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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青,乌云滚滚,一声惊雷从皇城上空划过,碎了四角乾坤兽,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砸落在宫墙琉璃瓦上,伴随着席卷而过的狂风,留下满阶来不及打扫的落红和重重的枯叶。

一切颓废而凄凉,似乎是一种暗示,好似大厦将倾一般,令人心生畏惧,却又因自身渺小而无济于事。

转眼五月十八很快到来,但是心水却完全没有去赴顾飒之约的心思。

原因有二,其一因着今年尤其多的雨水,诸州已经开始雨水泛滥,又因常年征战,国库空虚,导致皇帝爹爹无力治水,以至河道决堤,不计其数的良田宅院被淹没,百姓流离失所。

皇帝爹爹因此心焦,于是命令宫中嫔妃,公主,内命妇以及文武百官一同登坛,乞求上神垂怜保佑苍生。

作为国朝公主,心水也被要求一同前往,每日天不亮即去,夜幕降临才回,如此连求七日。

直至五月十八,好不容易不用再前往,心水却因为连日奔波,染上了风寒,整个人怏怏的,很是没有精神。

其二,也是最主要的,每逢雨天,她手腕处的伤便会更加酸痛,一阵一阵的,好似敲折了骨头打断了筋脉般,没日没夜,疼得她吃不下饭,更睡不着觉,所以哪里还有闲情和心思去赴他的约。

当然,她也本就没将顾飒这单方面的约定放在心上。

更何况,心水想她本就没有答应他。她和顾飒连朋友都算不了,哪里就谈得上因着他生辰,便要与他一起拜月老了?

他顾飒是救过她两次,但救命之恩,岂可同男.女之情混为一谈?

月老何人?

管着天下男.女姻缘,是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她和顾飒什么关系?

因着救命之恩,便要对他以身相许,她做不到。

前些日子在马球场他偷亲她,这已经是足够放肆了,对于这种喜欢顺杆子往上爬的人,她更不能轻易给他好脸。

谁知道他是看上了她,还是看中她公主身份的呢?

所以心水想,顾飒这约,她更不能去了。

“公主。”蒹葭阁内,阿颜端着红枣羹走了进来,面上满是

不悦,并喋喋不休道:“傅公子又来了。”

心水知道,阿颜很不喜欢傅铮,说他假得很,从马球场回来后,阿颜对傅铮的这种不喜欢便更加深了。

阿颜说那日马球赛结束后,傅铮也曾向她询问过公主去哪儿了,彼时阿颜不想透露心水与顾飒的去处,便回了他一句不知晓。

谁知,傅铮当场变了脸色,厉声斥责她玩心过重,侍主无状,理应打出宫去。

阿颜一壁说,一壁学着傅铮当时的模样,蹙着两眉,咬牙切齿,其状凶狠,几近狰狞。

“这个人,怎么可以是两种模样,在皇后娘娘、皇上和公主面前,是如玉君子,但在其他人面前,虽多数时候也是笑容满面,但是看着便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且那日奴算是见识到了,他这是要么不发火,发起火来就吃人的节奏,公主的驸马千万不要是他。”那日回来后,阿颜如此说道。

阿颜的话,与顾飒说的,皆是一样,傅铮非良人。

心水无奈嘲笑自己,顾飒说得没错,她可不就是眼光不好,差点被人一时的殷勤给蒙蔽了眼睛。

对于自己的判断失误,识人不明,心水愿承认错误,好在皇帝爹爹还没有赐婚,一切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和他说我已经睡下了吧,我不太想见他。”心水微微叹了口气,回阿颜一句。

“好,奴这就去。”阿颜欢快应答,随即转身。

但很快,阿颜的脚步便定在了原处。

紧接着心水也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属于男子的,低沉沙哑的嗓音,似在极力克制着悲伤,站在门外低喊一句,“公主妹妹。”

这一声惊得心水瞬间于软榻上转身,她带着深深的迷惑与不解,举目看向立在门边的傅铮,竟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又如何敢进来的?

后宫规矩森严,若非特殊情况,外男不经通报,绝不许进入,而他这般如此无礼,显然已经凌驾于了宫规之上,按律是可以处罪的。

与此同时,心水讶异地看向空空的院门处,这才发觉就在她和阿颜说话的工夫里,原本在阁边值守的宫女们,竟不知因为何故被遣离了。

一时间,心水只觉后背森森,有着说不出来的压抑和低沉,她在心底暗自琢磨,待傅铮走后,她得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身边人了。

但那都是后话,现在很显然地,她刚刚的话,傅铮也一定是听到了。

空气中流淌着非常令人不愉快地尴尬和沉默。

“公主妹妹,听说你的手疾又犯了。”良久后,傅铮先打断了彼此间的沉默,提着药箱跨进了阁内,面带笑容,似乎并没有受到刚刚心水话的影响。

傅铮一壁走,一壁继续笑道:“皇后在阁外摘愧花,因着人手不够,所以我擅自做主,调了几个宫女去帮忙,就一会儿......妹妹勿要生气.....”

皇后有事需要帮忙?之前怎么没能听说?他调人,他凭什么调动她的人?难道他已经认定自己会是她的驸马?

纵使是她的驸马,都没有不知会她,便私自调离她的人的权利。

心水心下的不满,渐渐加深,再去细瞧傅铮,隐隐总觉有些不对劲,随手取过一侧的匕首,假意切新到的甜橘。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顾飒教她的。

她默默地向阿颜使了个眼神,示意阿颜出去瞧瞧傅铮所说话的真假。

阿颜会意,转身离去,寂静的屋子只剩下了心水与他二人。心水一壁切甜橘,一壁留意身前不远处的傅铮。

阿颜离去之后,他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不少,连语调都开始上扬,可是这欢喜语调里却带了点与他平日沉稳气息不同的,少有的轻浮。

“妹妹,这七日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有时我想和你说话,你也明明看到我了,为何要躲着我?是不是因为我输了马球?”傅铮微微卷着舌头说道。

随着他脚步的接近,心水总觉着他今儿有些怪怪地,待他走近,隐隐闻着酒香,才知道他竟是饮酒了。

朝中有明确规定,文武百官,午间于皇城当值时,绝对不允许饮酒。

酗酒,这是一个致命缺点。心水眉头一蹙,心下顿时生了怒气。

且不说傅铮现在还没有官阶,就说他现如今常在皇城内行走,要是自己坏了规矩,那以后谁会

听他的?而且一个喜欢酗酒之人,难免会让人有不好的遐想,轻浮,贪.欲。

心水心内的失望一点点堆积,这才明了,原先自己看人,竟是这样的眼神不好,以至于看偏于此。

但念着他往日的照拂,心水仍是耐下了心想着先与他周旋,而后再打发他走。

“傅哥哥,我确实累了。”心水说道,“吃完这蜜橘,我就要歇下了。”

“那我来服侍妹妹歇下。”傅铮放下手中药箱,脚步不稳向心水靠近,落手在心水两肩,“我来给妹妹按.摩放松。”

此刻的傅铮举止轻浮,哪里还有平日清醒时分的温文尔雅,他微微侧身,贴耳至心水脸颊,“我的手法极好,保证妹妹喜欢。”

傅铮说罢,又欲亲向心水额边,心水厌恶他身上的酒气,更厌恶彼时他说话时的不尊重,她于下意识里用胳膊退了他一下,谁知正因为这样的动作,引得傅铮一怔,眉上的喜意紧跟着一点点逝去,换来的却是他逐渐升起的怒气。

他原本按着她两肩的手逐渐地加重了力气,心水被他禁锢得不能动弹,心水握紧手中的匕首,将心中的不满,隐而不发。

“公主妹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就因为我输了马球?”傅铮连着说道,语调气息不稳。

“哥哥是文人,是救死扶伤,心怀天下的医者,不善于马球,那是正常,我从没有在意,傅哥哥又何至于芥蒂如此。”这样的傅铮,令心水恐惧,她偷偷看向门外,希望阿颜尽快回来。

“不,不是这样的。”傅铮突然提高了声音,双手下移,几近心水美人骨,并强制拉她入怀。

这样的举动,简直是轻.薄无礼。心水再忍不住,一把将傅铮推开,“傅哥哥今日醉酒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若是再如此,我便会将哥哥的举动,告知皇帝爹爹和皇后娘娘。”

心水扭头,不再看向他。

傅铮被心水推得微微踉跄两下,面上笑意全无,反换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再次逼近心水。

“妹妹你厌恶我?是不是因为那个顾飒?他哪里好?一个土兵崽子,没读过几天的书,整日里只知道打

打杀杀,他是立下战功了,可那又怎么样?粗人一个。”

“不是因为顾飒。”心水喝住他,“哥哥今日如此无礼,自己就没觉着不对吗?”

“虚伪。”傅铮听了心水的话,眼眶微红,继而又道:“你就是因为顾飒和我闹的别扭。”

“我告诉你,别以为有他顾飒,危险时就会有人来救你,也别以为他能征善战,就能力挽狂澜,救得了整个朝堂。实话和你说,要不是皇后她帮衬着,整个国朝早就灭亡了。”

傅铮一壁说,一壁向心水靠近,眼眶发红,却是已经醉酒很深的状态。

阁内空空荡荡,只余下傅铮发怒的声音,他一步步逼近,心水一步步后退。

“你想干什么?”阿颜迟迟不来,心水心下慌张。

“干什么?”傅铮狰狞笑,“妹妹,我们先坐实了夫妻关系好不好?”

“你放肆。”心水听言,心火中烧,忍不住怒斥道。

“今儿我就放肆了。”傅铮压近。

心水仓惶四顾,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竟然已经被他逼至了墙角,她无处可藏,于是举匕首向他,怎奈他一抬手,狠狠将心水手中的匕首打落在地上。

心水再无东西防身,几欲绝望,她眼瞅着他俯身近她,可是……又见他歪歪地倒了下去……

“公主莫怕。”一个安抚的声音出现在傅铮身后。

心水又惊又惧,像是劫后余生般,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穿着青色衣衫,举着花瓶,义愤填膺的内侍,只见他以脚踢了踢傅铮,面上全是怒气,“这厮,简直是斯文败类。”

这一切只在转瞬之间,心水终于从恐惧中回神,忙向那内侍道谢,“今日多亏了有你。”

谁知那内侍却是摆手,“公主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顾飒将军,他早就觉着傅公子不是稳妥之人,害怕公主在危难时不能自保,于是特地关照奴,要奴护公主周全。”

……

西山上,大雨渐渐转为了迷蒙细雨,雨水顺着月老祠堂的屋檐一点点滑下,坠落在祠堂前的山石阶梯上,湿了青苔。

顾飒负手独立于月老祠堂外,他一转身便可以看到笑眯眯静看

天下事的月老,以及他手上的红绳。

再回首,便是从山脚下宛延至山顶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而他等待的身影,从清晨到夜幕逐渐降临,依旧没有出现在阶梯上。

顾飒自嘲地笑笑,笑自己活该,上辈子他一心战场,想着家国天下,山河统一,于是只要皇帝召唤,他便义无反顾,奔赴那烽火战场,多次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将军府后宅里。

后宅里的那些阴私,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看碟下菜,恃强凌弱,那些都太厉害了,他怕她受伤,于是令不会说话的展颜去照顾她。

展颜是他从战场边救回来的,初遇展颜时,她正卖身葬父,因着有几分姿色,身边围了好几个对她动手动脚的纨绔子。

那时候,到处战乱,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他帮她打发了那些人,并帮她安葬好了父亲,因着这件事儿,展颜对他一直忠心耿耿。

而且,展颜是个极重情义之人,平日里因着哑巴,虽无话,但却是个明净的性子,是非黑白,向来拿捏得准极了。

所以,将心水交给她,顾飒是放心的。

他想着将心水安置在偏居于将军府一隅的子衿苑,那里安静,远离人群,且有着展颜的照顾,心水的日子定会平安喜乐,万事顺意,虽没有外面的繁华喧闹,但起码也可以活得无忧无虑。

可他到底是想错了,他错估了后宅阴私的厉害。以至于她以苦闷度日,日子煎熬。

她等他,等得有多辛苦,这种滋味,在他失去她,并且再世为人,苦苦寻她的这一路,他也终于完完整整地体会到了。

失去挚爱,以及茫茫等待,其中悲伤,深入骨髓。

夜幕完全降临,山影重重,月老祠堂灯火却是一直通明。

五月十八是他的生辰吗?当然不是。

那是上一世里,他与她共许白头,约定终身的日子,也是那日她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

就在这西山上,他和她先是对着天地神明拜了堂,而后在山神的面前,他和她进行了夫妻对拜,她对他说:“飒哥哥,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这话听得他心襟荡漾,于是当夜,在

她的闺房中,他便将她的这句话,落为了现实。

红烛高照,香炉燃烟,灯芯燃爆,照出靡靡光影。

她身着薄如蝉翼的大红色寝裙,一步步赤脚从浴桶边向他走进,身后是落了一地的水珠和零散花瓣。

那时候,她满眼里只有他。

她着看他,只微微一笑,他便觉着倾国倾城,天下无双,使他瞬间就软了筋骨,恨不得永远醉卧在她的温柔乡。

他看着她走近,看着她燃火,看她伸手以指点向他唇瓣,他乘机将她咬住,再不肯松开,迫使她向自己靠近,他的舌尖儿卷过她指尖,她向来怕痒痒,果不其然,她很快就投降,笑咯咯地与他痴缠于一处。

“甜心儿,我想和你生两个孩子,有儿有女,福气双全。”

“好呀,哥哥,但是你得加油啊……”

“我这就来了……”

想起以前的对话,原先有多甜,现在的等待便有多苦。

顾飒于廊下,伸手触了触从天而降的雨水,对着重重山影说道:“甜心儿,不管你如今是何身份,我都会重新追上你……这一世,让我追随你的脚步,我再也不会放弃……”

黑夜安宁,一只信鸽扑簌簌煽动着翅膀,从廊下飞过,带着一片粉色落花,停歇在了顾飒肩头,与他一同看着廊外细雨。

顾飒眉头一皱,心中咯噔一下,从它脚上取下纸条,却见是一句:“傅铮刁难公主,已揍,放心。”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但如傅铮不惩,又如何能完全放心。

顾飒将纸条收好,轻轻拍了拍肩上的信鸽,不待多停留,直接冲进了雨中。

……

翌日清晨,因为傅铮无礼,气得一夜未睡的心水刚刚用帕子敷上眼睛,便见到阿颜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了公主阁。

“公……公……公主……宫外打起来了……那个玉面铁将军顾飒,揍得傅铮爬不起来了……好……好过瘾啊……你要不要去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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