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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明州已是无人了。”

随着第五观老君阁走下台,荆天语轻叹一声。

就连李知涯也神色复杂。

虽然早就知道明州没有名山,但也未曾想过会这般顺利。

自峨眉之后,明州五观接连登台。

除了川王宫的代表写了一套书法,瘦金体格外秀丽,稍稍挽回些许颜面,其余都没有亮眼表现。

虽是来势汹汹,但看到明州同道竟无一人生出道韵——

李知涯也只觉落寞。

这种情况并不算特别,繁荣终将腐败,王座上也长满了苔藓。

哪怕最冷酷的律法也会在漫长的历史中失联。

青城峨眉能绽放出盎然生机,也只不过是时光长河的一瞥。

当然,更令人感叹的是……

“明州最后的希望,竟然是在黄庭观身上。”

荆天语感叹,他的目光落在了‘黄庭观’的小牌子上。

黄庭观牌子后面只坐了一个人。

他身着深红道袍,怀抱一柄四尺古剑,沉静超然。

哪怕明州五观被接连打脸,观众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也毫不在意。

仿佛身在此间,心不在此间。

最后一位登场表演——

明州第六观,黄庭观观主宁霄眠。

…… ……

对于明州五观表现难看的事,宁危确实不在意。

五观没有一人修成道韵,都在意料之中。

宁危只是想到自己来时的目的,有些失神。

“宁危,你可知我为何给你的道号是‘眠’?”

记忆中的师父,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

那是他师父死前大约半年的时候。

黄庭山已经入秋,红叶漫天。

回想起来,师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对他说的那些话。

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弭,而是越发清晰。

“我是想对你说,有些事别太计较,就当是睡了一觉,大梦一场,黄庭留不住,那就留不住了。”

“这不是你的错,时代掩埋了黄庭观,也不止掩埋了黄庭观。”

“天上白云卷,地上流水长。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

老人干瘦的手指摩挲着明庭剑,眼神黯然。

当时宁危没有别的感觉,只是心道,原来师父你早就知道黄庭观要葬送在我这一代啊。

既然早知道黄庭观会止于这一代……

为什么劝宁危不要在意,为什么又眼神黯然?

那时的宁危还不明白。

老道士死在了第二年初春,那一天微风和着细雪,阴天中的黄庭山蒙了一层薄雾。

后来宁危离开了黄庭,走了数不清的路。

去过符箓三宗,住过十大洞天,拜过菩萨,驻足过古刹。

万里山河风光,再无一处似黄庭。

直到成就五转,偶尔也会被噩梦惊醒,冷汗淋漓。

因为早在他三十岁成就三转的时候,凋敝的黄庭观就已经被推平了,山上另起了一观。

世间再无黄庭观,数百年近七十五代的苟延残喘,最终葬送在了宁危手里。

四海之内,再无故土。

黄庭观就像被橡皮擦从历史上抹去一般,悄无声息。

除了宁危,再无人记得黄庭山的黄庭观。

他偶尔会梦到年幼的自己,仍在祖师堂诵经的时候。

还有一年黄庭山雪下得很大,小师妹偏要去看雪,但师父的墨还没有备好,于是师妹便抱着砚台在雪中磨砚,哪怕手被冻得通红也不在乎,一个劲的说在大雪下发现了一只小麻雀。

还有一次,师妹带回来一只小猫,一直背着师父养着,相安无事,结果有一天小猫跑进了祖师堂,被师父发现,最后自然是宁危和师妹被罚在祖师堂对着神像跪了三天。

许多年过去。

直到孑然一身的宁危在三十九岁登临五转后,明白了老人眼中的黯然。

一生无妻无子更无孙的老道士,身如浮萍,命似蜉蝣,只有黄庭观这个归处,却无半点解救之法,心有戚戚然,才会宽慰自己,宽慰弟子。

可是师父,你当初看不清的答案,何尝就不是答案。

过往泱泱,黄庭昭昭。

“师父,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想对别人说,我是黄庭观的宁危宁霄眠啊。”

深红道袍的年轻人,怀抱四尺明庭,失神呢喃道,“只有黄庭观这一次……不眠,行不行?”

…… ……

“唉,终于到了最后一观,赶快结束吧,我真的要汗流浃背了,这次交流会,明州脸面都快丢完了。”

“虽然宁道长很帅,但青羊宫都……哪怕他上,也很难说啊。”

“毕竟是要比功夫的,黄庭观来的就宁道长一个人,看着就很凋敝……算了,这表演赛赶快结束吧。”

宁危起身,观众席窃窃私语。

毕竟是青城峨眉来者是客,场内观众席内显然明州人居多。

就在此前接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都是明州五观的表演。

准确一点说,就是上台就是来丢脸的。

道士表演就那几种。

基本大家都是太极拳,舞剑,没别的。

这差距就更明显了。

人家那边打个太极拳都是特效,咱这边啥都没有。

一对比,就像绣花枕头,一碰就碎。

上台就是去丢脸的,没好说的。

可以说青城峨眉居心叵测,在这种场合显圣。

但明州这边也是技不如人,能有什么好说的?

“唉,老宁啊。”

童轩心里相当纠结,“林雨清她爸就在我旁边,你要在这种场合丢个脸,岳父以后还能看得起你?”

林家本身就很有钱了,老宁说不定要入赘。

搞了这么一出,以后还能在岳父面前抬头做人吗?

想到这里,童轩觉得自己要帮帮好兄弟。

“林叔叔,这都最后一场了,没什么好看的。”

童轩主动道:“要不咱们先去吃个中午饭?”

他想把林昱民支走。

“童少,这可是大场合,哪怕咱们不在官方观众区,也不能提前离开啊。”

林昱民目光灼灼,看着已经上台的宁危:“还是看完最后一场再走吧。”

“哦……那好吧。”

童轩讪讪。

他又去看林雨清,想让林雨清说两句。

你也不想自己男朋友被亲爹看不起吧?

童轩给林雨清使了个眼色,但林雨清却视若无睹,眼神清淡,同样在看场中的宁危。

看到这一幕,童轩只能摇头。

行吧,老宁,这次真不是兄弟不帮你啊。

凡人和超凡从不在一个世界。

在凡人观众席为宁危惋惜的时候,青城峨眉都正襟危坐,目光炯炯的注视着宁危。

李知涯下意识的双手交叉,这是学生听老师讲课时才会有的表现。

荆天语之前说了,宁危出手时,学习一下。

李知涯也听进去了。

青城峨眉这边神情肃穆,明州五观就松弛多了。

反正脸面都丢完了,大家都丢了,等于没丢。

简称,摆烂了。

“哈哈,长得帅有什么用?出风头有什么用?”

帝皇侠赵青松眼神中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之前出风头出的越大,现在丢的脸越多。”

“哼。”

刘南青看着台上的宁危,冷哼一声。

除青羊宫外的四观,和赵青松态度也差不多。

一是大家都丢脸了,也想把黄庭观拉下水。

二是只采访宁危,几乎把五观的面子都得罪了。

“那边的青城道友。”

宁危上了台之后,想了一下,冲着青城座位上的人拱手道:“可否借木墩一用?”

他说的是李知涯表演时的木墩。

“自无不可。”

荆天语哈哈一笑,竟是亲自下场,反手扣住木墩缺口,拎着走到台下。

拎着快四百斤的木墩子,走的虎虎生风,看的观众咂舌不已。

“宁道友,接好。”

荆天语向上一扔,将木墩扔起近两米高。

“多谢。”

宁危一手夹剑,另一只手一托,接着放到台面之上。

没有像李知涯一样,故意搞出动静。

“宁道友,好功夫。”

荆天语一怔,接着比了个大拇指。

宁危微笑以对,随手将剑放在木墩上。

青城峨眉已经忍不住叫好了。

“这宁危真是好功夫。”

“好身手啊,单手托住木墩,难以想象是明州的道士。”

“不愧是能媲美天师府一代真传的宁霄眠,他留在黄庭观实在是屈才了。”

李知涯当初那么做,一是有意证明木墩是真,二是空中没有借力,难以托起木墩,只能下压。

扛起木墩,和在空中托起木墩是不一样的。

宁危这一手显然更加高明,也更难做到。

青城和峨眉都面露钦佩,更不要说普通人这边的观众席了。

“这宁危……”

童玉伟眼神一亮。

明知道明州要被拷打,而他是明州这边的代表,还要看完全程。

明州五观为什么能摆烂?

还不是觉得都丢人了,自己就不丢人了。

但问题是,童玉伟就是这次文旅交流会,明州的代表。

每个道观丢一次脸,就代表明州丢一次脸,他童玉伟丢一次脸。

“怪不得能让都江大佛两市招揽,果然有特别之处。”

童玉伟颔首点头。

宁危上台,还没开始,就已经提振了几分士气。

“峨眉道友。”

宁危又冲着峨眉清虚观的座次道:“能否借几个木碗?最好盛满水的。”

木碗,自然也是峨眉清虚观之前准备的道具。

“哼,故弄玄虚。”

灭绝小师太拿起桌上的矿泉水,走到台下。

她从袖口里拿出四个木碗,将矿泉水倒入木碗之中。

大约八分满,每装满一个,她就随手往台上一扔。

宁危没接,盛满水的木碗都稳稳当当的落在台上,滴水未漏。

宁危把四个木碗放在木墩正前方,呈一字型排列。

“我只出两剑。”

宁危拿起明庭剑,冲着三区观众示意。

此话一出,大家都振奋起来了。

越是简单,越是不凡。

青城峨眉,都是如此。

明庭出鞘了。

在明庭剑拔出剑鞘的那一瞬间,寒光森然,这一瞬竟不可直视。

“小小黄庭观竟能蕴养出这般宝剑?”荆天语略感惊讶。

雪白的剑身倒映着宁危的半张脸。

宁危袖口一张,竟是已经捏住了一张黄纸。

“疾。”

宁危口中低声一喝,将黄纸往剑身一擦。

只是一擦,黄纸竟蓬的一声无风自燃,剑身瞬间蒙了一层寒霜。

一阶冰刃符,造价二百人气,用后即焚。

而在下山之前,宁危还在明庭剑上用了一张剑符蕴养。

宁危反手握住明庭剑,一剑平斩。

剑身闪了一下,接着一道薄如蝉翼的冰蓝色弯月剑光飞出。

紧接着,宁危又是一剑自上而下的竖劈。

同样是一道冰蓝色的弯月,奇幻瑰丽。

只是两剑挥出,明庭已经收回剑鞘。

“咔嚓。”

木墩被切成了四块,木屑纷飞。

不仅如此,四个木碗全数破碎。

但却没有一滴水流在台上。

因为四个木碗里的水,已经尽数结为坚冰。

平斩的第一道剑光,从木碗上空掠过时,就已经将木碗里的水冻为坚冰。

正如峨眉道姑那次一样,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从黄纸无风自焚,再到剑气切开木墩,寒气将水冻成坚冰……

仅仅两剑,却让人看的目不暇接。

“我的表演结束。”

宁危手捧明庭剑,做了个拱手礼,准备下台。

有人去看木墩,有人去看坚冰,有人去看碎碗。

或许是错觉,他注意到,有人在看他。

他顺着自己的感觉看去。

东侧观众区第五排,有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少女。

在寂静无声的千人场馆,一个人在台上,一个人在观众席。

一个是穿着深红道袍的谪仙道长,另一个是清冷如茉莉的大小姐。

宁危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会在这里?

目光在空中相遇。

淡蓝色连衣裙的少女,抬起戴着欧米茄星座的皓腕,悄悄冲他招了招手。

宁危回过神来,也鬼使神差的,悄悄冲她招了招手。

有那么一瞬晃神,仿佛被拉回到了校园里。

在课间操的时候,经常有男女学生会用这样的方式,躲着老师悄悄的挥手打招呼。

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在做操的时候,红着脸悄悄的招手。

仿佛在体操方阵里,老师就不会注意到自己。

只是没想到林雨清会在这个时候偷偷给他打招呼。

原来外表清冷的校花,也是个偷感极强的小姑娘啊。

宁危内心感慨。

“你刚刚发呆什么?”

忽然,少女嘴角动了动,宁危读懂了。

宁危发现林雨清在观众席的时候,愣了那么一下。

林雨清问他,刚才在发呆什么。

于是宁危嘴角也动了动,给林雨清送去一个暗号——

“在想这两天忘记给你送奶茶了。”

宁危和林雨清有个‘奶茶协议’,送满一个月五万块。

但这两天因为文旅交流会的事情,就没顾上。

放在私下里提起这个,可能觉得微不足道。

但现在是在文旅交流会表演台上,从文旅局到大老板,万众瞩目上千双眼睛下。

她父亲林昱民就在身边,就在不久前,林昱民还在不停的念叨不要跟男生走的太近。

在这样的万众瞩目的场合下,宁危用唇语悄悄跟林雨清说,这两天忘记给你买奶茶了。

有种大小姐和书生一起私奔的感觉。

哦,不是书生,是个小道士。

或许,大小姐被小道士拐跑,当个小尼姑,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一想到这里,林雨清俏皮的歪着头,露出那修长如白玉般的天鹅脖颈——

她在灿烂的阳光下笑靥如花。

…… …… …… ……

————第一卷《黄庭昭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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