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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一个人后,好像在哪都会看见他。
年关写信、写对联的人多,许老秀才为了能过个好年,每逢集市他场场必赶,当然收入也不错,哪怕手被冻的通红,看见后面闹哄哄挤着的人他也是乐眯缝了眼。
许妍把手缩进袖子里给她爹磨墨,这天儿要一直在砚台里碾磨,以免结了冰写不流畅浪费了纸。
两只手交替着不停转圈打磨,但手腕还是酸疼,为转移注意力,她其他时候不是在心里临摹老头写字的笔势,就是听旁边的人叽叽呱呱的地说着远方的亲人、地里的收成。
但融洽的氛围没保持多久就被糟老头子给打破了。因为有人夸他对联写的漂亮,他就高兴地咧着豁嘴在红纸上大泼文墨,直接绕过那要写信的人,只接写对联的单子。
外面围着的大婶冲他喊:“老头儿,你这是只写对子不写信了?怎么?我们的铜板缺角还是味儿臭?”
他头都没抬,直接当没听见。
那人又喊一遍,他抬了下头喊下一个还是没搭理她。许妍知道,他以秀才身份为傲,自称是时运未到的潜才,骨子里装着清高,难闻铜臭,瞧不起农商。听到人喊他秀才老爷还会跟人攀谈一小会儿,心里却是觉得给人家天大的面子,这婶子直接喊他老头儿,他现在心里估摸着气炸了,却又自持身份不肯与老农老妇吵嘴。
为避免待会儿被人掀了桌子,许妍赔笑打岔,“婶子,我爹人老心迷,估计看中了写对子钱多字少,又想借写红对联讨个好运头,你看你要不往前走几步,那儿有个童举人的学生也在代写信,那大哥生的好,你去写封信也能洗洗眼,别把时间消磨在这花白头发的老头儿身上。”
此话一出,周遭的人都笑了,那婶子也不气了,弯身拎起装年货的筐子瞪眼那鼓着混浊眼泡的老头,对周遭的人说:“狗眼牛心的人倒是养了个心灵嘴巧的姑娘,都是讨饭的,看不起谁呢?走,谁要写信,我们一起去看看小丫头夸的俊后生。”
一溜趟的五六个人都走了,桌子前松散很多,知道老头在瞪她,许妍也当没看到,故作淡定的倒几滴水继续研墨。
一直忙到中午集散,许妍把桌子送回去,又揣着铜板去寻猪肉摊,之前在街上看到脸恢复正常了闲着乱晃的小老板,他今天没摆摊,这买肉还要重新寻摸肉摊子。
来得晚了,人家卖肉的也收摊了,还有零星两个肉摊摆着,也只剩瘦肉,人也没在摊子上守着。看样子猪蹄是买不到了,她打算在前面拐个弯去买两个馒头,早上奚落了老头,回去估摸没饭吃,好在攒的铜板带在身上,囫囵填个肚子算了。
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别的摊子挡着,一眼就看到那人竟然在摆摊儿,肉架子上肉还不少。
她欢快地跑过去,“哥,怎么还剩这么些肉?你摆摊出来晚了?还是早上猪肉还没送来错过时间了?”
屠大牛看眼前这包裹严实的丫头,想着真是个脸皮厚心眼多又自来熟的,上次嘲讽他毛没长齐,这见了面人家像是忘了一样,今儿早上还看她脆着嗓子给她爹解围,但看那老头儿是个不领情的犟驴,回去不定还要挨揍,现在又嘚嘚的跑来给他买肉,真是个心大的丫头。
他今天早上是起晚了,又去吃个饭溜个圈,回来把肉摊摆好时间也就晚了,但这没必要给这丫头说,以她那巧嘴不定还怎么奚落他,他故作不耐烦,“年纪轻轻咋一叨叨起来就没完了?买多少肉?瘦肉肥肉五花肉?”
许妍没搭理他,反而踮着脚往肉摊子里面寻摸,“猪蹄,有猪蹄吗?这次买猪蹄。”
高壮的小伙子想了两瞬,还是把摊子下面的筐子给勾了出来,四个猪蹄给捡起来,因为打算自己留着吃,猪蹄砍得大,还带着一小节猪腿。“你吃还是你爹吃?猪蹄烤出来香的很,而且这样烤出来的一点毛茬都没有,呐,便宜你了。”
要是今天没抹老头面子,这猪蹄或多或少她肯定能尝个鲜,但是现在是不用想了,她打量那多出来的一截猪小腿,“哥,四个多少钱?”
“都说便宜你了,老价钱,一个五文钱。”
“嘿嘿,哥你真是个好人,那哥你再给我把猪蹄砍开吧,我家菜刀钝,我担心给剁坏了。”
看人拎着油纸包迎着冷风走远了,屠大牛嘿了一声
,“这丫头也不傻,知道从中打拐。”
街上没人了,都躲回家烤火去了,屠大牛就不是个能委屈自己的主儿,卖不完就不卖了呗,这大冷的天,猪肉再搁五六天都坏不了。
他收拾收拾摊子,把桌案往门楼里一扔,挑起猪肉担也往家走,还没走多远就碰到一起收保护费的酒肉朋友,“屠哥,你家老爷子还没放过你?这都多久了,还让你出来卖肉,赚的还没赔的多,老爷子咋就死心眼,你就不是干这小事的人,他净出瞎招,我们这少了你感觉干事都没趣了。”
屠大牛锤了他一拳,“我老子我骂没事,你们瞎叨叨是不是想打架?”
“口误口误”,说话的讪笑一下,踢一脚身后的小厮,“没眼力见的,没见我屠哥还挑着肉担子,接过来送回去,给管家说以后去照顾屠哥生意。”
“走,哥,我请你喝酒,小六他们都在,我们又接了个生意,你去给我们掌掌眼,看能干不能干。”
“走,喝酒去,老头子盯的紧我馋虫都养肥了,今个非把你们喝到桌子底下去。”
……
许妍走到半路上,把油纸包解开,把里面的多出来的部分给捡出来,放包馒头的油纸上,快到家了给揣进怀里,又摸摸脸,免得沾的有馒头屑。
进门就喊:“爹,猪蹄买到了,五文钱一个,铜板都花完了。”
他没说话也没接手,只是恶狠狠的瞪她一眼,坐在灶屋里的人出来接过猪蹄,嘴里念叨着“净骨头,买这玩意还不如买肉。”
看这样子老头是没把她数落他人老心迷的话说给她听,要不然刚进门就被扯走挨训了,老头也就这点还成,在他婆娘面前要面子,不背后出鬼主意唆使她来教训孩子,又自持文人的清高,不打孩子不骂孩子,就是惹他生气他不让你吃饭,就饿着。
等两人都去灶屋了,许妍也不急不忙地进了她睡觉的屋,这间以前是她三个兄长睡的,屋子大,他们成家搬走了她就搬进来了,平日里也没人进来,她放心的把油纸包掏出来放小竹筐里,打算下午就出去给烤吃了,免得再便宜了野猫。
听到木铲在铁锅上划过
的声音,许妍知道菜好了,她出了房门往灶屋走,看门关着,一推,推不开,这是从里面杠着了。
啧,真狠心,真无耻。
气鼓鼓的她也没喊开门,回到屋里躺床上就等他俩吃完她好去嘘摸点盐,打火石她自己备的就有,她哄小侄儿的时候就是带他们到田埂地边去挖坑烤番薯或是烤鸟蛋,如果能在苇荡子里捡到别人家鸭子或鹅丢的蛋,那可就算是走运要吃大餐了。
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感觉到有人推她,猛地就坐了起来,看竹筐里的东西还在才松口气,抹把脸打个哈欠,“娘,你咋进来了?有啥事?”
“你又咋惹你爹了?把他气的饭都吃少了。锅里还有剩饭,吃了把碗给洗了。”
“呦,娘哎,你竟然敢背着我爹给我留饭了?不得了不得了,他要是知道了得气的三天吃不进去饭”,说罢起身把鞋穿好,推着她娘就出了房门。
机会难得,不吃白不吃,家里几个兄妹从小被磨练的在吃穿上都没啥骨气,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到了灶屋里掀开锅盖一瞧,“难怪敢给我留饭,还说什么我爹气的饭吃少了,原来是火烧时间长了起锅巴了,他想吃牙也不行……”
洗干净锅碗,她偷摸回趟屋把肉骨头拿过来用温水洗洗,捏撮盐,把灶门上的砍柴刀带上,走出大门喊了声:“娘,我出门玩了啊。”
绕过几户人家,出了村到了背风的土坡后面,这是村里小孩做家家挖坑做饭的地方,把坑里的残灰刨出来,去田埂地边砍一小捆枯枝,火点着后烧的没有青烟了就把戳了木枝的肉块架上去。慢慢地猪油就烤出来了,滴落在火堆上,发出“啵”的一声轻响,许妍看着心疼的直抽气,多肥的肉啊,糟蹋了。
她的厨艺随了她娘,却比她娘更不能见人,炒菜做饭分不清生熟,不是菜烧糊了就是饭带米芯子,最严重的一次是帮她娘烧锅蒸馍馍,老秀才就出去跟人说会儿话,回来就看到盖锅的篦子都着火了,娘俩忙着扑火把铁锅底儿都给敲裂个口子,从那以后,她不被允许在自家灶屋生火。
她一跟
她爹犟嘴,她爹就说她“憨犟憨犟的,又不会做饭,我是脾气好不打人,等你说婆家了老婆子打死你个笨手笨脚还好吃懒做的……”
现在也是,闻到肉香了但不知道里面的肉熟了没,想拿刀割开看看,又看到砍刀脏兮兮的,只好举着树枝桠继续烤,看肉都焦糊了才想起来还没撒盐,好在这玩意儿是肉,再难吃都比腌菜好吃,她咬一口沾点盐也香喷喷的给啃干净了,骨头还给包起来带走,把余火用土给盖上,拍拍屁股提着砍刀往村里走。
进村了就唤狗,“小黑,小黑,来,嘬嘬嘬,真是个乖狗”,看膝盖高的黑狗子把骨头给嚼干净了,她顺着小黑的狗头撸把毛,心满意足的回家了。
……
年后,久不见面的大姐带着她男人和三个孩子回来了,给她爹砍了个猪前腿,吃顿饭把许妍带走了,说是帮她带带孩子。
坐在驴车上,许妍仗着人长得矮也跟着外甥和外甥女钻进被子里,这风可真冷啊。许妧摸把小妹枯黄乱糟的头发,“家里不给你饭吃?咋都不长个儿,还瘦成这个样子,脸上都没几两肉,看着都吓人。”
许妍看看在前面赶车的姐夫,有些难堪地小声说:“爹娘那德行你还不知道,坐吃等死的。而且家里也出了事,你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也正常,之前爹死活要去考举人,把家里的钱都折腾完了,还收刮了三个哥哥十五两银子,到现在他们都没缓过气儿,家里就靠地租吃饭,老头子这几个月去街上代写信,赚点钱就想吃肉,他只顾他的嘴,我在家里就是给点饭饿不死算了,我不是儿子而且还不听他话,不讨他喜欢。”
“你怎么不去找大姐?哥嫂也是,都在一个村,看你都成这样子了也没说搭把手,你就该厚着脸皮去撵饭点,能吃一点是一点”,说罢又抱着许妍哭,说兄妹几个命都苦,上辈子是杀了老头子满门了,这辈子来给他当儿女。
“哭什么呀,我都没哭,我看你是被姐夫养娇了,这点事就抹眼泪,你们不也都是这样长大的,看我二哥三哥现在还租村里的房子住,他们又都有几个孩子,说不定背的还有债,自己一家都被
老头子拖累的爬不动了,哪敢来沾跟老头子住一起的我啊,我比他们容易一些,长大了跟你一样嫁远点儿,老头子也拿我没法,我又能读书认字的,过的肯定差不了。”
许妧看三个孩子竖着耳朵在听小话,伸手挨个儿拧了一耳朵,也想起了正经事,“小妍,你姐夫他爹不是去世了嘛,我婆婆年纪大了也做不了事,我要陪你姐夫出去跑货,一去就是大半个月,三个孩子放家里我又不放心,要是出个事就是要我的命,但你姐夫一个人在外又不行,所以把你接来,你住家里照顾下他们兄妹三个,我走之前把米粮都给置办整齐,再给你留点钱,你就放心地住我家里,怎么样?也能好好养养身体。”
“行,我现在也做不成什么事,住哪都是住。”
一直没说话的大姐夫陈奇开口了,只听他笑着说:“小妹别这么说,你能做的事可多了,我听你姐说你认字多,到时候还要麻烦你教你外甥们,不听话你就打,姐夫绝不护着他们。”
许妍半真半假地抱怨:“嘿,姐夫你真不愧是在外跑生意的,真是算的精细,把我安排的绝不会浪费你家一口粮食。”
他大笑两声,这小姨子人聪明又有趣,说话敞亮又大胆,跟人打交道也不犯怵,以后是个厉害的,他语气亲热地说:“把小妹你接来的确是我赚了,但咱们谁是谁,你外甥也不是外人,这便宜不出外不是?你安心住下,到家让你姐给你炖大肘子补补,有事你也直接说,往后有困难了捎个信来,姐夫去接你。”
“行,姐夫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姐跟我三个外甥/女给我作证。”
午后就出发,路又泥泞不好走,快到天黑了才到家,以镇为中心,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两家离的有几十里。到家了几个人冻的脸都僵了,随便吃了点,泡个热水脚就睡了,也没见到她姐口中卧床的婆婆。
第二天许妍是被猪叫给吵醒的,许妧正在做饭,看到她小妹出来笑着说:“起来了,鼻子塞不塞?昨天没冻着吧?”
“没有,挺好的,姐我来帮你烧火。”
“不不,不用,我一个人能行,小安他们几个在
看隔壁杀猪,你也去凑个热闹去。”
许妍摸摸鼻子,讪讪的从灶屋里退出来,这烧破锅的事大家都知道啊?
猪叫声已经停了,猪命儿该是也没了,在这个陌生的村庄,她迈着轻巧的步子往隔壁走,刚进门就看到满脚猪屎的人手撑猪圈往外跳。
这不是那谁,咋在这儿都能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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