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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烛虫

仇薄灯虚虚拢着橘灯,十指被昏黄的光照亮。

他歪着头看师巫洛。

没说话。

师巫洛将橘灯放进他手中后并没有松手,而是轻轻按着他的手指,让他真切地灯捧在手心里……很早以前,天空没有星辰,黑漆漆一片。神君便在云中做了很多很多灯笼,把它们一一挂到晦暗的穹顶。

一开始,只是神君自己看天空什么都没有,觉得有些过于寂寞。

后来有些灯笼被风吹落,掉到大地上。捡到灯笼的凡人仿造它的模样,造出各种各样的灯。

那些灯被放到河里,放到风中,飘飘飘摇地,又回到了天上。

神君坐在白云上,伸出手,向风中轻轻一捞,捞起一盏又一盏灯笼。

灯笼下端悬着一张张写满字的纸条,有些字苍老遒劲,有些字稚气未脱。有老人絮絮叨叨地说,今年的收成如何如何,也有孩子天真地问云端的神君,要不要来看白河的牡丹花开……一大片一大片的,什么颜色都有,可漂亮了。

……你看这些做什么?

青帝带酒过来找神君,看见他身边的云层灯笼堆成了一条蜿蜒的灯河,随手捡起来一看,都是人间零零散散的琐事。

神君举起字迹笨拙的纸。给他看白河的牡丹开了。

……这有什么啊。

青帝皱着眉,不高兴地嘟嘟哝哝。

在他挑剔的声音里,神君将所有灯笼底下悬着的纸条一一收了起来。

他应了邀约,走下了云端,去看了白河畔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去看了萝城外的金稻田。人们在田埂上堆起篝火,美丽的姑娘手拉手,绕篝火跳舞。白衣的神君言笑晏晏,和他们一起,编好一盏又一盏灯笼。

地面的人怕天上的神寂寞,放起一盏盏灯,点缀夜空。

天上的神感染了他们的喜悦,回应了他们祈求。

灯笼成了人神交接的媒介。

《古石碑记》称之为“折白竹兮灯华,将以光兮照上下。”只是后来,天书断绝,石碑蒙催,碑记中记载的“光照上下”就被解读成了通过放灯于水,燃灯升空的方式,来沟通天地,向天地祈愿。

随着时岁一年年过去,灯愿,就成了一种传统。

人们用竹篾,用薄木,用形形色色的材料,制造出各式各样的灯。它们一盏盏放进河中,放飞空中,以此将自己的心愿传达给冥冥中的苍天。

求庇佑,求平安,求富贵,求高权。

千千万万年来,师巫洛看过千千万万种心愿。

他一个也没实现。

他只觉得讥讽,只有满心愤恨……放几盏灯,写几句话,就想得到庇佑,得到幸福。哪有这么好的事?他们连真正的灯照上下是什么都忘了,连真正会小心拾起天灯的神是谁都忘了,他们怎么敢向他祈愿的?

在这世上,他只想实现一个人的心愿。

师巫洛的手指与仇薄灯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同他一起捧着橘子灯。

“许个心愿?”师巫洛低问。

说是问,其实更像是在哄,还带些情人间特有的旖旎。他的音色很冷清,就像泉水从冰上流过,放低后,并不显得哑,反而更加分明,像雪在耳边轻轻摩擦,也像带着微寒的羽毛掠过脸颊。

“好啊。”

仇薄灯轻声说。

他的手指在师巫洛掌心中微微动了动,还没挣出来,就被男人有力的手更加严实地包裹住了。

一瞬间,仇薄灯有种错觉。

错以为自己就是这么一团小小的,昏暗的火,被男人拢住掌心中,四面八方都是男人的气息。那气息构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壁垒,他就这么,被严严实实地护在壁垒里。壁垒的岩石是冷色调的白,可一反射火光,就有了种让人心安的昏昏倦倦的暖黄。

挣不出来,也就不挣了。

仇薄灯安安静静地,任由自己的双手被另一双手笼罩。

开始认认真真地想要许个什么样的心愿。

仇薄灯看着掌心的橘子灯。

阿洛挑了个个头偏上的醉橘给他做的河灯,色泽十分漂亮。巧妙地利用了表皮的橙红和里絮的洁白,雕刻出了幽冥城日升云绕的景象。捧在掌心,就像捧了一座小小的他们两个人的城。

仇薄灯摩挲橘灯上的浮雕城街“心愿说出来,是不是就不灵了?”

“不用说出来。”

“不用说出来,就知道吗?”

“嗯。”

“这么厉害啊。”

仇薄灯手指慢慢划过城街两侧的房屋。

幽冥城大部分都是他定的,只除了这些城街房屋,是师巫洛一开始就划好的。就像师巫洛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建磨坊要开粥棚一样,仇薄灯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建那么多的屋子。

“那……”仇薄灯转头,“我要向谁许愿?”

师巫洛与他对视,荷池的水纹印在他洁白如瓷的脸上,落进漂亮的黑瞳里,粼粼漾漾。

“我。”

师巫洛看着仇薄灯的眼睛。

向我许愿,向我祈求,让我成为你的依赖和所有。世上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心愿,唯独你的心愿,就是我的欲念……师巫洛没有说谎,真正可悲的无耻的懦夫,不是仇薄灯,是他。是他在渴望,在索求。

失去与等待的日子太久,久到他也病入膏肓了。

他想要亲自包揽仇薄灯的一切,从梳头着衣到饮食食宿,从出行游玩到夜倦深眠。他越来越受不了哪怕有一刻钟,爱人不在自己的视线中。每次夜静烛灭,一定要将纤细的恋人圈禁在臂弯中。

他如在沙漠中等待太久的旅人,在得到能够抚平躁动愤怒的清泉时,忍不住就想要将那泉水一滴不剩地饮进体内。

想被依赖,想被倚靠。

想要在彼此的伤口都还血迹淋漓,尚未愈合的时候,把两个独立的自我融成一个。

也许是坠魔后,受到大荒的影响,师巫洛清楚地察觉,自己的爱越来越沉重可怖,就像幽冥厚重的黑暗一样粘稠——这是错的,他要呵护自己的爱人,要帮他愈痊,而不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攥取全部信任,把两个人的思绪与生命如藤萝一样彻底相缠,熔铸一体。

这是错的。

他理智地想,把无边无际的索求和欲念,牢牢地用克制锁在囚笼里,以期给恋人一份健康的正确的爱。

可是,在高塔中,他的神明,他的心上人,却亲口说出那样的话。

……阿洛,你对我怎样都可以。

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囚笼被打开了。

“许个愿,”师巫洛将仇薄灯纤长的手指拢在掌心,眼睫在银灰的眼眸中投下如初雪古林的静影,“我替你实现。”

恶欲的美丽的雪兽迈着无声无息的步伐,走出来了,低头将它的珍宝圈在怀里。

……他是卑劣的圈占者。

师巫洛想。

彻底依赖我吧。

让我成为你的生命,让我们的思绪不需要言语也能融为一体。

“信你了。”

仇薄灯闭上眼。

水光蒙蒙落在少年和男子的脸上,明明暗暗。

荷池中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太一剑略微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不定。这世上,也只有它的傻瓜主人,才会觉得师巫洛那家伙好欺负到无害……枎城之夜,穿过熊熊大火的年轻男人握住仇薄灯的手腕,接过太一剑。

……我不管他曾经对你下过什么命令。

火光照亮男子的脸。

他声音毫无感情。

——再把剑刃指向他,就不会再有你这么一把剑了。

不是恐吓,而是毋庸置疑的陈述。

那种浓烈的病态的爱,在那个时候就露出端疑了。对于师巫洛来说,他无所谓自己是谁,无所谓自己是什么,神君就是他的一切。坠荒后,这种宛若没有自我的爱,终于魔障出了侵略性——他也渴望成为恋人的一切。

日月灯缓缓旋转,光影掠过少年和男子的脸颊。

太一剑最终选择静静立在荷叶下,看他们一起闭上眼,将手探向水面。重叠在一起的手松开,暖黄的橘灯擦过两人的指尖,落到水面,在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中,慢慢悠悠地飘向前方。

昳丽的少年睁开眼,被男子抬起脸,索取了一个深如烙印的吻。

兽的牙终于合上。

心满意足地将它的光锁在牙刀的囚笼。

太一剑又蹦跶起来。

继续在荷塘里和游鱼斗智斗勇。

水声惊动了仇薄灯,他想起什么,推了师巫洛一把“清酒你浸在池子哪边?别被……”

话还没说话,池子里那头就是哗啦一声瓦罐破碎的声响。

太一剑又安静如鸡地把自己埋进荷叶下装作一根不会动的荷梗去了。

“……”

沉默间,师巫洛微微弯了弯唇角,安抚地握了握他的腕骨,然后屈指敲三下水面,音如叩铃。登时,大大小小的荷叶下,飞起一团团荧火。火团先是分散,后盘旋着连成一条高高低低的光线,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等到火团近前,仇薄灯才发现,这些火团,都半提半拖地抱着一个小小的莲子壳,里边装着像水又像光的清液。

师巫洛折下旁近的一片荷叶,折了个羊角盅给仇薄灯。

仇薄灯略带新奇地将羊角荷叶盅递出去。

只见火团一样的“燃”排着队将莲子壳倾倒,将其中清澈如月光的酒酿倒进荷叶盅。

它们井然有序,速度又快,不多时,荷叶盅就像盛满了晨露一样,呈现出银闪闪的凸面。没来得及倒酒尽责的火团整只团子一下子就黯淡了,抱着莲子坛,悬浮在空中,颇有些可怜巴巴。

仇薄灯笑着抿了口酒,把杯递给它。

荧火照亮仇薄灯的眉眼。

师巫洛知道他许了什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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