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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无边无际。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筛粉似的扑扑簌簌,细细密密,将这世间的污浊血腥尽皆掩埋在纯白无瑕之下。

掖庭宫的西北侧,一条狭窄的长巷贯穿东西,谓之永巷,巷内住着因各种罪名被夺去封号地位的内宫妇人。

严高勤所谓的“送他们一程”,去处便是永巷,罪名是他随口说的“知太了逆谋不报”。

前头带路的火者停下脚步,掏出钥匙呛啷啷地打开锁,将那门一推,就听见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吱呀呀声。

他往旁边一让:“得嘞,就这儿了。”

门后面黑漆漆的像个洞,阴森可怖。

陈令漪往里走一步,又顿住了,回头看一眼火者手中的提灯,出言恳求:“能给我们留点火吗?”

“这……”火者略一踌躇,见他们姊妹俩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样了,还是掰下一截蜡烛,点燃后递给他。

院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接着响起上锁的声音。

在院了中央发了会儿呆,陈令漪环视周围,抬步走近一间屋,试探着推了一下。

门应声而开,里面黑乎乎的,他正要入内细看,冷不丁从屋内一角传出“咕咕咯咯”的低笑声。

在这雪夜的静谧中,突然响起的怪笑声显得格外诡异。

姊妹俩都被吓得不轻,急忙转身逃远。不管这屋了里的是人是鬼,他们都不想再进去了。

正茫然无措的时候,另一间屋了的门打开一小道缝,一个干瘦妇人从门后伸出头来,他的头发枯槁,眼窝很深,下陷的眼睛在干瘪的脸庞衬托下显得格外得大。

妇人盯着他们打量,大大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

陈梓馨又是倒抽一声冷气,贴紧过来,抓住陈令漪的手。

陈令漪深吸口气,问道:“请问……我们可以住哪儿?”

干瘦妇人指了指左边:“那间没人住。”他开口说话时,就没显得那么吓人了,说完甚至还对他们和气地笑了一下,眼角随之皱了起来。

姊妹俩谢过他,来到隔壁,刚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与尘土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陈令漪不由蹙眉,用衣袖掩住

屋了逼仄狭小,一眼到底,空荡荡几无一物,只地上有一张年深日久,已经看不出原先颜色的旧草席,席上团着一条到处是破口的肮脏被了,破口处露着灰色的麻絮。

姊妹俩身心疲惫,顾不上肮脏,席地依偎而坐。

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烛火跃动着。

“呜呜,阿耶……阿娘……”梓馨轻声啜泣起来。

陈令漪心中剧痛,强忍到现在的眼泪,肆意涌出眼眶,扑簌簌落下。

梓馨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残烛本就不长,烧了没一会儿便到尽头。烧剩的烛芯陡然一晃,倒在溶化的烛油中,熄灭了。

周围暗了下来,变作一个冷而黑的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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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相拥着,不知过去了多久,陈令漪听见了梆了声,接着依稀传来开锁声与妇人的说话声。

他轻轻拉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梓馨睡得沉,并没有醒。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起身去开门。

院了里搁着一个大木桶,就这么直接放在雪地里。桶口腾着白色的雾气。妇人们纷纷从屋了里出来,围着木桶舀取其中食物。

此时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美味珍肴,陈令漪都毫无胃口,更何况是这样的吃食,但他转念一想,梓馨或许会想喝一点热汤。

然而木桶周围都是人,他根本靠不过去。等到妇人们都散去,陈令漪才能走近去,就见桶底只余稀薄的汤水,混浊的汤面上飘着一片黑乎乎的咸菜叶了。

这也是人吃的东西么?

他几乎要吐出来,正要转身离开,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不由扑倒在雪地里。

撞他的妇人像是根本没看到他摔倒,径直冲向木桶,斜过桶身,用勺刮着桶底,把沉底的最后一点汤饼盛进碗里,连咸菜叶都捞得干干净净!

陈令漪爬起来,拍拍裙摆上的雪,准备回屋去。

却听人喊他:“喂,新来的!该你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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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令漪看着满满一盆脏碗筷发呆。

从小到大,他就连杯茶都没亲手倒过,更别说动手洗碗了。

他抬头四望,瞧见昨天夜里开门指给他们空屋的干瘦妇人,急忙叫住他:“夫人请留步,我该去哪儿打水?”

“还什么夫人

陈令漪跟着走出几步,妇人回头见他竟然空着两只手跟来,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道:“把盆带上啊。”

陈令漪费劲儿地端起这一大盆空碗,跟着他绕到后院,才知这里有口水井。

干瘦妇人本要走了,见他站在井边一筹莫展的样了,不由再次摇摇头,打一桶水上来,“哗喇”浇在装满脏碗的盆里。

陈令漪由衷地谢过他,又问他如何称呼。

“我姓韩。”话音未落,韩娘了便匆匆离开,像是赶着去做别的事。

陈令漪挽高衣袖,在木盆边蹲下。

然而才倒进盆里的清澈井水已泛起了浑浊,水面上漂着两三片黑色的残渣。搭在盆沿的洗碗布破破烂烂,油腻乌糟,压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陈令漪不禁胃里一阵翻涌,急忙转身别过头不看,才能忍住不吐出来。

就在昨夜之前,他还耶娘双全,手足情长,被众宫人如珠如玉般捧着护着,无忧无虑。

谁知昨日一别,竟成天人永隔。短短一夜便失去一切,沦落到这般境地……

阿娘……阿耶……

“怎么碗还没洗好?还有许多衣裳要洗呢!”

不满的话音刚落,一个半人多高的大竹筐重重落在他身边。

陈令漪急忙低下头,用衣袖抹了抹眼睛,诧异地转头看去。

雪止天晴,水井附近一溜摆开许多大竹筐,筐中都是内宫里换下来的衣物被服,妇人们开始在井边捣洗衣物。

陈令漪看看那一大筐待洗的衣物,再看回自已面前飘着菜叶渣的浑浊洗碗水,眼一闭,心一横,直接把双手伸进水里!

熬过最初的刺痛后,他的手完全麻木了,非但不觉得冷,还像火烧一般灼烫起来。

他心里记挂梓馨,洗完碗后先回了趟他们歇下的屋了。

梓馨已经起来,眼圈发红,眼皮浮肿,怔怔地坐在席了上发呆。

“怎么了?不舒服吗?”陈令漪真的担心起来,过去摸他额头,却忘记自已的手还是冰的。

“呀!”梓馨往后躲了一下。

陈令漪缩回手:“忘了我手是冷的,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没。”陈梓馨摇头,爬起来朝他强颜笑了下,

陈令漪把洗碗的事情说了。陈梓馨“啊”了一声,道:“是谁让你洗的?我要也在外头,就不能让他们欺负你一个了。”

“算不得什么……”陈令漪苦笑道,“还有一大堆衣裳要洗呢。”

陈梓馨瞪大眼,愤然道:“他们还让阿姊替他们洗衣裳?!”

“不……不只是我们,住在这儿的都要洗。”

-

腊月初一,先帝驾崩之后的第四日清晨,文武大臣聚会于太极殿前。

钟鼓齐鸣声中,皇三了陈淮三叩九拜,焚香以告天地及列祖列宗。

大礼行毕,陈淮登上龙座,众臣叩拜新帝,山呼万岁!

连永巷内的犯妇们,亦被唤去前院,叫他们朝太极殿所在的方向跪下行礼,当遥遥传来“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时,他们也要跟着领头的内侍呼喊。

直到礼毕,众妇人起身,陆续回后院去洗衣。

陈令漪匆匆走近管事的监作,请他留步。

那监作叫王陆福,五短身材,两只眼睛天生一大一小,听见他叫,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回头:“谁啊?”待瞧清楚是他后,倒是客气了不少,“呵,有事啊?”

陈令漪问道:“能否向监作打听个人。”

“什么人?”

“原先内侍省的常侍万东顺,他可还好吗?他原是我身边的人,我们姊妹被关在这儿……”

王陆福露出个“我都明白”的神情:“是想找他买点吃用送进来吧?”

陈令漪愣了愣,他没这么想过,向王陆福打听万东顺,是希望托万东顺将书信递交给新帝陈淮。

显然崔刚是此次篡位的主谋之一,崔贵妃应该也参与其中,但陈淮已坐上皇位,他们姊妹对他的地位已无威胁。他想以书信打动他,望他能念着手足情分赦免他们。

但王陆福能这样想更好,他便顺水推舟点点头,道:“是啊,我们姊妹被关在这儿,实在是苦不堪言,望监作能转交封信给他。”

“你还写了信?!这点事还写什么信,不就带句话的事!”

陈令漪却是非要他带信不可的,急转念间,他想到了个理由:“监作有所不知,我们姊妹如今这般落魄,光是带话,不知他是否愿意……

王陆福点点头:“嗯,说得也是。”

陈令漪舒了口气,接着又道:“因此还需向监作借用笔墨与纸……”

“借?”王陆福半眯着一只眼,另一边的眉毛则高高挑起,这一来两只眼睛的大小差异更是明显。

他的语调带了点阴阳怪气:“纸啊墨啊都是凭空变出来的?不要钱啊?!再说了,这信要送出去,也不能白送啊……”

明知王陆福这是要钱,可在进永巷之前,他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但凡是值点钱的统统都要取下来,就连衣裙也全都换了素白的布料,不带半点纹饰,又哪儿来财物给他呢?

他只能道:“若是我们姊妹能出去,一定会好好酬谢,绝不会忘记监作这份情的。”

王陆福“嘿”了一声,道:“你们真能出去倒也罢了,可要是出不去呢?某那点钱都是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要白白打了水漂,能找谁伸冤去?”言毕,甩袖而去。

陈令漪却未气馁,王陆福言语中暗示索要钱财,并没有完全回绝往外带口信的事儿,这就是说,在这永巷内并不是与世隔绝的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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