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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天在白龙寨里一番胡言乱语,说什么斗剑如弈棋,被这许多见识短浅的贼寇奉为一时圭臬,不久后,寨子里竟有弈棋之风盛行。眼看这些打扮粗俗,端止鄙陋之辈装模作样,对着棋盘拿捏姿态,可半天也下不出个花样来,也真个叫景天暗自好笑。

他在这边笑人,却不曾反省,自己的棋力也不堪入目。景天自小不曾熟习黑白子,倒是象棋和连五子倒还算精通,在永安当所在那一条街上堪称无双无对。也就是入了神剑门后,闲时看师兄师姐们对弈,受了些指点,勉强知晓下棋规矩,可正正经经下完一盘棋的时候,还不曾有过。

因山贼们个个不成器,便请他来指点一二,景天哪里懂得这个,他只好先把围棋规矩先教了,磨磨蹭蹭推脱了两天,暗地里揣摩棋道以免露怯。待到真正与人手谈厮杀,倒的确没有败绩,虽说都是臭棋篓子,但好歹寻摸出了些许趣味,一连数日都沉溺此道,所幸他为人勤勉,没有忘了每日剑术功课。

除了弈棋,寨子里原先就盛行叶子戏,如今这些贼匪听信景天胡言,打牌就更勤快了,而且都是面无表情,喜怒皆不形于色,行走坐卧皆是如此,看来是的确在下功夫。他们这样练了几日,斗剑之时也能做到神情若定,便自诩神功大成,也找十九教头要指点。景天稍加思忖,叫他们赌大些,原先赌一两的,现在就赌十两,原先押银钱的,现在就押法宝,一定要全副身家都寄托上去,若不能胜,便输个赤条条,精光光。果不其然,赌注翻番之后,就有许多定力不足的贼匪破了功,一个个赤目流涎,情难自禁,在寨子里鬼哭狼嚎,甚是喧嚷,这般豪赌又惹出许多糊涂账,翻脸成仇不在少数。

如此愚类,一心追求速成,好勇斗狠,只顾眼前而无远虑,沉迷外道,不思进取,就这般练法,莫说习得上乘剑术,就是原先有了几分功底,经年累月后也要荒废了去。偏偏众贼自以为得其三昧,终日痴顽不改。殊不知,剑道修练贵在精诚,须念念不忘,方可有所长进。逐法用之末而舍大道之本,殆矣。

反观那卢氏女,自从得了神剑手札,终日冥思苦修,调伏真气,化以灵神,将一身法力抟炼为剑道元罡,又与手中兵刃物性相感,隐然已得人剑合一之术。若能更进一步,领悟藏形之道,届时纵身化一道精气附在剑器上,逍遥天地,转瞬杀人,往返青冥皆无障碍,更无需学什么面不改色的奇技淫巧。

景天每日除了练剑下棋,便是饮酒食肉,少言少语,倒是一刻不停都在心底里考量众贼,总盼着找出几个良心未泯,还可改邪归正的苗子。以他所见,白龙寨之匪类,非是穷困潦倒,无有生计方才落草为寇,而多是脾性乖张难驯之辈,好逸恶劳而贪索无度,不愿躬耕田亩,安身事业,平日也是游手好闲,趁而今六界大乱而啸聚绿林,妄求一时之快意,不顾杀身之祸,实乃穷凶极恶,纵有几人为祸未深,经周遭奸邪之气熏染,也难迷途知返。

人心渊深,无有本根,随境而迁,随时而易,天下太平昌盛则人心向善,非是无有奸邪之辈,盖邪不压正,难成气候。然人心有别,道法却无善恶,景天眼见这些鄙陋匪众修习的亦是昆仑正宗《十六玉楼洞真诀》,不念祖师恩德,恃之为恶一方,诚可悲可叹。当初云宗弘法天下,可曾想过今日?

白龙寨匪类生活奢侈无度,每日大摆宴席,宰猪杀羊食肉,饮酒如渴,上好粮食常因不合口味而弃之不用。纵使有金山银山,这样每日滥赌暴食,也很快就要耗空。每当仓禀空虚,便蜂拥出动,四方劫掠烧杀,掳掠良人。

某日众贼打劫归来,带回许多妇女,可怜她们与亲人生离死别,遭逢大难,留在寨里定会贞洁不保。

景天目睹无辜人家泪洒青山,只道是应当竭力相救,只是不知为何,心里竟无有悲痛,亦无对匪类为恶之怒。他恍然自省,想来他七魄离散,七情渐失,如今已然是症状发作了。

恐怕长此以往,他必然会化作无知无觉之行尸走肉,对这世间再没有半分留恋。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扶善锄恶本就是豪侠之义,景天只觉自己宁肯猝死,也不可坐视奸邪侵害弱小。只是他如今实力低微,在这寨子里看似得势,实则是被众贼软禁,如若不顺从他们心意,当即便会遭毒手,故而要救人也须多费手脚。他自忖独他一人恐难成事,还需言语挑拨,赚几个蠢贼来供他指使,如此便好办许多。

白龙寨里这几日相处,唯独那胖瘦二贼对景天十分敬重,平时常来求他指点,每次都带了酒肉饭食。听闻景天好吟诗,特意改头换面,潜入黄州城里买了几本诗集。每次景天下棋,这二人要么陪同,要么在一旁观棋。众贼笑这二人软骨头,给十九教头当了小婢子,胖贼茂山倒也不恼,心宽体胖,一笑而过,瘦贼何必平倒是口齿伶俐,圆滑世故,常是自嘲,随后又笑称自己很快就能得了真传。

景天心知二贼是受寨中头领指点,这才故作亲近,他几次督促二贼不可沉溺玩乐享受,应收敛心思专求剑道,二贼唯唯诺诺,虽不曾真个听话,到也从不顶撞。

如今见无辜妇女要遭侵害,在此之前,寨中又有一场大宴,早早开始置备,厨房内外忙活张罗,杀鸡剥牛,屠狗宰猪,聚义厅里摆开交椅案几,杯盘流水一般送来,处处张灯结彩,窖里美酒净启,酒气如云香飘三里,一时间众贼皆忙个不可开交,倒疏忽了看管。

景天至厨房外,将胖贼唤来,假意要私下传功,把茂山哄得喜笑颜开,他们约定在宴会上悄悄离开,至后山山脚见面。

因胖贼心思不定,脸上笑容频频,瘦贼诧异而问。茂山头脑简单,三两句被套了话,于是就说出十九教头要私下传功。这一说,又被旁边的同伴听了去,不一会儿,偌大山寨里一半多的山贼都听闻此事。

待宴会时分,长须的贼首酾酒高台,放言豪阔,假借替天行道之名而欲侵吞黄州之地,众贼言辞敷衍,嘴上应和,心里却想的是去寻教头偷功。

推杯换盏几轮,宴会正酣,景天大略觉得时候已到,佯醉而醺然大睡,贼首命人送他回屋休憩,聚义厅内外的匪众见教头出门,许多都是眼前一亮,一个个忽然都有了急事,不是肠胃绞痛,就是头晕不适,更有甚者借口思念老母,推脱了宴会。聚义厅外的匪众不一会儿就散去大半,倒是厅内的几个知情人怕首领怪罪,不敢擅自离席,只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二当家的见了,喝问一贼,“你个孬货!莫非腚上生疮了?怎么这幅模样?”

“回哥哥的话,小弟这个饮酒多了,就想尿尿!”

“去去!快去!”

余下几人见状大喜,也纷纷自陈有难言之急,借口出了聚义厅,往后山去了。

却说众贼各自急匆匆到了后山,见山脚空旷,只胖贼茂山一人杵在原地,便想着教头旋即就会来到,连忙找个隐蔽处一蹲,却不料这周围灌木丛、树梢头、青石背、矮坡沟,四处都已被同伴占领,一番口舌争斗后,总算都憋憋屈屈地找好躲藏的地方。

他们左等右等不见来人,有几个小贼原是看守监牢的,此番偷跑出来,心中仍旧害怕当家的发现端倪,心想再不回返,只怕要露馅,到时候吃了家法,可不是好玩的,还是赶紧回去是好。

殊不知聚义厅里,当家们也大感诧异,只觉今日宴席安静异常,走出厅外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广场上桌椅空荡,只十几个小贼还在用饭饮酒,三当家的揪住他们一问,这些人自称是看守监牢的。

“你们如何敢擅离职守!莫非寨子里的家法不严了?!”

“哥哥平白冤煞好人!小弟们这是到了时候换班,该轮到我们来吃酒了!”

“你们走时,可见有人来替你们?”

“这却不曾,想必是几位弟兄吃酒忘事。”

“啊呀!你们这是坏了好事!”

三当家连忙回厅里上报,几位贼首匆匆赶往监牢,那监牢外仍旧有贼众看守巡逻,这却叫他们大吃一惊。

“你们一直在此,可曾远离?”

“不曾!不曾!”这些玩忽职守的小贼万万不敢承认。

二当家不耐与他们罗唣,闯入牢中一看,今早掳来的十几个良家妇女,如今半个也寻不到了。

那聚义厅外,吃肉吃酒的小贼见匪首匆匆外出,连忙撇下碗筷,飞也似的离了白龙寨,四散钻入林中,各自奔命去也。原来这些小贼正是牢中的妇女,得景天相助,传了她们幻形易容之法,又受他指点,趁看管空虚出逃,却不忙离开寨子,因监牢深处腹地,若是直奔寨外,怕是连门口都赶不到便要被擒捉回来。

兵法云,实则虚之,正要反其道而行之,跑到当家匪首眼皮底下饮酒食肉,此处离大门不过几步之遥,而贼匪都调往腹地,一来一去,争取出一线生机。

所幸这些妇女都有修行底子,否则一时半刻练不成法术,也亏她们临危不乱,否则景天非但不能救人,还要搭上自家性命,所谓天助人助,不如自助,正是此理。

众贼很快知晓中计,四下去寻景天,此人倒也洒脱,此时已至后山赴约,他正讲述的却是正宗妙法,以心意点化真气,修练剑道法力之纲要。

因他妙语连珠,山脚各处隐藏的匪众一言不发,那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的贼首也悄然噤声。

待景天讲过一遍,就问胖贼,“可听明白了?”

“不太明白。”

“好,我再说一遍。”

长须汉连忙扬声,“却不忙了!十九教头,你私放寨中财货,可知该当何罪!”

景天冷颜冷语,“似你这般奸猾贪妄之辈,不过是坐井观天,不知六界之大,豪杰之多,修得微末法力便沾沾自喜,恃强凌弱。修行昆仑真传数十年,竟只有这点本领,此生此世都不必妄想得道成业,终究是黄土一抔,路边骸骨!尔等匪类,不慕正道,实乃天下之蠹虫硕鼠,实在该死,如何有颜面向我问罪?”

“好啊,你个老货,不过是区区残废之人,竟敢大放厥词,今日定要叫你知道厉害!”长须汉冷笑连连,忽而一转口风,“不过,我颜焕雄素来敬重有道高人,你若是把修行口诀老老实实交代出来,还可免去皮肉之苦!如若不然……”

“蠢物,如若不然,你便剐了我,瞧你爷爷可会皱一皱眉!”

贼首勃然大怒,一声令下,众匪其上,将景天绑了,押至聚义厅里。

“十九教头,颜某再唤你一声先生,倘若你肯弃暗投明,今后你依旧是白龙寨的教头,有弟兄们一口吃,就绝少不了你一份。”

景天不言不语,他既无悲苦,亦无忿怒。

傍晚时候,众贼便见十九教头被吊在厅前,解了衣裳,被狠抽了二十鞭子,身上已无一块好肉,鲜血淋漓,他竟果真没有皱一皱眉头,没有呼一声痛。

夜里,群贼外出,去追那几个逃走的良家女。

景天仍被吊在桩上,气息奄奄。

今夜生铁一样冰凉的月高悬,神仙遨游的天星大如车轮,穹光照耀山林。白龙寨里残落的豪杰沐浴星月之彩华,仍不曾有半句言语,直好似一座生铁般寒冷的雕塑。

月下寂静的聚义厅外,缓步走来一个肥厚的影子,是那胖贼茂山悄悄来到桩下,淋漓的血落在他额头,他仰头轻声呼唤:“教头,教头,你可醒着吗?”

“你不去练功作甚?”景天话语微弱,发声含混,似乎是舌头肿胀了一般。

“教头,肥家、俺、我……我来看望你老人家。”

“我也不需你看望。”

“教头,你来把药吃了。”茂山御起双股叉,将绳割断,飞身跃起把景天接住,他这一接,触及他浑身伤势,溅了一襟鲜血,“教头,你可疼吗?”

景天自然是疼的,七情消散,却仍有苦痛,这便是他而今仅存的知觉,故而他不以痛苦为忧,反倒是甘之如饴,纵使痛得恨不得自我了断,总好过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活在世上。

茂山端了药给他服下,这也不是什么仙丹灵药,只是能益气补血,免得景天暴毙而亡。

“你来救我,可是有求于我?”

胖贼连连摇头。

“那是谁教你来寻我的?”

不远处树下又走出一人,正是瘦贼何必平,他神色谄媚,到景天面前躬身一拜。

“你想从我这儿学什么?”

“教头,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二人并不为求教,只是不忍心看你受这样的罪。”

景天冷笑一声,不等他再说,忽见远处一道奇光惊破夜幕。

三人转头遥望,西北林间剑光冲霄,似一条银龙逍遥大气,翻腾席卷。景天一眼便知,定是有人施展剑道元罡,观其气象,虽然声势尚浅,但色泽明亮莹润,当属上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是何方高人在此?!”那林中四散的匪类原本正擒捉逃命的良家女,忽然一道灿烂剑光闪过,便有人头落地,众贼立时惊骇。

林间缓步而出的,正是那卢氏女,这几日来她潜心习剑,已练得有三分火候,回顾当日受人相助,恩公独自留下阻敌,此时必然已遭不幸,一念及此,不由得心中悲恸难当,自忖是哪怕抛却身家性命,也要为恩公报仇雪恨。

众贼见她势单力孤,纷纷出招,卢氏女瞧这些白龙寨的匪类个个神情自若,面似冰霜,御剑时喃喃自语,指点方圆,颇有宗匠气度,她不由得暗自吃惊,只道眼前的都是一方高手,故而提起十二分法力,架起双刺杀去,哪知他们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不过几剑下去,杀了个残肢滚滚。

白龙寨贼累被杀得胆寒,抛下同伙匆忙逃窜,此时他们才知那十九教头分明是在糊弄,根本没有练就半点本事,不由得恼恨非常。

卢氏女救下几位良家妇人,一番相询才知,原来她那恩公此时正在贼巢中,若不是他设计相救,这些可怜人定要赔了性命。

“恩公古道热肠,定然是不肯坐视你们落难,如今我正要去将他救出,你们也莫在此耽搁,速速逃命去吧!”卢氏女纵身一跃,跳上枝头,如星丸飞射,疏忽追逐白龙寨匪众而去。

那坐第二把交椅的精瘦汉子闻讯而来拦阻卢氏女。

“兀那贼婢!且莫嚣张,看洒家手段!”他御起一枚海蓝铁剑丸朝卢氏女打去,这几日他自诩得了真传,斗剑本事大涨,故而不将这区区女子放在眼中,只一招自创的“定鼎天元”直取中宫。

卢氏女一路杀来,浑身胆魄迸发,已是脱胎换骨一般,面前白龙寨匪类招式凶恶,性情狠毒,一身本事都是刀枪里拼出来的,原先个个都能胜她一头,而今卢氏女得宗师传承,剑理充塞胸臆,杀了人后更加豁然开朗,只觉原先尚有许多疑问滞涩,一剑下去万千忧愁烦恼全数斩尽,看那血流漂杵,她只觉灵台清净。

对手一招“定鼎天元”,并无机巧,直取一个快字诀,却又因法力驳杂不纯,不能习得剑气雷音之本领,故而既失却精妙,又不能以迅捷称道,名字起得气势不凡,却只是徒然贻笑大方之家。

卢氏女被骂了一句,也不作口舌之争,一枚分水刺回护周身,另一枚里灌注全身剑罡,一发涌过去。只见林中列缺迸发,霹雳如霜,轰然砸飞剑丸,去势不减,将那白龙寨的二当家拦腰截断,他徒然倒在地上,痛得大叫,破口骂道:“贱婢子!何不给爷爷一个痛快!却休想某向你求饶!”

分水刺当空一画,便斫下他人头,二当家面上终于油然而笑,叹道:“好法力、好法力!”就此死不瞑目。

卢氏女杀人如乂草,清清冷冷不作回覆,收起分水刺,一身剑罡自然从剑器中流回膻中气海,没有丝毫损耗,因其法力精纯,不染杂气,故而只需以神意稍加熬炼,便可尽复法力。正因如此,正宗传人向来不惧久战,除非被人以秽浊之物染污法力,否则便是斗至海枯石烂,形尽寿终,亦是神完气足。

先前她能一击破去贼首剑丸,也全赖罡气精纯,并未运使甚高妙剑招。说到底,生死斗剑也只有实力相仿才能比出花哨,否则任凭对手再多机变,也仅需一剑斩去,就能杀个干干净净。当年云宗天河悟得太阳剑意,一身法力浑厚如汪洋滔天,无双无俦,对敌时从未用什么漂亮剑招,六界之中谁又能挡?

卢氏女此时方知恩公所赠的手札中为何再三强调,习剑以悟道为本,炼法次之,试招则为末节。世人不得其要,常以招式为本,不耐抟炼法力,更无能领会至道,因此在世俗蹉跎岁月,至死不得上乘法门。

她便这般一路在林中好杀,一条银色剑罡飘然如龙,风云相随,卷动三山五岳,气魄冲霄,真个骇煞贼胆,所向披靡。

寨中厅外三人眺望山林剑气纵横,自西向东,自北而南,往返滚荡,矫矫似天风吹云,熠熠胜九天月华,一时无言。

未过多久,却见匪首颜焕雄仓惶回寨,身上金创三处,连指头都被那卢氏女削去两根,他心中恼恨已极,全数怨气都归咎景天,怪罪他不肯老实交代神功秘籍,却让他们一寨子的弟兄大受损伤。

他急忙喝令众贼收拾家当,竟是连夜就要弃寨逃命去了。长须汉匆匆找到景天,二话不说,将他携上一并逃亡。

胖瘦二贼面面相觑,连忙也跟上当家的。

卢氏女容光似月,妾心似铁,一路追杀白龙寨匪众七天七夜,自黄州而下,向东南逃至福州城外海滨,此时三百盗匪,被她一人杀得只剩十六七人,原本为恶一方的白龙寨就此烟消云散。

长须汉眼看自家打拼多年的基业一朝尽毁,哪禁得住放声大悲。

他在东海之滨将手下弟兄召集,言众人道:“犹记得不过十日之前,我等叱咤山林,何等潇洒!如今我白龙寨名存实亡,各位好汉也莫随我这匹夫陪葬,分了家当便东西奔命去吧。”

众贼掩面而泣,挥泪拜别,四散而去,只是尚未走远,天边一道剑光飞至,却是卢氏女已然赶到。

贼匪欲逃,她也不拦,肃立原地,海风猎猎,吹动她血染的裙裾。

颜焕雄转头四顾,身畔除了被折磨得神智涣散的景天,就只有胖瘦二贼还不曾离他而去,此情此景,他自忖是霸王败退乌江,英雄迟暮的境况,不由得惨然而笑,“我已逃了一千二百里,你还不肯放过我?”

“交出被你捉去的人。”

“交出来,你便不杀我?”

“我会给你个痛快。”

颜焕雄冷笑道,“那天夜里,你的本事尚且低微,何以几日不见就练就一身惊人业艺?想来是这个老残废教了你几手,他既然对你有恩,这七天七夜,你就是为了他才不依不饶,某家可有说错?”

卢氏女眉眼低垂,从容静谧好似处子,这般姿态,已然是有剑仙风采,这七天七夜不休不眠,她非但没有气力衰竭,还因磨炼出顽石一般坚固心意,剑道真罡愈发精纯。

颜焕雄将景天提在手上,又架起飞剑小心护住周身,这七日来,他们几次交手,各自心里有数,只需小心慎重,卢氏女也难将这泥鳅一般滑溜的贼人毙杀。

长须汉冷声道,“你把这老货给你的秘籍交待出来,否则我便斩去他四肢,叫他真个做残废。”

卢氏女见他手上提着的,岂还能看得出是个活人?她的恩公如今浑身青紫,人已瘦骨嶙峋,可皮肉却淤肿起来,浑似条死尸,若非胸膛还在起伏,真个同死人无异。这七天来,每次她要把这贼酋斩于剑下,都是被他用景天作质逼退,而她一走,这奸人就对景天严刑拷打,逼他说出修行秘诀,如不是胖瘦二贼暗自照顾,景天早已被他打死几十回。

“你在他身上打过一下,我就割你一片肉,你若斩了他手足,我就切你五脏六腑,他若死在你手上,我便把你千刀万剐,剁成肉醢,洒入海里喂鱼。”卢氏女说话温声细气,杀机已然充塞天地,迫得东海之滨的潮涛都为之阻遏。

颜焕雄穷途末路,岂会被她吓阻,当即挥动利剑,朝景天的肩膀斩去。

“停手!”卢氏女扬声喝止。

“怎么?想明白了?”

“东西你拿去,但你要把人交给我。”

长须汉放声狂笑,“你莫非当我是无知小儿?若放了这个老残废,颜某岂不是任你宰割?废话少说,交出秘籍,我自然不再折磨老残废,说不定还大发善心,去寻灵药给他疗伤。他是死是活,全看你舍不舍得。”

卢氏女取出手札,用劲震碎前半册,碎纸飘零,长须汉勃然大怒,本想发作,又强自按捺,接过剩下半策一翻,不由得喜上眉梢,这上面洋洋洒洒,记载的全是斗剑之术,包括如何习得“剑气雷音”、“剑光分化”等高深剑术境界,他自忖若是练成这般妙术,定能反败为胜,只余被毁去的半策,还可从景天口中拷问出来,于是也就不做计较。

颜焕雄得了真传,不由得心怀大畅,领着胖瘦二贼,即日扬帆出海,欲寻一僻静海岛闭关悟剑。只是卢氏女哪能如他所愿,同样乘船追赶,遥遥相望。

两艘小船自东向西,自北向南,在海上你追我赶,忽忽不觉半月过去,颜焕雄已初步领会剑气相合之法,飞剑威力大增,破空隐然有雷声滚滚,离修成剑气雷音不过半步之遥,此时方知真传之妙,非是世俗左道旁门可比,大有前半生白活一场的感慨。

胖瘦二贼同在船上,每日捕鱼晒盐,做得是打杂的活计,平时与贼酋一同钻研剑术,却不忘在闲暇时候提炼水气,给景天清洁身体,免得伤口溃烂化脓,也幸亏这二人感念景天指点之恩义,不曾远离,一直照顾有加,否则这般远航,以景天如今的身子,不出一日就该暴毙。他昏睡四天方才醒转,旋即又被颜焕雄逼问秘籍上册,景天自然不会助纣为虐,心下倒是对那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卢氏女十分激赏,若是她将全本交出,贼酋气焰更难遏制。

长须贼志满意得,自忖只要渡过此劫,凭他三人的本领,再创下一个比白龙寨更大的基业,非是难事,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一念及此,顿时心怀大畅,也忘却了海上漂泊清苦。本拟与那卢氏女再斗上一场,尚未开口,就听瘦贼惊呼,遥指东南,彼处海天之间昏黑,雷鸣电闪,竟似有极大风暴袭来。

连月来海上赤日流火,燥热非常,海上水汽蒸腾升空,顿生黑云,云气摩擦之时阴阳激荡,仿佛宇宙吐纳,乃降霹雳雷霆。

天威浩荡,奸邪胆寒。

那极大风暴转瞬千里,初时还在天边,眨眼便到眼前,将两叶轻舟吞入一片无有涯际的昏暗境地,众贼环首顾盼,只觉四合倾覆,晦暝无光,天崩海怒,浊浪击云,风咆似五岳之崩,电走如江河凌日,腾龙跃虎,兕奔虺行。此情此景,如何叫他们不震骇惊惧。传言大修行者可平靖三山四海,那般法力又非是他们这几个没出息的匪类可想。

景天仰在船尾,一个浪头打来,他便似风里枯叶,飘然而起,转眼落入海中。眼前一片黑惨惨,他呛了滚烫的海水,周身创口浸了盐分,痛贯天灵,他亦不知如何作态,灵台沉静,许是将死之人,已无所谓这世事挣扎,火宅苦狱。

眼看他就要坠入海渊之下,船上的胖贼茂山发觉不对,急忙御剑相救,好歹把他从水里托起来。只是这胖贼法力不济,慑于天威而染杂气,不多时便觉周身真气锐减,他慌里慌张大声呼救,匪首颜焕雄闻声回顾,见状却不管不问,当真大丈夫心狠毒,还是瘦贼何必平战战兢兢,咬咬牙跳入海中,顶住波涛朝胖贼与景天方向凫去。

不远处,卢氏女盘坐舟中,仰望苍穹宏威,思及手札上所载:修行剑道并非冥思打坐之功,当立诚心、信心、杀心,诚于手中之剑,信之真我本念,杀内外一切烦恼。此情此景,如临深渊,她虽恐惧粉身碎骨,但亦鼓舞全身勇气,激昂法力,催动行舟朝前船驶去,意欲在此时将贼酋毙杀。

浪头打来,舟楫轰然破碎,卢氏女一时怯惧,法力不复精纯,顿时坠入海中。

匪首颜焕雄眼看仇人落海,不禁喜笑颜开,催动剑器朝水里砍杀,此时浪急风大,卢氏女一个不察,叫他一剑刺在左臂,险些斩断,她疼痛难忍,发一声哀嚎,沉入水中不见。

贼人更加嚣狂,不等他得意,天上一道霹雳降下,正落在船头,将木舟击得粉碎,颜焕雄浑身炭黑,昏然坠海。

雷霆入海,爆散如云,一时间银蛟奔走,海面上云蒸霞蔚,狂风厉啸。

忽得一声长鲸哞鸣,水下跃出一条大鱼,其背阔足可三百里,长鳍如参天之木,雷击而无损,鱼跃当空,张口吐纳,其势吞饮日月,万里雷云尽入其腹,周遭海水一并倒卷腾空。落海众人本是浸在水中,苦捱挣扎,如今全数落入这大鱼口中。

大鱼吞了万里雷气,怡然自得,摇头曳尾,一气下潜直至无光晦暗之渊流,随即向西南行去。

却说众人落入鱼腹,这鱼体量庞然无匹,便好似一座巨岛,肠胃有乾坤之大,这大鱼吐纳灵机数千年,腹内元气满涨,无量无涯,更兼罡煞交征,雷气翻腾,景象殊为可怖。真要不幸落入罡煞交汇之处,即便铁石也要被雷气磨成青烟,何况血肉凡胎。

这五人倒是好运,大鱼胃气翻滚,正有一团磁侌水元煞横亘至贲门附近,众人随着海水冲入肠胃,落入这一团蓝幽幽、沉甸甸的煞气中,飘然悬浮,好似冰壳里的虫豸,虽然行动艰难,一时间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磁侌水元煞性质温和,若吐纳得当,不但能补益真气,更有洗练经络之效,便是不懂采煞之法,以口鼻吞吐,亦可润肺养神,不惧有窒闷之虞。这煞气采集不易,需有大功行之修士方能潜下海底,自海洋庞杂气机内分辨挑捡出来,便是一甲子之功也难集齐一壶。这大鱼活了不知多长的年月,终日在深海游弋,竟不知不觉积攒了这数十亩方圆的一团精纯煞气。

景天被一路折磨,体魄虚弱已极,印堂黑气萦绕,两颊深陷,双唇绀紫,已经是暴毙之相,此时依法吐纳,渐而咳出许多杂气淤血,面上腾起一股鲜活血气,却是转危为安。他环顾四周,鱼腹漆黑,唯有雷光迸射,亦微微幽幽,似在极遥远之星空深处,看不分明。不远处那胖贼茂山在大声呼唤,瘦贼何必平与他相距亦是不远,两贼得知彼此无恙,便又开始拌嘴了。

卢氏女架起分水刺,悄然遁至景天身侧,低声呼唤:“恩公,你怎样了?”

“我还活着。”景天点点头,他张口吐出一枚圆陀陀的蓝色玉精,此前他自知性命难保,未免龙葵残魄落入贼人之手,便一直将其含于口中。

“恩公,你受苦了。”卢氏女怆然而泣。

景天凝视她淌泪的眼眸,却再也不能感受她一丝一毫的悲伤。七魄离散,如今他已不再有七情烦扰,亦无有性灵智慧,渐而如同行僵一般苟存于世。

“莫哭。”景天平静地说,他也曾对另一个姑娘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却快忘却了她的脸庞,非是真的忘记,只是已不能追忆,既然没有思念,记忆里的容颜又怎会鲜活如昨日重现。

卢氏女振作精神,“恩公,我这就带你出去。”

“先不忙,这周围景象可怖,万事小心为上。你正好在此,去将那贼酋杀了,另外两个小贼,我受他们照顾才能活到今日,你就放了他们。我传你一篇采煞法门,你趁此天赐之机,借此地煞气修炼,必定能增进法力。”

卢氏女领命而去,转眼便摘了那颜焕雄的六阳魁首来,她本是春闺梦里人,而今谈笑即杀生,实在是剑魄入身,胆气自成,以景天之见,亦是难得的剑道种子。

景天见了白龙寨贼首的头颅,无恨无喜,浑不在意这连月来的囚禁折磨,既然仇寇已死了,恩怨也都销尽,何必再多计较。他吩咐卢氏女把尸首远远抛了,随后回来听他讲法,又将那二贼也一并唤来,将采煞法传予三人,余下日子里便各自安心潜修。

大鱼以天地灵机为食,每日吞吐海水,倒是会带进来许多鱼虾,它们同景天等人一样,都是遭了无妄之灾,不过倒是给他们四人送来鲜肉以供果腹。如此既无困毙之厄,又无外敌侵扰,大利修行。卢氏女是天生的求道种子,得了景天指点,不惧清苦幽闭,勇猛精进,功行日进,反倒是那两个小贼,心思杂乱,胸无大志,在鱼腹里待得烦闷不堪,终日里愁眉苦脸。

这大鱼每三日浮上海面吞纳天罡,从无一次落下,如此反复五轮吐纳,二贼终于憋不住清苦,意欲双双投入罡煞交汇之地,一死了之。

景天将他们唤来身前,这些日子里他已反复劝过,叵耐他如今灵慧滞涩,心思冷漠,说出的话语也没法叫人有所触动,更难和这两个小贼心心相印,这一次,他也不再劝,只说:“你们若死了,世上少两个迷途知返的浪子。”

这话一出,也不知挑动了哪条关窍,胖贼茂山忽得放声大哭起来,在这漆黑一片的鱼腹里涕泗横流,瘦贼何必平不声不响,却也绝了自戕的心思,从此之后二人终于肯安定修行,虽天资有限,但如今得了高人指点,又沐浴元煞,法力进境算得上一日千里。

景天对自家性命已无留恋,只是不愿龙葵残魂随他一并葬身鱼腹,于是也在琢磨如何能脱困而出。换做神剑门的师长前辈,道行深厚,剑气冲霄,自然不难破开鱼腹,只是要修至那般境地,以二贼的资质,此生也难企及,倒是卢氏女性情非凡,潜修十载就能有所成就,若是得了任意一本神剑真传剑典,不出三年就可带领众人逃出生天。

他自忖灵智日损,阳寿不永,有心传授神功,托付玉魄,又碍于宗门规矩,不愿私下传授,凡神剑弟子,都要走一遭三世幻境,卢氏女在他看来虽是良材美质,但终究不是同门道友。

此事终究不急在一时,卢氏女如今剑术长进,根基扎实,走在堂皇正道上,即便没有前人的功法,她也能成就一代宗匠。

某日,鱼腹中雷鸣大作,四人知晓大鱼又要吐纳天罡,并不惊慌,只是算起时候来,似乎还未到第十次吐纳的时日,似乎早了大半天。胖瘦二贼嘟囔诧异一番,也不再多想。

不多时,雷声渐宏,有山倾海啸之势。

贲门处迸射明光,照彻鱼腹,众人循亮而望,彼处冲入一条十丈蛟龙,周身灵光璀璨,几不可逼视。

胖贼张口却哑,瘦贼亦然。卢氏女见景天耳窍流血,急忙施法相救。

那蛟龙矫跃,只是龙口中却叼着一枚金钩,原来是一条鱼饵。

有大能,捉龙拿凤,时年霜序于南海钓鲸,抽剑而斩。

众人在鱼腹中忽闻高人吟词,其声隐隐,不绝如丝缕,即便蛟鸣鱼啸,亦不能倾覆。

“古来云海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人间自有,赤城居士,龙蟠凤举。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向玉霄东望,蓬莱暗霭,有云驾、骖风驭。

“行尽九州四海,笑纷纷、落花飞絮。临江一见,谪仙风采,无言心许。八表神游,浩然相对,酒酣箕踞。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水龙吟》)

吟词罢,那人吊起长鲸,挥剑斩作万段。

鱼腹中四人得以重见天日,复又落入海中。

大风催逼浪涛急,天暮云阔摧人胆。那斩鲸之人凭虚而立,风采飞扬,身畔大鲸坠落,其身如微尘之于泰岳。只见他探手摘星,无俦法力化作巨掌,掏出鱼脑中一块硕大玉髓,叹息再三,“鱼兄啊鱼兄,非是我铁冠道人心狠,害你万载性命,实在这天柱有缺,需取你元髓以资补天之举。你这一团精魂却也完好,待我为你寻个好人家,也可投胎做一回人。今后有我领你踏上道途,必保你一世平安。”

------题外话------

其实是苏轼啦。

下一章应该就会把早就构思好的一段情节写出来,其实就是为了引用一首诗,绕了好大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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