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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么老实?

仇薄灯将不知道在写什么的话本一扣,把师巫洛手拉到眼前,一会儿把自己的手指塞进去,指根贴着指根,掌心合着掌心,一点空隙也不留下。一会儿又孩子气地分开,只拿素白薄粉的指尖轻轻抵上去。

男人的手安安静静垂下,被灯光照得分明。

好看。

阿洛的手很好看。

骨感,冷白。

略一用力虎口和手舟骨处阴影便带出种冷厉的力量感,是握刀的手,仿佛天生就总沉默地、冷冷地隐没在黑暗中……其实很难和“温柔”这类词划上等号,但此刻却安安静静地留在仇薄灯掌心。

任由他翻过来,转过去。

十分好欺负。

仇薄灯想着,听到师巫洛老老实实应了声了“嗯”,忍不住把他的手指拉到唇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再看?再看就要收钱了。”

他只是开个玩笑。

年轻男子的呼吸却轻微地乱了一瞬间。

“怎么?”仇薄灯敏锐地捕捉到了师巫洛的异常,半撑起身问,“想干什么坏事?”

少年音色清亮,但一压低,就有点沙沙的,就好像是细细的,色泽极好的金砂糖靠近耳膜碾磨,说不出的甜蜜和撩拨,轻而易举地激起成年男子的欲念。他自己却仿佛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

不仅没有任何戒备,还在男人怀里撑起身。

他原本是在师巫洛怀里看书,眼下一只手还跟师巫洛十指相扣,起身时,另一只手的着力点自然而然就落在男人的腿上。

原本只是略微紊乱的呼吸,一下就变得急促。

风灯一摇,光影一晃。

相扣在一起的手指被按着,深深陷进枕头里。

容貌艳丽的少年被按着跌进了柔软的衾被里,银灰眼眸的男子半跪在他身上——再怎么好欺负,他也是个成年的,拥有进攻性的男性。师巫洛身形瘦削却绝对不是单薄,劲竹一样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俯身时,能将纤细的少年完完全全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中。

他低垂着眼。

青石檐下的风灯飘忽摇曳,照出了他鲜明的脸庞轮廓,清癯冷俊。烛火将细竹篾的栅格投过他的颧骨,骨头与肌肉的线条在昏暗里半隐半现,像月夜的雪山,也像沉默而忠诚的弯刀。

暗火在银灰的冰层下燃烧。

那是深远的,不变的爱意。

师巫洛微凉的指尖落在仇薄灯的脸上,轻柔得像一片雪。顺着少年漂亮的下颌线条轻轻移动,划过喉结,划过交叠的衣襟,停在心脏处,一根一根展开,有力地将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给皮肉之下,骨骼之后的破碎心脏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

“别怕,我在。”他低声说。

语气很轻,和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仇薄灯缓缓眨了一下眼,长长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轻微地颤了两颤。

“……嗯。”

他闷闷地应。

师巫洛虎口紧贴仇薄灯的脸颊,俯身给他一个深深的吻。

等到分开时,仇薄灯的双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脖颈,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彤霞一般的衾被里。师巫洛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把人搂在怀里,脸颊贴着脸颊,胸膛贴着胸膛,把心脏的跳动忠诚地传递给他“巡游的云鲸回来了,还带回来很多鱼群,大概是生活在八寒狱周围,鳞片不大,圆如银币,赤风一大就会被吹散,萤火虫一样。晚上带你去看。”

“嗯。”

“街灯上次只挂了一半,要不要一起挂好?”

“嗯。”

两人的角色仿佛颠倒了。以往教导一切的人,变成了沉默的那一个。以往沉默的,成了娓娓道来的那一个。

这样的颠倒已经持续了很久。

师巫洛手指插进仇薄灯的发里,一下一下地梳理已经恢复了的黑发,慢慢地给他讲接下来他们可以去做什么。可以去看鱼群,可以去挂灯笼,可以在冥河畔散散步……如果什么都不想做,可以再一起沉睡一会。

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一点一点治愈自己的恋人。

痛苦有许多进程。

就像至亲离世的最初一段时间,最亲近的人反而毫无异样,古往今来,总有很多英雄,仿佛有铁石一样的心肠,在目睹亲朋牺牲后,仍旧能寸步不停地向前。

可伤痕始终在那里。

每一个同伴倒下的身影,每一道从他们咽喉喷出的鲜血,都是一道深深的伤痕,刻进活下来的人的魂魄。也许一开始,能借理想,借遥远的梦将它们压下,但它们始终就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在某个瞬间,彻底爆发,把你整个地淹没。

可它们无法被否认,更无法被拒绝。

只能被缓解,被接纳,只能在整个破碎后,再去慢慢地愈合。

坠进幽冥后,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恋人不会哭也不会笑,丧失了言语的能力——一个新世界,一个碾碎了太乙的新世界……那是他的太乙啊,是万载不变的太乙,是把他护成鲜衣纨绔的太乙。

那些陪他走过石阶,陪他说笑,永远无条件站在他背后的人,就那么活生生碾成了血肉泥尘。

还有阿绒、石夷……

那些他以为自己忘了的伤痕,统统卷土重来。

那些陈年的苦痛彻底爆发出来,彻底摧毁了他。

……他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师巫洛教他哭泣,教他嘶吼,教他把所有压在心底的痛苦发泄出来。

在他无力承受的时候,带他沉睡,带他逃避。

在他陷入沉睡的时候,为他建一座城,为他收集那些飘零破碎的魂火。

慢慢地,仇薄灯终于能够短暂地从旋涡里挣扎出来,安静地被他拉着,去走过那些精致美丽的街道,会因一两个漂亮的风灯露出笑容。到现在,他的白发终于恢复成了黑发,开始能陆陆续续做一些以前喜欢的事。

爱美酒精食,爱器乐歌舞。

日满月圆时,定要拉阿洛来塔顶看杂书,擦枪走火时,在街头巷尾胡来。

只是,大部分时候,仇薄灯的思绪很难控制,总是不经意间,就陷入到泥沼里了————太多的痛苦压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往往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他会觉得……觉得自己不配欢喜,不配享乐。

会觉得自己好端端的,就是种罪过。

仿佛很愚蠢,很可笑,很荒唐。

可这不是他的错。

他只是太温柔了。

师巫洛要把他的娇娇拉出这样一个可怕的,会吞噬掉全部希望的旋涡。

“……城西的藻井建好了,用了红木和玉砖,穹顶的覆海,要刻什么?”

“刻盘茎莲吧。”仇薄灯想了想,说。

然后,他忽然笑了。

笑得眼眶湿润,眼尾发红。

他问“阿洛,你怎么能这么好?”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好不了的病人,无家可归的败犬。但在漫长的时光里,怎么会有个人紧紧抱着他,在幽冷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舔舐他的伤口?……他不是被抛弃的,也不是被背离的,是被千万遍宠着的。

他的阿洛,怎么、怎么能这么好呢?

明明一开始那么木讷那么傻的人,怎么现在每一次都能清楚地,敏锐地捕捉到他任何不对劲的苗头?

那些苗头,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

“阿洛,”仇薄灯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主动说起刚刚在想的事,“刚刚我在想,要是没有你,我会是什么样……”

“不会的。”

师巫洛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我在。永远都在。”

这个世上,可以没有单独的天道,没有单独的师巫洛。

但永远永远,不会只有仇薄灯,没有师巫洛。

仇薄灯看着他,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

衾被被推到了一边,师巫洛伸手按住恋人的后颈,让他贴近自己,直到两人密不可分。直到以最有力的方式让他感受自己的存在……纤细素白的指骨在光影里蜷曲,仇薄灯仰起头。

视野中的风灯摇摇曳曳。

烛火撩起又跳跃,两枚夔龙镯在屏风上投下弧形的暗金亮线,时而交错,时而分别。

世间万事万物,为什么要拥抱,要相爱呢?

大概是因为,只有在用尽全力的拥抱里,在呼吸相融血肉一体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的活着。他的骄傲,他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早就荡然无存……只有一遍又一遍,向他的阿洛寻求确认。

以此汲取力量和勇气来治疗自己。

我真是个可悲的,无耻的懦夫。

仇薄灯想。

“不是你,是我。”

灯影碾转破碎,师巫洛捧起仇薄灯的脸,虎口贴着他的下颌线,指腹在唇上碾了碾,将柔软的唇瓣从洁白的牙齿下解放出来。

然后覆盖。

这是一个再强势不过的吻,却也是一个再珍视不过的吻。

等到分开时,仇薄灯的脸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红。

“是我在怯弱,是我在渴求。”

“其实按照喜闻乐见的戏码,你该把我关起来,”仇薄灯陷在枕头里,低低地喘息,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故作正经,“……喏,就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谁也找不到的高塔里。要是我,还执迷不悟地想要去定人间四极,你就生气,然后打个金锁链,再配个白玉环,让我哪里也去不了……嗯,除了被你这样那样,什么也做不了。要是敢提什么乱七八糟的,还要被变本加厉地惩罚,直到什么都想不了。”

“不可以。”

师巫洛帮他把缠在脖颈上一缕濡湿的头发撩到旁边。

谁也不可以把你囚困,谁也不可以把强制,把锁链,把那些肮脏,施加到你身上。谁也不可以把维系你生命的那些过往和夙愿毁去,不可以把你往更深的更可怕的地狱推去……不能玷污,不能伤害。

“就算是我,也不可以。”

要捧在手心里,用一切琼瑶美玉来簇拥,来好好珍惜。

情丝在冷白如瓷的指节间流动,像一湾温顺的水。

“可是,阿洛……”

仇薄灯收紧双臂,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

“那个人是你啊。”

是带我逃离的你,是给我一切的你,是竭尽全力来救我的你。

你是我的生命,是我能够苟延残喘的意义,是我所有慢慢自愈的底气。

也许,这也是一种病态的关系。

可是,谁管它呢。

“阿洛,你对我怎样都可以。”

仇薄灯仰着头,眼尾染一丝牵动心魂的浅红。他的黑发在洁白的枕头上铺开,眼睛里落满了摇曳的烛光。

“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只要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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