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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他曾经就忍不住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一愣,笑着告诉他这是她家乡黑水一种打发时间的小游戏。

当年赫连澈对母亲口里所说的游戏却是不屑的,甚至觉得那让母亲看起来像陷入了癫狂,因为在分拣那些豆子的时候,他能很清晰地瞧见母亲发直的目光,就像中了邪。

他本以为母亲只是过度担心父亲才会这样,然而他并不明白彼时母亲的身心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和痛苦。

后来随着年纪大了些,他才恍然明白,在分拣豆子时,母亲眼中盛满的明明是绝望和凄凉。

再后来边关突然传回了父亲战死的噩耗,母亲的亲哥哥亲手杀了父亲。

父亲的亲信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只送回了一片染血的破碎绢帕,上面一对戏水鸳鸯已被刀剑劈成了两半,那是母亲亲手绣的帕子如今连同她的夫君一同被她亲哥哥毁坏。

那日以后,母亲彻底倒下了。

一个女人紧绷的心城在噩耗传来的一瞬间终于土崩瓦解。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原来母亲一切古怪的举动都源于父亲和那个他从没见过面的舅舅。

从父亲作为平远将军奉命出征开始,母亲就知道这是场无可避免的战争,父亲和舅舅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他们自己更是代表了身后两个泱泱大厦,所以他们两人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要死,只是无论最后死的是谁,都是她失去了至亲。

并且在外人眼里母亲是外族人,是不可饶恕的敌人,当时的赫连府又被族亲觊觎,被西朝皇室监视,母亲在那个危难关头若表露出丝毫对战事的担心就会立刻被当成乱贼处置,到时候不仅是母亲,就连远在边关作战的父亲,乃至整个赫连府都会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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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很明白,所以她不问,只是在心里默默忍受着那欲吞噬她的双重煎熬。

而那些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就是她用来迷惑西朝眼线和掩饰内心焦急与慌乱的。

赫连澈犹记得噩耗传来的那一日,他的叔父赫连注仿佛如约而至,他用一种带着愉悦色彩的声音安慰母亲,让她不要太难过。

母亲闻言只是抬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将面目可憎的叔父及闻讯赶来的一众心思叵测的族人拒之门外。

自那以后她开始闭门谢客,无论谁也不见,没日没夜的自我封闭。

连同他的世界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父亲的丧礼则由亲族操办。

那天,真是赫连府最热闹的一天。

他穿着麻衣孝服孤独的站在厅堂外,看着满目白纱漫天飞舞的冥钱及朝里朝外前来吊唁络绎不绝的人,突然有了种错觉,仿佛父亲和母亲互相依偎在堂中,二人朝他招手,无比幸福的模样。

然而现实是在办完丧礼的半年后,叔父被梁氏太后推上了西朝太师的高位,并且遵照祖制,叔父要想稳坐高位身后就必须要有家族支撑,也就是说......必须继承亡兄家眷他才能被家族支持。

同时亦是向他们母子二人宣告,若想在这偌大的尘世里寻求一处安稳,母亲就必须嫁给叔父,遵他为夫。

而当时的母亲因悲痛过度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自我意识。

大婚那日,她就像戏台上任人摆弄的木偶一样被人穿上了一身鲜红的嫁衣,在烈阳和满目刺痛他的红色中,缓缓走向了叔父。

看着正堂尽头,叔父笑的满脸春风得意,他的心里突然多出来许多蚀骨的恨,只不过当时的那种仇恨是对那个杀父仇人罢了。

至于叔父……赫连澈虽然感觉那个人可耻可恨,却明白自此之后他会是母亲的避风港,就算是为母亲,他不能也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

毕竟那时,他是真心希望母亲从今往后能安稳度日。

但可笑的是他实在太天真了,一个孩子终究是没有大人那么缜密的心思,现实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别有企图的人。

事情终究没有朝赫连澈所希望的那般发展。

就在婚礼后的第二天,母亲死了。

一把金剪子插在她心脏的位置,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她苍白脸庞以下的身体全部染红。

赫连澈进门的时候,她就那么面对着门坐在挂着大红喜帐的床边,身上还穿着婚礼当日的喜服,乌黑的云鬓凌乱,瘦骨如柴的手紧紧抓着剪子,一双眼饱含怨毒的死死撑大看着门的方向,仿佛在用生命最后一刻诅咒着推门离开的人。

面对眼前这一幕,赫连澈不知该如何反应。

叔父却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叹气说:“澈儿,你母亲终究是忘不了你父亲,随他去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和你母亲毕竟成了亲,往后你便是我亲儿子,叔父必定将你视如己出。”

赫连澈并不闹,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眼地上,一种超出年纪的冷静第一次出现在他身上。

而目光所及之处,叔父鞋面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异常醒目。

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错了且错的离谱,曾经他妄以为母亲只要嫁给了位高权重的叔父便能过上安稳日子,却没想到母亲竟因此断送了性命。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蠢了。

原本早该想到的,遵照祖制兄亡娶嫂、夫死从弟这样的丑陋习俗虽然是司空见惯,但说到底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叔父却故意大操大办。

当时赫连澈还天真的相信这是叔父的一派真心,如今仔细一想才恍然明白,叔父之所以以这一切的隆礼相待他们母子二人,不过就是为了宣示主权罢了,他想借娶赫连氏主母告诉世人赫连一族现在的主子,以及最有权有势的人是他赫连注。

而赫连澈却愚蠢的相信这是真心,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笑话吗?

面对赫连注表露出来的“莫大诚意”,良久,赫连澈点点头,眸中光芒冷却到了极点,咬紧牙关声音却未见丝毫波澜的唤了声:“父亲!”

赫连注满意点头,对着母亲惋叹了声,又重拍拍赫连澈的肩膀,神色之间全然没有半点纰漏。

记忆……就这样在鲜血的颜色中戛然而止。

凉亭里,微风拂动赫连澈月牙色长衫的衣角,藏在面具后面的双眼森寒无比,修长手指停在茶案上,逐渐握紧……

赫连注这只老狐狸,早晚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赫连府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

此时叶凌漪正靠着墙百无聊赖的踢着脚边一块白色鹅卵石,黑乎乎的小脸写满了不悦,嘴里一边嘟囔到:“丹青这可恶的臭小子,明明是他叫人通知我,说今天会带我熟悉环境的,可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没来!”

叶凌漪仿佛在和自己赌气般,白色鹅卵石被越踢越远。

直到砸在一双黑色鞋边时,少女才蓦地抬起头来。

“丹青?”

叶凌漪下意识叫出口,眼神直直停留在少年身上。

而对面,伤势还未痊愈的少年紧闭着淡红色的薄唇,对自己迟到一事毫不解释,顶着一张淤青肿胀的脸与叶凌漪对视着,也不说话,只是朝她径直走过来又绕过她往内院走去。

叶凌漪愣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丹青这反应什么意思?不是说好熟悉环境吗?怎么看他不太高兴的样子?

是嫌她麻烦吗?

那这情形,自己还要跟上去自讨没趣吗?

纠结之余,叶凌漪抬眼看了看头顶,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正散发出强烈光芒,刺得她眼睛直犯酸。

连同她的心里,突然没由来的涌上来一阵怅然。

说起来,除了那个面具男和丹青以及疯老头老秋以外,她还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说上过超过两句的话。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她都快被这府里的低压气氛逼疯了,但直到这一刻为止,她还是没能摸清情况。

更要命的是,这个管家的和那身为主子的小子,两人站在她眼前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可每次当她下决心想要向他们问清这个世界的情况时,他们均是一副冷脸相向的样子,并不给她丝毫机会。

那个时候,她就会打心眼里觉得他们很可怕,然后正准备问的事情通通也都问不出口了。

再怎么说自己好歹也是在世上混过二十好几载的人了,这样畏惧比自己小的家伙,是不是太没面子了?

叶凌漪撇撇嘴。

正在感慨时,自内院里便传来了一道不耐烦的声音:“那边的,你还跟不跟了?”

叶凌漪猛地回过神,连忙转身笑容世故的追了过去,答:“来了来了……”

内院里,丹青面无表情的指着一些端着红木托盘,在院中来来往往的下人们道:“在赫连府当差你便要记住,这里是赫连府后院中的内院,是主子们安寝卧房的所在,能进这里的都是戴了上奴牌子的上奴,他们每日要做的事情便是服侍主子饮食起居,至于下奴们……没有主子允许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否则就是死罪。”

叶凌漪紧紧跟在丹青身后,似懂非懂的点头“哦”了声。

丹青回眸,定定看着叶凌漪,眼神似乎别有深意。

叶凌漪不明所以,还认为是自己脸上粘上了什么,遂举手摸了摸脸颊,然后很是理所当然的问:“我脸上没东西啊,你看着我做什么?”

被这么一问,丹青的目光竟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白皙纤瘦的手指微握成拳状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然后绕过一脸不解的叶凌漪走出了内院。

叶凌漪一头雾水,看看忙碌的下人又看看丹青离去的方向,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这才明白过来。

丹青这番话说得警告意味十足,恐怕就是想告诉她,她已经被分配去做下奴了,所以便不能轻易进入这内院?

明白过来的叶凌漪再回想丹青的告诫,顿时脚底抹油追丹青去了。

从内院出来,二人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了那天她落水的凉亭。

“你这是……”

叶凌漪不解。

站在她旁边的丹青微微扬起头,望向此刻烟波迷离的小湖,声音低迷地:“你以后少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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