,若是我以后来找你,你要记得我。”
她想,这还用问吗?就算他化成一堆骨头、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啊。喉咙里有些哽咽,她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
她抚摸他光滑流畅如一尾长鲸的脊背,想着,她肖想十年的男人,为何摸起来尽是苦涩呢?不不,现在他是她的了,她应该高兴才对,她应该欢喜才对,她应该放纵才对。
她轻轻地收拢身体,仰头去吻他,同样摸进他隐秘的世界中去,蛰伏在她身体里的凶物蓦地又苏醒了,开始撕咬她。这一回她不害怕了,这是她的阴间人,她的李柔风,她的新郎君,她的小小欢喜,哪怕只有一两个时辰也好。
这是一片混沌。金色的烈焰在阴间世中熊熊烧起三千丈高,逆世而生的阴间人也从未如此强悍过,至阴至寒的尸气被阳魃的身体滋润成蓬勃而巨大的一团,这一夜府邸中的木叶俱落尽,白露化为寒霜。
张翠娥不知道自己与他交欢了多久,她忘了一件事,阴间人被消耗的身体在阳魃身边总能飞快复原,他竟不知餍足。她恍恍惚惚地想阳魃与阴间人竟还有淫死这一条路,她也终于承受不住,恳求他:“柔风,你饶了我吧。”
她仍是用一坛白堕春醪将他灌醉。白,堕,春,醪,她慢慢地念着这四个字,这名字起得真好,像她相识李柔风的一生。
她细致地穿衣,细致地梳头,穿完衣梳完头,又去给李柔风穿衣。铜镜前烧着明烛,她一丝一缕地为他梳头,漆黑的头发掉去一根,她轻轻一揉,又一根饱满光泽的青丝顺着她的指尖生长出来。
她长指间缠绕着他水泽一般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梳过,心中也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梳过最后一把发梢,也梳落她最后一点执念。
她将他在铜镜前扶正,看着镜中三春丽水一般的相貌,将他慢慢放下来,让他伏在桌上依然如方才一般睡去。
她低头轻轻地吻他凉玉一般的脸颊,说:“人都说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人人都憎恨这乱世,独我喜欢这乱世——”
她凉凉地笑了笑,眼泪落将下来。
“若不是这乱世乱了天地大道,乱了人间秩序,我又怎会,与你走到一起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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