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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的阳光总是不及春夏猛烈,尤其是地处新月洲纵深较广而又多山的南方。
海面乘东风而来的冷气总会被山脉阻绝因而化作倾盆大雨落下,一旦入冬,风暴、大雨以及连带着的山洪与河水泛滥便成为此地常有的景色。
而即便是像今天这样难得没有雨和大风的日子,太阳也如同和人乘花轿出嫁的新娘子一样遮遮掩掩不愿意露出自己真容。
——这对一行人而言并不仅仅只有温度和视野上的不适。
被亨利称作原版食尸鬼的这种高度适应里界环境的类型,其实是不适于在强烈阳光下行动的。
它们如同鼹鼠一样惨白色的皮肤其实就是这一点的佐证——如同陆生动物在水里会溺死一样,太阳这种强大并且在它们生活的世界里并不存在的环境因素,是它们行动的最大阻碍。
但凡事都有一个界限存在。盛夏时节晴天的艳阳下这种食尸鬼会在极短时间内虚弱直到死去,但冬日弱小的阳光就好比是浅水,身材高大一些的陆生动物直接跋涉过去,即便是矮小的也可以暂且闭气泅渡。
阴影与黑夜之民不善于在阳光下行动,可世界上也并不是每一处角落都阳光普照。即便树叶多已落去却仍旧足以提供荫庇的南方树林是它们躲藏的绝佳场所,而若不加急离开,那两头逃走的食尸鬼必然会在夜幕落下之后再次尝试攻击。
里加尔工艺增强过的减震马车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也仍旧保持了较好的平衡,盖着麻布的年青传教士的尸体被放置在车厢地板上,老传教士看守着他,一言不发。
就地埋葬会成为食尸鬼的食材,谁也不希望本应安眠的同伴被刨出来啃得四分五裂,这绝对算不上是一种安葬。
白天的时间从未如此珍贵,而金黄色的阳光落下的地方也从未如此令人感觉奢侈。
队伍维持着安静的沉默继续前行。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没有任何动物经过或者活动又或是呼唤同伴的声响。
周围很大范围内的树林都化作了一片死寂,除了他们马车行动时发出的声音和马匹偶尔的响鼻以外,再无任何活物。
孤寂的风拂过树枝光秃秃的林地带起的声音好似怨灵哀嚎。
“这里以后会变成禁区。”亨利忽然这样说着,和人出身的队伍前列几人看向了他。
他们欲言又止。
铂拉西亚的人毁掉神社开启的裂缝持续到什么地方他们无从把控,这些食尸鬼在拥有极高机动性的情况下还耐力非凡,所以它们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扩散到了什么地方,也无从把控。
这片山林里已经有它们扎根这点是已经确认的,但具体有几只?没人能确定他们遭遇到的就是所有,而这些东西又跑得快战斗力也十分惊人,等闲的武士只怕尝试讨伐会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打可能打不过,万一对方想逃你还完全追不上,而且它们还会繁殖,甚至可能繁殖力会相当惊人。
即便是他们这样几乎尽是精锐的队伍,食尸鬼攻击非战斗人员时都没能拦住。
如果有一百个亨利的话或许就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部剿灭吧。
“啊。”因为循着的并非巫女们的秘密网道的缘故,小少爷掏出了随身的地图想查看一下方位,结果发现在潮湿的天气中长时间没打开的地图有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了虫蛀。
同乘的洛安少女在旁边看着,此刻天公开始作美,云朵散去阳光逐渐强烈了起来。在充足的光照下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地图的细节——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这张地图上被虫蛀的地方以北部为主,零零碎碎还有其它不少地点。
偌大一个新月洲,狭长的陆地板块名义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实际上已经到处都是漏洞与虫蛀。
藩地军占领的几大州或许还算是在人类的管辖范围内顶破了天是新月洲皇族内战,但他们借助的铂拉西亚修会的力量所打开的是一扇禁忌之门。
眼下仅仅只是打开了一道门缝,从中溢出的冰冷死亡气息就已经足以让一大片区域化作生命禁区。
但可悲的地方或许就在于,如今的整个月之国能意识到这些问题的仅仅只有他们这一行人。
当精灵族之类的长寿种以俯视角度鄙夷人类时,言语措辞之间总是少不了诸如“短视”“好斗”之类的说法。而人类对此表现的任何抗拒、反唇相讥、愤怒和敌意都只是更进一步验证了这种说法的真实性。
和人。
终归和里加尔人还是太像了。
这个自诩4000年文明一直都是统一王朝,与众不同睥睨天下的大国,曾经能在统一的意志推动下众志成城建造出如同国道体系这样令外来者无比赞叹的壮观之物,如今却是这样一副不堪的景象。
人的弱点他们同样拥有,只是区别于不同的文化因而表现出来的形式不同。
和人总是含蓄的。
含蓄到连死的时候恐怕都不敢发出一丁点怯弱的声音。这种直观上的不同很能唬人,尤其是初来乍到的外来者会觉得他们简直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种族,仿佛独立于五大族之外是某种“高等人类”。
而和人也往往如此自恃。
即便是强大的帕德罗西帝国和奥托洛帝国的访客,在和人眼里也不过是“南蛮”当中相对发达的两支。
可死就是死。
里加尔西海岸的诸王和林立的贵族们内斗的方式是直接派兵攻打,而新京的华族们内斗的方式是逼迫对方派兵当炮灰消减实力。
前者在他们眼里是野蛮的,不优雅的,粗鲁的。可更隐晦更含蓄的内斗就不肮脏了吗,就不是内斗了吗。
米拉感觉这个国家就像一艘大船。
一艘将沉的大船。
铂拉西亚的剑士们是悄悄溜上船的破坏者,他们在试图凿穿船底好让所有人一起沉下去死掉,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至福,是一种恩赐,是一种赎罪。
而船上的其他所有人本应是作为一个共同体反对这些人的,却在为了其他事情争吵斗争。
新京方面或许是对此一无所知因而没有任何反应,而知道铂拉西亚的人在做什么的藩地方面,却因为“凿穿船沉的话是新京先死”之类的理由而选择了和他们合作——或许吧,她毕竟没接触过藩地的高层,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但死到临头时第一个想法是让世仇先死,恐怕是许多人都会赞同的一种观念。
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老师有多无力。
他仍是很强的,强到她想象不出他会输给任何人的程度。
可同时他又是如此的无力。
因为他仅仅只是一个人。
贤者理应是知晓许多的智者,是引路之人。但真相与危机他已经洞察,仅凭一人一剑或是如同现在这样一支小队却无法力挽狂澜。而即便跑到中央街上去大声疾呼,大抵路人也只会嗤笑他疯癫,继续该干嘛干嘛去。
有时候沉默并非在藏私,而是即便说出来也对于现状没有任何帮助。
并非每一个人都拥有像他这样几乎不会动摇的内心,有些真相摆出来足以使人崩溃,所以非到必要时不提便成为了他的处事方针。
数个小时的行走,沉默使得白发的女孩儿有长足的时间胡思乱想。
直到前方的亨利再次举起了手,紧握成拳。
飘散在冬日凛冽空气之中的气息被所有人察觉。
“是烧柴的味道。”即便贵为上级武士的鸣海也知道这是什么气息。
“上风处在哪。”一旁的老乔开声询问,而坐在马车顶上的夷人少女一个翻身抓着边角落地,拿起一把地面上的枯叶搓碎了以后举高洒落。
寒风把它们带向了右后方的山脚下。
“西北风。”她径直报出了绝对方位,作为荒野之中长期生存的夷人,像“左”与“右”这样的相对方位他们其实较少使用,东西南北的方向是孤独猎人不会迷失的最好伙伴。
但武士们听不懂,开口询问的老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而璐璐也注意到了这点,她指向了斜面左前方树木相对稀疏的地方。
几小时的行走,在晴天太阳的庇佑下他们应当已经穿过了食尸鬼活动较为剧烈的区域。
但这里仍旧并非有人烟之地。
柴火的味道可以顺着风飘出去几公里远,所以有荒野经验并且想隐匿踪迹的人大多会注意扎营的位置,虽说风向在这个季节很是多变这样做也不一定完美。
山火暂时应当是不会发生的,虽说地面上枯叶较多但中部冬季湿度很高因此只有最表面一层是干燥的,往下都被水分浸透,很难烧的起来。
所以是人为的。
而会在这种时间地点遭遇到的人类有很大概率是敌非友。
“斥候部队跟我,转徒步前进。”将腰带扎紧以减少板甲衣发出的碰撞声,亨利如是说着,而洛安少女与充当斥候的大神和老乔拿着弓一并跟上,璐璐则作为另一个拥有较强侦查能力的人留在了本阵作为向导。
他们用静步行走的方式避开了小树枝不紧不慢地向着上风处靠近,但还没接近到一半柴火的气息就逐渐变淡。
“伏低身形。”亨利作出了这样的指示。
新月洲的大地普遍崎岖不平,山地更是如此。像里加尔那种在平缓山坡上盖小屋的做法这边如果不用大量人力平整土地会很难做到,但这种复杂的地形在进行侦查时便会很好用。
柴火味已经散去,但他们已可隐约听到人声。前方的地形有些像一个倒过来的马蹄铁——开口的部分朝着右面,圆弧的部分则向上凸起形成了一道仅有10米不到高度的峭壁。在峭壁的下方是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地,而这就是柴火气息传来的地方。
“往这边走。”贤者指引着三人一起向着峭壁侧面的高地走去,占据了高地能让他们有更好的视野,伏低身形时也更不容易被对方察觉。
人声鼎沸,这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
他们趴在了高地边缘,把会反光的物品都挪到旁边小心翼翼地查看。
近百匹马和武士,三百余足轻,其中一百是弓足轻。衣甲鲜亮,装备和补给都很充足,他们显然是一夜过去这会儿晨间洗漱就餐完毕,正在收拾帐篷准备重新上路。
“青色甲胄,口音是南方的武士。”同为和人,大神立刻察觉了不同。和人的语言都是用短音节拼成词汇再组成句子的,而尽管音节相同,北方藩地和附近的口音却往往在语调上与中部南部的有所区别。
比如他们表达“吃”这一含义的词汇音节是为“塔倍露”,但藩地的语调是“塔↓倍↑露↓”先抑后扬再抑,而直辖州的武士则往往是用“塔→倍→露↑”的音调——即前面两个音用平调,最后一个音才上调。
这种小细节和音调习惯导致他们彼此双方哪怕说的是一样的句子听起来也会完全不同,加之和人语言叠加的音节非常多,哪怕刻意模仿也往往很容易露馅。
“是跟藩地合作的。”贤者直接下了定论。
这一时节这样规模的队伍进山不可能是巧合,加之以现在新京和藩地理论上还处于和谈的时期,简单排除一下,就有极大可能是朝着他们来的。
“回去报告,我们得绕路。”老乔这样说着,但亨利摁住了他:“等等。”
“传令兵。”他看着下面那个身甲最为华丽的武士对着手下似乎做出了些什么指令,接着便有3人分开坐上了马匹之后朝着不同方向跑了出去。
“不止一支部队,可能会被夹击。”亨利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看着传令兵跑出去的方向。
“我们得抓个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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