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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魏延面前的赵俨,狼狈不堪,可是并没有因此就低声下气,而是有些不卑不亢。

『汝欲降?』

魏延似笑非笑。

『降与否,不决于我,乃决于将军也。』赵俨拱手说道。

战到了最后的时候,曹军近乎是拼杀光了,一些残兵大多数都有伤,哀哀呻吟着。

赵俨穿着战袍,外面套着盔甲,兜鍪已经掉落,散乱着头发,脸上带着污垢和血迹,武器么,自然已经被收缴起来。

其余残存活下来,没有带伤的曹军兵卒,也不多,被捆在了一旁。

魏延没让兵卒捆赵俨,因为魏延有这个自信。

就算是再多十个赵俨这样的,也不是魏延的对手。

更何况魏延现在手中握着战刀,即便是没有出鞘,魏延也有把握在赵俨稍微做出一些危险出格的动作之时,就一刀将其砍翻在地。

所以魏延问赵俨话,其实有些像是猫看着老鼠,带着一种戏耍猎物的心情,不管老鼠做什么,怎么跑,都逃不出猫的手掌心。

可是当魏延和赵俨面对面的时候,魏延却从赵俨的眼神里面,看到了一种让魏延觉得有些诧异的神色……

不是畏惧,也不是疯狂。

似乎还有点蔑视?

嗯?

还有些担忧?

赵俨看着魏延,像是看着一个文盲。因为赵俨担忧自己说的东西,文盲听不懂。

万一魏延上来就是要杀,那就真的秀才遇到兵,啥都说不清了。

这种文人看着武人的目光,魏延有一段时间经常见得到。

那时是在荆州。

武人轻贱,文人高贵。

或者说,干活出力的都低贱,动嘴皮动脑筋的都高贵。

瞧不起泥腿子,不就是因为泥腿子整天都要和泥土打交道,浑身上下不是臭汗味就是泥腥味,亦或是什么大粪的味道,和士族子弟们穿着素纱绢衣,夏居于凉亭由美婢挥扇,冬着皮裘坐拥暖香投食,何尝是天地之别?

武将兵卒也是如此,行军路上,泥水汗水混杂一起发酵,虱子跳蚤在身上狂欢,杀戮的时候鲜血腥臭,开肠破腹的时候凄惨哀鸣,哪一个会和舒适这两个字挂边,又有哪一个是风雅之态?

就算是后世封建文人传唱赤壁,依旧是喊着『羽扇纶巾』,谁去管参战的大头兵是脏,还是臭?

如果人人都去风雅,脏累的活谁干?

这个问题,士族子弟就不去思索了,反正他们觉得人多的是,这个不干,总有人去干。

当年,魏延也嫉妒过这些文人,这些士族子弟。

在荆襄的时候,魏延殴打杨仪,虽然是一时激愤,但是未必没有长时间因为身为武将而受到的各种不公的累积。那些文人士族,战功不如他,武艺不如他,军法不如他,可偏偏就是因为出身是士族,是大户,是和谁谁有什么关系,便是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

凭什么?

这些念头转过,魏延心中那种不忿感愈发强烈。

魏延当下已是督领一军的大将,有独断的军事权,但他在心中还是有些不满。不是对于骠骑不满,而是对于这种文人重武人轻的不满,认为这种重文轻武是对于魏延这样武将的不公。他想要更大的功业,并以此来证明自己比那些文人有更大的价值。

『汝欲降?』魏延盯着赵俨,『汝有何能,可容苟活?莫非自诩不能死,又相之乎?』

听了魏延的讥讽,赵俨不仅没动怒,反而松了一口气。

既然懂得典故嘲讽,那就至少能听得懂话。赵俨朝着魏延行了一礼,说道:『败军之将,不

敢言先贤……只想问将军一句,将军欲以屠戮之名而誉天下乎?』

『……』魏延沉默了下来,然后眯着眼看着赵俨,『汝是在讥讽于某?』

赵俨摇了摇头说道:『非讥讽也,乃欲明志也。或许……可誉于天下,你我之志也,或以恶名之,或以善名之……由此可观骠骑之志也。』

『骠骑之志也是汝可言论之?』魏延哈哈大笑。

『骠骑欲得天下,何天下不可论之?』赵俨说道,『更何况若是连此等心胸都无,便斩了俨就是。』

魏延微微一愣,然后很快的哼了一声,『不必激将,有事说事。』

赵俨看了看天,『如此天时,将军依旧紧追不怠,说明将军渴望功勋之心,大于天时之威胁……也同样说明了将军如今声闻不显,否则……』

赵俨有意的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等魏延追问,或是做什么其他的举动,便是接下去说道,『否则也不必行险追杀至此……如果不是将军有大志向,又何必如此辛劳呢?』

魏延没有回答,脸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有眼眸当中一点底光似乎闪动了一下。

他原本就是很有主见的人,拿定了主意不会轻易变更,所以不论赵俨说什么,都不会被其言语打动,只不过唯一能打动他的,也就只有他自己。

是他自己的本心。

这些年来,辛辛苦苦,征战不休,是为了好玩么?

还不是因为曾经听了一句话?

魏延的手,在刀柄上轻轻摩挲。

刀柄上有几个字,已经是很模糊了,但是在魏延心中,依旧很清晰。

这是一个非常怪异的场面。

双方前一秒还在相互砍杀,死去的尸首还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山间山道之中,血腥味混杂着人类腹腔的腥臭味道萦绕在四周,而现在魏延却和赵俨两个人像是知交一般的在谈及『志向』。

『大汉不应该是这样……三皇五帝以来,盖无以屠戮而获天下者……』赵俨沉声说道,『山东多迂腐不假,可骠骑手下有多少是熟悉山东之人?我去过司隶,冀州,豫州,兖州,知晓各地地形,明达山东习俗……我还知道不少曹丞相军中秘事……将军觉得我有没有这个价值?』

魏延盯着赵俨,『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赵俨哈哈一笑,『赌一把而已。』

『赌一把?』魏延问道。

赵俨点了点头,『我答应了文谦将军,说在此可以拖延三日……结果只有一天半……』

赵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高看了我自己,也小看了将军你……但是既然承诺了旁人,就不能轻易就此放弃……所以我想要赌一把……如将军犹是董贼之辈,只知首级之功,却不明屠戮之害,那么俨自死也。将军尽可先斩我,然后去追文谦将军……如将军尚有大志,愿大汉复定,而不是天下大乱,止杀于此,放文谦将军一条生路,我就降了骠骑……骠骑若欲知山东如何,我自当尽言之……毕竟骠骑还是大汉臣子罢?当知杀主残臣,天地所不佑,人神所同疾……』

魏延哈哈大笑,『我就在此地,将尔等尽数斩之,又有谁知晓什么?』

赵俨指了指天,指了指地,然后指了指魏延,『天地可知,将军自知。』

『……』魏延瞄着赵俨,忽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你就是想要拖延我些时日,好完成你的承诺……有意思,有些意思……』

赵俨玩了心眼,但是又坦白了其中的原由。

赵俨之前都是和军中将校打交道,所以他明白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而最为关键的是赵俨坦诚的讲出了他的目的,而不是藏着掖着让魏延去

猜。

当然,赵俨也没有说全盘托出,什么都讲,比如他就没有说完全告知什么,而是想要知道什么他就说什么……

魏延笑着,『这样……既然是打赌,那就打赌……若我在此地等候三天,你就替我主出谋划策三年……如何?』

赵俨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道:『君子一言。』

魏延伸出手来,和赵俨拍了一下,『驷马难追!』

说完,魏延便是转身走开,『留那几个活命……动作快些,这地方不能待了……』

赵俨一听,便是急了,『你……你……』

魏延回头一笑,『放心,我没说要出发,就是换个地方……这里血腥味这么重,晚上定然招来豺狼虎豹……』

见魏延等人走远,硕果仅存的三四名曹军兵卒在赵俨的身边,『赵参军……就算是三天之后,这些人多半还是会追的……』

赵俨叹了口气,『我知道……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

『那参军你真的要去……那边?』

赵俨斜眼看过去,说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就是为了自己活命吧?我是想要能有机会多救几个山东之人……不让阳城之屠,再次上演……更何况……拖延几分骠骑军脚步,也是好的……』

魏延走到了一旁。

魏延手下的老马凑到了魏延身边,『将主,我们……真就不追了?』

魏延一边走,一边哈哈笑笑,『谁说的?只不过是……你自己看看,我们的人也很疲惫……不正好找个机会休息一下……而且敌方见我们没追……人啊,这一口气松下来,想要再提起来……哈哈……』

魏延斜藐着赵俨那边,然后嗤笑了一声,想要用降兵来害我手下士气?

想得美。

一天半,自己的手下可以好好休息,而那些负伤的曹军么……

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就算是这一天半能熬得过来,到时候就叫赵俨自己带曹军归河东,到时候那些曹军撑不住死了,也算不到魏延头上……

想要计算我魏延文长,哼哼。

……

……

平阳城中,斐潜坐在正厅当中,而这一次摆放在厅堂正中的,不是图舆,也不是沙盘,而是金银铜币。

新式的骠骑钱。

战争。

在原始社会,或许只是骨头棒子和木头棒子的对抗。

到了封建时代,那么就是进入了青铜器和铁器的相互搏杀。

那么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战争就仅仅是双方列阵,骑马砍杀么?

岂不是太丢穿越者的脸了?

在斐潜这里,货币战争也是战争。

『夫钱币者,盖国之经济兴衰之所显也。自古以来,国盛则币兴,钱好,肉实,百姓多欲受之,国衰则币疲,钱恶,皮坏,百姓多摒弃之。』

『货币者,交换之媒介也。货币之制,乃规范流通之法是也。二者相辅相成,共济天下之所用。』

斐潜坐在厅堂之中,在他的阶下,是闪闪发亮的新出炉的钱币,甚至有些财神爷的味道。

当然,更多的是散财……

『然货币之价非定也。时市坊所需,则价高,时战乱动荡,则价低,故而古人多迷茫,以为货币之制以多寡为论,实则谬也。』

『一国之币,当如刀枪,若不知其弊,便亦受其害。是故,为政者当审时度势,以定货币之制,以护国家之兴盛。』

斐潜缓缓的说着。

对于在平阳之中的很多人,尤其是对于荀谌和司马懿来说,斐潜都将委以重用。

司马懿作为河内人,又是以弟殉道,不管怎么说都已经证明了自己,将来出任山东之地的官吏之中,必然有他的一席之地。

荀谌作为较早投奔斐潜的谋士,虽然说犯了错,可是毕竟这么多年在平阳之中,勤勤恳恳的负责所有后勤事项,没有一句怨言,也是到了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的时候。

因此荀谌和司马懿自然就入围了可以为斐潜在山东推动经济制度变化,改变华夏货币历史的人选之中。

华夏的货币,其实是一个隐形的,持续了几千年,可就是没能利用好的大杀器。

在整个源远流长的华夏货币历史上中,华夏从上古到近代被八国联军打崩之前,都是在亚洲处于货币制定者的身份,汉代就不说了,周边的国度友邦,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弟弟,连正儿八经的货币都没有。

结果汉五铢钱就这么白白的给周边各个国度使用,一点都没有起到应有的货币大砍刀的作用。

到了唐代,华夏铜钱适用范围更加扩大,东倭市面基本上流通的都是唐钱,大名私铸的钱都被人嫌弃。至于死鸭子全身上下就剩下嘴硬的棒子,就算是再怎么否认,也无法抹去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货币制度的事实。

在宋代之后的经济发展,使得宋代对于货币的需求量剧烈增加,对于周边国家的影响也更加深远。明朝的白银货币使用率更是居于世界之冠,美洲大量的白银流入华夏,然后变成丝绸和瓷器流到西洋……

华夏想要扩展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货币制度的支撑,那是不可想象的。在辽阔的疆土之中,口音肯定有所不同,习惯也是迥异,可是只要使用的是同一种货币,就有沟通和交流的可能。

『钱币有三。黄金,白金,赤金是也。』斐潜指着面前的货币说道,『然此称谓,民常乱之,不知所谓,故当新名之……黄金称金,白金称银,赤金称铜,此为定律,以区分之。』

说文解字之中,就有『银,白金也』的解释。

至于后世的白金,按照大汉现在的科技水平来说基本上是提炼不出来的。

白银一开始是被华夏排除在货币之外的……

『农工商交易之路得通,故有龟贝金钱刀布之币而兴焉。此乃民之所需,如高山之流水,拥塞之不能。』斐潜缓缓的说道,『秦兼天下,统六国之币,以为二等。黄金以镒名,为上币,铜钱质如周钱,文曰半两,其重如文,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物之饰,不为币。』

白银从不为币,到成为流通巨大的法定货币,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可以说是到了明朝之时,白银才正式的在华夏货币化,甚至成为了银本位。

这其中原因,其实和华夏大一统相关。

华夏的大一统促进了货币的统一,却在某种层度上妨碍了货币制度的发展。

在西洋,因为封建国度的林立,一国之内的国王可以制定何种为货币,价值几何,却无法使得自己的货币在他国也得到同等的认可,所以真正能够被多个国家所接受的货币,也就只有贵重金属。相比较之下,大一统的华夏在货币制度上的脚步就迟缓了许多,毕竟大一统的国家制度可以很轻易的决定『当十』、『直百』,甚至『大钱五千』。

如果斐潜不做任何的干预,那么华夏的后续的封建王朝的货币,大概率就只是会在通胀和通缩之间轮回,朝堂每一次出现货币问题的时候都只想着割百姓的韭菜,再苦一苦再勒一勒,而士族大户也会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或是铸造私钱或是囤积居奇,使得国家经济迅速崩坏,然后陷入泥潭之中进入恶性循环,直至王朝终结。

斐潜在早期的时候也想要推行纸币,可是这玩意确实是太过于超前了,所以现在只能退化成为重金属

货币体系,并且也得到了大汉大部分区域的认可,其实这就像是西洋封建邦国时期,因为各地纷争不断,国和国之间的交易只能用大众都同意的贵重金属来进行交易。

关中有好东西,各地又想要,拿五铢钱来到了关中却不认,所以大汉之中的割地诸侯,士族乡绅便是只能捏着鼻子认可了征西钱,骠骑钱,然后便是习惯了当下的货币制度。

当然在这个环节之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斐潜甚至一度是在贴钱推动货币的使用。各地诸侯不是没想过要私铸,可是成本在那边,使得私铸赚不了钱,也就相对来说减少了仿制的可能性。

现在么,在认可了贵重金属的大汉当下,斐潜也就等到了彻底推动货币这个巨轮的时候。随着铸币技术的进一步提升,进一步确定华夏货币体系的时机已经到来了……

斐潜上前一步,抓了一把金银铜币,然后叮叮当当的丢了回去。

『富民之本,在于食货。』

『食,农之产也。』

『货,工之物也。』

『而令食货相同者,商也。』

『令商转运天下者,币也。』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钱财如流水,孰可堵之?』

斐潜站在厅堂之中,脚下都是亮闪闪的货币,『如今西域之国约,多半也到了许县吧?』

斐潜微笑着,『曹氏若败……友若,仲达,不妨以鄯善之先例,浅议山东之赎金几何?』

听闻此言,在厅堂之内,荀谌和司马懿的神色,都异常慎重了起来……

骠骑大将军这话,听起来似乎寻常,但是细细一想,却不由得心头一跳,这……

究竟是几个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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