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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车间有三个日本人,这三个日本人是车间技术指导。他们身材不是很高,但好象都喜欢穿裤腿很长的裤子,长着跟我们相同的面孔。他们态度很谦恭,经常面带微笑,看上去比很多冷漠的中国员工要亲切得多。有一次,我忍不住说:“听说日语翻译工资很高,真想和他们学日语呢。”

李秀丽却浇了一瓢冷水:“只有职员才有和日本人接触的机会,哪里论得到我们这些普通员工和他们说话呀。”

我顿觉羞愧难当,真是太不切实际了,很是感激李秀丽,她不但教会我操作冲压机,还教会我怎样在樱之厂安身立命。

可惜,这么好的女孩在半个月后就离开樱之了。如果不是两个月前那场“象感冒一样的小病”,她会和大多数在外打工的女孩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种机器式的生活,直至被榨干所有的青春和血汗。

以往感冒,她舍不得买药,总是用跑步、吃辣椒等方式发汗,一般三两天就会好。但这次感冒,不但拖了一个月还没好,胳膊皮肤上还经常会冒出星星点点的黑斑,这让她非常害怕。

有经验的同事便让她去医院检查,结果竟然真的是职业病。以三氯乙烯为主的冷却液,在她开始工作的那一刻起,就湿了她的手,溅到衣服上,挥发到空气中,流得满车间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三氯乙烯一点一点渗入她的皮肤,使她出现类似于感冒的症状,并导致她皮肤出现黑班。

尽管李秀丽的前车之鉴让我害怕,但没有污染的厂实在是少之又少。最主要的是我没有钱,所以除了继续把这份工作做下去,实在是无处可逃。

车间很大,机器和人都排成一排一排的,密密麻麻,但不能讲话,否则会被罚款。冷却液的味道极不好闻,高分贝的噪音更让人神经错乱。更可怕的是,我脸上竟然起了红疹。我害怕极了,以为是象李秀丽那样得了职业病。

但钱萍安慰我:“不碍事的,这是皮肤乍一接触到冷却液过敏,等皮肤习惯了就会自动消失的,车间很多人刚来都起过。“

我这才放下心来。

李秀丽辞职后,由我单独操作那台冲压机。每天开机、操作、关机,周而复始。虽然上班可以坐在板凳上,但为了保持身体与冲压机的高度在最佳的位置,腰杆总是挺得笔直,并且姿势一成不变。常言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无法了解的,这个姿势真的比站着还难受。每冲完一个表壳,脚还必须离开踏板,以防误操作损坏表壳或冲压机。

我的腿麻着麻着就不麻了,我的腰酸着酸着就不酸了,真想着起来走走啊。虽然这活儿不累,可除了吃饭,一坐就是十六个小时以上,谁受得了?但受不了也不能请假,因为樱之厂比以前的亮光厂和金秋厂还难请假,请假制度严格到苛刻的地步。

虽然《员工手册》的《请假制度》上有明确规,请假必须提前一天填写《请假单》,请假三天以上的,要提前一个星期填写请假单。并且,一个车间不得有三人同时请假,病假也不例外。本来病假有医生开具的病假证明就行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却远不是那么回事。也就是说,不是病得动不了,别梦想能得到批假。特别是赶货的时候,请假简直比登天还难。

据说在今年初,厂里发生过一起血案,事情起因就是请假。

那是表底工厂的一个叫费向飞的男工,因为同在这边打工的老婆生病住院,他想请半个月假去照顾老婆,但普通员工每年长假只有七天,并且那段时间车间正好在赶货,所以组长没批。没办法,他只好请隔一天请一次,这样一来,不到半个月就请了三次。开始,组长也很理解他,就批了。但第四次如果再批,就违反厂规了,所以组长坚决不批。

而费向飞的老婆正好在那天动手术,他只好旷工了。按规定,旷工一天倒扣三天工资,旷工三天做自动离职处理。所以,组长给他开了罚款单,扣了他三天的工资。这让本来工资就不高的费向飞非常愤怒,但敢怒不敢言。

谁知两天后,费向飞正在上班,便接到医院电话,说他老婆出现手术迸发症,急需再次手术,希望他马上去医院交钱并签字。于是,费向飞只好再请假。一个月不到请假三次、旷工一次,现在还要请假,组长当然不签应。其实也不是组长心狠,他要是答应了,也没法向上面交待。

费向飞急得都给组长跪下了,但组长还是摇头。一怒之下,再次决定旷工。但这次不比前三次,这次他正在上班时间,要想出厂门,必须出具《请假单》和《外出申请单》。所以走到厂门口,便被保安拦了加来。

这时,费向飞又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他老婆若不及时进行二次手术,随时有性命之忧。但没有《请假单》和《外出申请单》,保安依然不放行。费向飞连气加怕,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了组长的头上。盛怒之下,竟然冲进车间,顺手操起一把螺丝刀,一刀捅进了组长的胸前!

虽然只是一刀,却直插心脏,组长当场丧命。与此同时,他接到医话,他老婆因为没有及时实施二次手术,刚刚离开人世。费向飞当时象疯了一样冲出车间,冲出厂门,但还没走到医院,便被警察铐住塞进了警车。

虽然这事因请假而起,因厂方严格得苛刻的请假制度而起。但最终的结果是杀人偿命,厂方没有负担任何责任。只是处于人道主义,补助给那个组长的家属一万元抚恤金。

当我听到这个事情时,感到每一根毛孔都透着彻骨的寒心,愈发地小心起来。所以,即便再苦再累,也要硬挺着。看到那一只只亮晶晶的表壳被我冲压出来,经常会想,一台冲压机每天冲压几千个表壳,一个月冲压一万多个,一年冲压十几万个,这些表壳经过一系列加工处理,和别的零件一起组装成手表,再在手表上贴着日本标签,然后被运出樱之,运出中国,运到日本,最终销往世界各地。那些戴着名牌手表的世界各国人们,是否会想到他们带的日本名牌手表上渗透了无数中国打工仔打工妹的血和汗呢?

开始上班的前几天,我夜里睡觉经常梦到冲压机的“咣当咣当”声。但打过工的人适应性都很强,我很快习惯了樱之的生活和工作节奏。

其实换种说法就是,在不知不觉间,我又变成了冲压三科的一台“机器”,要说和以往不同,也是有的。在永新厂,我是编表链机;在亮光厂,我是注塑机;在制衣厂,我是平车机;在樱之,我是冲压机。无论在哪个厂,我都感觉自己象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高速运转着,精神颓费、思想麻木、意识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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