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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然离开议事厅后,回到居院中,未曾有片刻歇息,便进了书房中。

从前事事有祖父,有父亲,有二哥。

而以往他去寻二哥下棋时,二哥总是不得空,他为此还曾在心中有过埋怨……

待到前两年,他稍懂了些二哥的辛苦与忙碌,这埋怨便消失了。再到现下,则是有了切身体会,终于明白了当肩上担着责任时是怎样的感受。

“这是何处来的?”吴然刚在书案后坐下,便瞧见了面前书案上搁放着的一只朱漆方匣。

“回公子,这是先前殷管事亲自送来的,倒没说是何物,只道待公子见了便明白了。”小厮在旁讲道:“小人们未曾擅自打开过,现下公子可要看一看吗?”

吴然点了头:“打开罢。”

殷管事是祖父一手带起来的老人,总管着王府上下账目琐事,但对吴氏族中之事并无涉足——

而他这两日,与殷管事接触颇多。

小厮应声“是”,便打开了那只木匣,将其中之物捧到吴然面前。

吴然起初一看,本以为是账册之物,然而接到手中垂眸细观,才见那极有些岁月斑驳之感的老旧书皮上,赫然是《媪妇谱》三字。

“……”男孩子满眼惊奇意外之色,险些没能压制住眼角喜色。

正如二哥所言,他的棋艺虽是菜了些,但于热情上而言,倒也算是个合格的棋痴……

身为一名棋痴,他自是早早便在传闻中听说过这本早已失传的棋谱,而二哥三年前曾允诺过,定会替他寻来!

殷管事的名字,在阿圆给他的那本册子上排在第一个!

所以,今日与他送来这棋谱……定是二哥的授意!

这是二哥给他的生辰礼!

二哥的的确确还在!

纵然阿圆说得笃信无比,他也信了,可当此时真真正正触及到了与二哥有关之事,亲眼得见了二哥的安排,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他半点不觉得殷管事于此时送来此物,会是二哥早先所安排好的——若是那样,殷管事只管直言就是,而绝不会、也没有道理言辞模糊,只留下一句‘待公子见了便明白了’。

所以,二哥假死之事,殷管事也是知情者,且与二哥暗中有联络……

那么,二哥对如今家中族中之事,必然皆是看在眼里的!

他用二哥的人做了哪些事,得到了哪些进展结论,他知道的,二哥肯定也知道……这本棋谱,不单是给他的生辰礼,亦是二哥对他近日所行之事的回应!

他和二哥在做同一件事呢!

至此他也能彻底肯定了一点——这一切定然就是二哥他们设下的局,当下的局面定在二哥的掌控之中……

甚至二哥极有可能就在城中,就在家里,没准儿就藏在他身边咧!

这个想法让男孩子安心又兴奋,视线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甚至微微弯下身看了一眼桌下。

小厮看得有些迷惑,公子找什么呢?

吴然将那册棋谱亲自摆到书架最里侧,借此来平复着内心的波动。

二哥既给了他回应,不怕他露馅,可见已要到收网之时了……

的确也该收网了。

若祖父二哥之意只在逼出有异心者,这目的眼下已经达到了,若再耽搁下去,只怕便会真正动摇吴氏根本,损害吴家根基了。

不能让错的人再继续错下去了——

这也是他近两日最常想的事情。

此时,窗外隐有脚步声传来,来人与守在书房外的仆从低声交谈了两句罢,旋即书房的门便被叩响。

“进来。”吴然自书架前回转过身。

“公子。”仆从行礼,道:“二老爷使人来传话,道是若公子不忙,便请公子过去松清院一趟。”

吴然略略压平了嘴角。

二叔主动要见他了……

他也该去见一见二叔的。

有些事,他真的很想求个明白。

“知道了,我这便过去。”男孩子应下来,临离开书房前,自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封信笺藏入袖中。

并与小厮交待道:“我走后,去请殷管事过来一趟,与他说明我去了二叔处,叫他在此稍等一等我,若半个时辰未见我回来,便不必再等了。”

小厮轻轻“啊”了一声,有些听不懂这其中的用意,殷管事也是极忙之人,公子为何要叫人来空等呢?

但公子做事,早已不必他们来多嘴提醒了。

不懂也没关系,照办便是。

待吴然前脚刚离去,小厮后脚便亲自去请人了——越是搞不懂的事,往往就越是藏着玄机,轻易交给旁人他可不放心。

这些年来,公子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能一直留在公子身边贴身伺候,凭得就是凡事多留个心眼,能多想一层绝不偷懒。

吴然带着两名仆从,一路往吴景令的松清院而去。

半路上,遇到了吴景逸。

“三叔。”吴然驻足行礼,语气恭儒。

“这是要往何处去?”吴景逸身侧跟着两名族中的年轻人,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回三叔,二叔唤侄儿过去一趟。”

“哦?”吴景逸问道:“可说了是为何事请你过去?”

吴然:“倒还不知。”

这般事忙之际,没有缘由的相请……

“……”吴景逸垂在身侧半掩在衣袖中的手指轻动,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似想说句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侄儿就先过去了。”吴然施礼道。

吴景逸颔首:“去吧……”

余光里,见男孩子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数步,吴景逸忽然又开口将人喊住:“阿章!”

吴然闻声驻足转身。

吴景逸袖中手指攥起又松开,平日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此时眉眼透出缓和之色:“三叔突然想起,今日可是你九岁的生辰?”

男孩子笑了笑:“三叔还记得。”

“待会儿见了你二叔,同他说一声,晚间咱们一家人去你祖母院中一起吃顿饭,到时叫上你两位哥哥姐姐和几个弟弟……”吴景逸说道:“虽是庆贺不得,只当一家人坐一坐了。”

吴然怔了一瞬,答应下来。

但他并不确定……今晚,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目送着直到男孩子的身影消失,吴景逸适才离去。

吴然来到松清院,便被请去了吴景令的书房中。

他和二哥自幼便常来二叔的书房,在他的印象中,二叔的书房内、乃至整座院中,一年四季皆有花香气。

二叔爱花,发髻边也爱簪花,或者说二叔喜爱一切漂亮的东西。

而自祖父“出事”以来,他便未再见二叔着过华服,也再不曾簪花熏香了。

此时这书房内的一应盆栽之物也搬了出去,从未空过的那几只请名匠烧制的花瓶,亦从书案、小几上消失了,不知被挪去了哪里。

他的二叔,此时正坐在临窗而置的那张小几旁的梳背椅中。

身上穿的仍是素服。

自他有记忆来,便从未见过这般素气的二叔。

而若此时仔细看,便可发现这素气不单是少了华服宝饰的装缀,而是由内至外的——

二叔身上那股浑然天成、仿佛早已刻进了骨子里的鲜活随性闲散风流之态,也已悉数不见了。

以至于他此时看着那端坐于椅内之人,竟觉有几分陌生。

有些变化,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察觉到。

更何况,二叔似乎已无意掩饰这份变化。

这一刻,甚至无需多说多问什么,吴然自认心中便已经有答案了。

“阿章怎不说话?”吴景令微微一笑,抬手道:“可想与二叔手谈一局?”

吴然的视线落在那小几上摆着的棋盘之上,道:“不必了,我从来都不是二叔的对手。”

吴景令看向他,玩笑般问:“怎如今只想着要赢了?阿章,这可不像你。”

吴然也看着他:“想赢的人似乎是二叔。”

他从未将二叔视作为对手过,无论是于棋盘上还是其它任何时候。

吴景令闻言无声笑了笑,垂眸拿手指轻轻拨弄着那罐黑子,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他临窗而坐,叫人看不甚清脸色的神态。

吴然已从袖中取出那封信笺:“二叔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这封密信的用意?”

吴景令这才抬起头,语气了然地道:“原来真是被阿章给截了去,我还当是景逸……也对,三弟一贯沉得住气,岂会如此贸然将信拦下……

所以,二叔才请你来,本是想试你一试。没想到啊,我家阿章,无论何时竟都能做到这般坦诚直率,倒是我这个做二叔的心思太狭隘了。”

吴然抿紧了唇。

所以,二叔这是承认了。

“二叔为何要偷借家主印,擅作主张传信于城外钦差?二叔就这么急着讲和吗?祖父和父亲母亲,还有二哥的仇,难道不报了吗?”

“仇,当然要报……二叔是绝不会放过这大庆朝廷的……”吴景令似咬了咬牙,又缓缓松开:“只是现如今还不是时候,当下局势不明,族中人心不齐,攻不如守。同朝廷讲和,不过是权宜之计。”

“可二叔是瞒着族中上下擅自送信!二叔便不怕此举会让族人彻底离心吗?”

“如此二叔恰可替你将那些顽固愚蠢之人除去,不是更好么?”吴景令淡然反问。

除去?

那些大多都是支撑族中的老人!

好一句轻飘飘而全然不顾后果的话!

不知是气愤还是难过更多,吴然已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睛:“二叔怕只是想借此来铲除异己!”

这已经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二叔了!

在此之前,他在拿到这封信时,还曾狭隘地想过,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假借二叔之名,故意将一切指向二叔,以防事情败露,到时便于将这过错推到二叔头上……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他甚至狭隘地怀疑三叔更多一些!

可自他今日踏入这书房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在心中变得明朗了。

面对侄儿的质疑,吴景令平静地摇了摇头:“不,我是为吴家的安定所虑。阿章,你还太小,有些道理还是不够明白。”

“是吗?”吴然紧紧地盯着他:“二叔声称是为了吴家,那二叔这些时日趁乱换下各处人手,昨日甚至以家主印件开了城外别院中的藏银库,取走了八十万两现银,又当作何解释!”

那处藏银库的存在,连许多族人都并不知晓。

二哥曾说过,那是家中拿来以备不测时所需——

可二叔却首次便擅自取走了八十万两!

这根本是不顾家中长辈的谋划与后路!

如此,还能说是为了吴家安定着想吗?

“竟连这个都知道了么……”吴景令有些意外地动了动眉,“不应当啊,别院中的人早已换下了,谁会报于你听?该不会……是你瞒着二叔,暗中动用了你父亲和二哥留下的人手?”

说着,颇为欣赏地笑了笑:“阿章,你比二叔想象中还要有用得多,真论起来,你的资历远远比不得你二哥……可是,谁让你自幼所学,便皆是家主之道呢。”

吴然皱了下眉。

什么家主之道……

有父亲和二哥在,他所学不外乎是同二叔三叔一样,只为如何辅佐家主罢了。

“……那些东西,真真正正也是我想学的。”吴景令靠在椅中,回忆着幼时之事:“从前开蒙时,甄先生所授予你父亲和我的东西便不同,可每一次,我比你父亲完成得都要出色……数次之后,你知道甄先生如何说吗?他摇了摇头,说,不过是个庶子而已,庶子所习之道只能是辅佐之道,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便是妄想僭越。”

“僭越……这个词,我以往只知是用在下人奴仆身上的……”

“哦,对了,见我‘屡教不改’,他还说什么,从我的对答中便可日渐看出我‘居心不正’,于是便告到了父亲那里。那时不过只七八岁而已啊,还记得我在你祖父的书房外跪了一整夜,我认了错,错在不该不听甄先生管教,但我心中清楚,我唯一的错,便是我生来便为庶子……”

说到最后,他笑了一声:“从那之后,我便只做庶子该做的事,只说庶子该说的话……果然,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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