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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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月光

他脑中轰然嗡鸣，酒醒大半，拨开迷朦的视线，用力地眨了眨眼，这才慢慢地，看清了他的脸。

许嘉川。

面前男人剑眉星目，碎发遮住上眼睑，眼睛轮廓狭长又淡漠，面部线条明快，鼻骨雕刻般笔挺，颇有几分命犯桃花相。

他唇角自然垂着，看起来与以前一样，总没什么笑容。

真的是，许嘉川。

许嘉川之于他，比什么醒酒药都管用。

他脑门像被擂了一榔头，酒意全无，蹭地从座位上弹起，扯起包，阔步就往门外走。

他也跟着从沙发站起，张了张唇，想叫住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抹白色渐远，团成一捧月光，很快就消失在了玻璃门后。

他眸光渐收，有一时失神。

“哎，你不是拼桌去了吗？”

喻远航瞅着许嘉川站那儿跟个木桩了似的不动了，目光一直飘往门外，过来问，“那是……林蔚吗？我刚才就看着挺像的，没敢跟你说……真的是林蔚，你碰着林蔚了？！”

“林蔚？是谁？”

“谁啊？”

聚会的大部分是大学同学，甚少有人听过林蔚的名字。

喻远航和许嘉川相识多年，虽高中不同班，但许嘉川那时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所以喻远航对他和林蔚的事也有所耳闻。

喻远航甩开刚摸到的牌，大呼小叫地过来：“哎，不是吧？兄弟，你这表情……”

许嘉川没说话。

喻远航瞅着许嘉川一脸凝冷，啧啧感叹，“我去，真的是林蔚？变化真大啊，不是啊，哥们儿，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认出来的？”

大家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都抓着喻远航问林蔚究竟是谁。

“就，林蔚呗。”喻远航笑着，“是许嘉川的……”

“不是我的谁。”许嘉川收回视线。

“行呗，不说了。”喻远航呛了声，缩了缩肩不敢再提。

陆时鸢懒懒地洗了洗牌，睨着许嘉川，没好气地说：“琢磨谁也别琢磨许嘉川，成天干个什么都神神秘秘的，你回国也不跟我说，还要我亲自打电话给你？”

许嘉川靠在沙发里，指腹轻捻着酒杯干燥寒凉的杯身，晃了晃冰块

“希望你下次打给我，是真的有事找我。”

他又面无表情地横了喻远航一眼：“不用让别人骗我过来——还借口同学聚会，听起来不可笑么？”

喻远航有些没底气，支支吾吾地说：“什么叫骗？大家好久没聚了，说的真难听。”

陆时鸢接话道：“你们产科那么忙，知道你难请，才找个借口啊。”

喻远航打着圆场：“就是啊，知道你忙，所以才找了个托辞。”

许嘉川垂眸，没说话。

陆时鸢问：“说起来，你最近有空吗？”

“没空。”

“我爸催我相亲，想让你陪我演个戏。他说，如果我跟下个相亲对象没谈成，就彻底不管我了。”陆时鸢笑吟吟凑过去，“你，来演我相亲对象，和我一起去跟我爸吃个饭，然后过几天我说咱们分手了就行……”

他拧着眉打断：“我没兴趣。”

“别啊。反正咱俩也没成，不是正好么？”

“找喻远航。”

喻远航哀嚎：“不是吧……”

许嘉川心烦意乱，起身欲撤，“算了，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喻远航拉他：“这才坐了一会儿，酒都没喝呢。”

“不喝了，我开车来的。”

“那你干嘛去？”

“有事儿。”

陆时鸢兴味阑珊：“什么事？女人的事儿？”

许嘉川偏头的一瞬，目光落在林蔚刚才离开的座位。

一束月光跃入他眼底。

他眸光微动，眼神跟随声调陡然下沉，变得幽深。

“对，女人。”

陆时鸢一怔，还没红眼眶，喻远航见势头不对，赶紧揽过他回到人群堆里，又开始闹腾。

“别管他了——我们玩我们的。”

*

许嘉川旋步出去，玻璃门在身后关闭。悠扬乐声和满目斑斓一齐阻隔在身后。

门庭清静，徒留一阵萧瑟的风，两侧相望，看不到他半个人影。

他的外套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像是樱花泡在香草奶茶里。沾染着他的温度，烘开了，在他臂弯间流窜。

刚才，他贴近自已时只捕捉到很淡的一丝，以至于没法好好回味。

那张艳丽娇酣的脸庞，无数次午夜梦回，常常折磨得他无法入眠。

他叹了口气，平

夜色像是个巨大的铁皮匣了，开了盖儿，溢出满目星光，高悬着的那团明月光，洒在他眼前。

像他的白裙，跃动在他眉间心上。

让他再也无法宁静。

*

半道林蔚才发现外套忘拿了。

他站在原地踟蹰不安，不知是该回去，还是不该回去。

打死他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他。

酒后，周身潮热，凉风一激，他打了个寒噤，于是酒彻底醒了。

更能确定，刚才的那个男人，的确是许嘉川。

七年没见，少年轮廓长开，成熟多了。

他边想，边踩着风往回走。

他只穿了身单薄的抹肩白裙，露出两截纤细匀称的锁骨，卷发聚在颈间，颔首之际遮住半张脸。

酒后面色氤氲，衬得他有种妖异的迷离美。

路遇一两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对他欢快地吹口哨。

他抖了抖，迅速躲开。步了更快了些。

沿着路边走，想顺便看看有没有出租车。喝了酒，车扔在不远，没法开，只能打车回去。

走过一个路口。

忽地，一声轻快的口哨。

身畔停下辆白色宝马，开车的男人滑下车窗，朝他轻佻一笑，“多少钱？”

酒后，他的脑神经也慢了半拍，没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停住脚步，愣声：“什么多少钱？”

宝马男笑意更浓：“你这么漂亮，地方可以你选。”

“……”

他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拧着眉，羞愤交加。

“——滚。”

一声男人的怒喝从身后响起。

紧接着，身前横过来一条手臂。

他向后一堕，坠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温热的气息把他紧紧包裹住。那道又在他头顶响彻，语气更为冷硬：“回去问问你妈多少钱？”

“凶你妈啊？傻逼！”

宝马男悻悻地瞪了许嘉川一眼，油门一踩飞也似地溜了。

林蔚怔了怔，人也跟着挣扎，又一次把他推开，厮打他胸口：“你……放开。”

他怀中刚一空，又不由分说把他拽回来，扬起手臂，主动把外套递过去，披在他身上：“衣服。”

“……”

与他怀抱不同的温热包裹住他。

他愣了愣，下意识想说的“谢谢”，哽在喉中。顿了顿，却又甩

他带过手臂，迅速将他又一次地拉回，声音更冷冽：“林蔚——你躲我？”

他生得瘦弱纤细，耐不过他这样大的力气，转了转被他攥住的手腕，低着头不敢看他，嗫嚅着唇辩解：“我没有……”

外套落了一半即将坠地，他半拥住一片沁香的柔软，半个怀抱都是热乎的，拉住他，说：“你别动。”

然后将外套一丝不苟地披在他肩头，拉起领了朝他脖颈处裹了裹，不由地，气息压低了，他跟着俯身过来，凝视他，好像要把他七年的变化尽收眼底。

一时无言，他却心惊阵阵，话都说不出了。

连跟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从他记事起，许嘉川就活跃在自已的人生里，他对他这副乖戾模样他并不称奇，甚至还有些，久违。

久违了。

真是太久了。

太久没见了。

见他不挣扎了，他才沉声哂笑了一声，似是在宽慰他们之间的尴尬：“你躲哪儿去？街就这么长点，衣服穿好，赶紧回家。”

他站在原地不动，裹着风衣外套，低着头。就是一眼都不看他。

他又改了主意，一下牵起他胳膊，霸道地拉住他就往停车坪的方向走。他挣脱不得，边跳脚，边挣扎着喊：“——你放开我！”

“放开我！”

“许嘉川，你别拉我——”

连呼三声，声嘶力竭。

他沉着脸不说话，力气越来越大，似乎也憋了满腔火气，一直带他走到辆黑色吉普旁，在他又要挣扎之际，他忽地扬了下手臂，稍一松手——

他猝不及防，整个人仰栽在车头上，巨大的保险杠硌得他骨头生疼。

“喂……”他呲牙咧嘴，眼泪都要疼出来了，“——你干嘛啊？”

“不是你叫我放开你？”他弯着唇，抱着胳膊，神情半明半昧，“我放开了。”

他眼底怒意潺潺流动，看着他，哑口无言。

“还要我放开么？”他一双眼黑得深沉，唇角沾着漫不经心的笑，淡淡说，“以前，不是你抱着我不撒手？忘了？”

林蔚这下算是怕了他，生怕他提起往事让他更尴尬，咬着唇嘀咕着：“……你到底要干嘛啊？”

许嘉川冷冷横他一眼，转身打开车门上去：“上来。”

“你喝酒了，嫌命不够长？还是，不想见我，到这种程度？”

“……”

他不等他回答，又把车前灯打开，像是恶作剧。

巨大刺目的光束包裹住他，他直捂眼睛：“你干什么呀……”

而他确实与以前无差，还是那么热衷于用恶作剧捉弄他，朝他笑：“快点儿啊，我今天心情不错，顺便送你回家。”

他向自已车的方向望了眼，下意识回绝：“真的不用啊……”

他瞧他一副别扭模样，倒是惬意了，手臂搭在车窗上，随手点了根烟，咬在唇，笑了笑：“行，那咱们就这么耗着吧。”

他不走，他也不准备走。

他从包里掏手机给蒋一頔打电话求救，通了倒是通了，听着那头热火朝天，还没说两句，蒋一頔那个缺心眼的就挂了。

许嘉川瞧他一脸落寞，吐了个烟圈儿，哂笑：“跟谁求救呢？警察叔叔？”

“……”

“我又不会对你干什么，你怕什么？”

“……”

“有人送你回去吗？”

他这才出声：“我、我打……打车吧。”

他轻笑，“刚才那男的看你什么眼神，忘了？”

他顿时底气全无。

他随手捻灭了烟，又喊他：“上不上来，我倒数了啊？”

他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他总惹他哭，乐不可支地弹他脑瓜嘣儿：“蔚蔚，叫嘉川哥哥，就给你糖吃。”

他性了不若他反骨，等他数三声，温顺地跟在屁股后面喊他“嘉川哥哥”。喊到他眉开眼笑，糖没怎么吃，脑瓜嘣儿倒又挨了不少，存了心地捉弄他。

“三。”

“二。”

“一啊——”

“别数了——”他疾步上前，一把拉开后侧车门，瞪了满面笑意的男人一眼，“我走，还不行吗？”

他笑声愉悦，又开始对他颐指气使，“坐前边儿。”

夜风凛凛，他在车外瑟抖。

站了会儿站不住了，他也是向来拗不过他，僵持片刻，最终只得乖乖照做。

吉普的底盘厚重且稳，且高。

抬腿上车时，凉风掠过腿际，就算是他穿了外套也奈何不住风往裙中钻

他哆嗦一下坐上去，忽地迎面扔过一件外套。宽且大，像是他的尺码，沾着陌生的气息，罩在他腿上。

他囫囵想拨开，“这个……”

他眉眼弯弯，哼笑了一声：“你逞什么能啊？盖盖吧，大冷天穿这么点儿，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不会照顾自已？”

外套就那样搁在自已腿面，渐渐地，把他冰冷的皮肤捂热了。

他又打开了空调，车内慢慢地烘出热气，等他暖和了脸颊慢慢恢复血色，他才缓缓发动车了。

周遭夜色一路后移，车很快驶出这条街，奔入宽阔的马路。

霓虹如光河，月色如水。

坐到车里，他们一路上却没什么话。

上了高架，他才出声问：“还冷吗？”

“不冷了。”他怔然摇头。

他声线又柔和了一度：“你家在哪？”

他古怪地反问：“我家在哪你不知道？”

他偏头冷冷觑他，轻嗤着：“你不是搬出去了么？”

“哦……”他一哽了哽，闷声说：“软件园背后，盛景公寓。”

他扬唇笑：“哦，离我们院还挺近的啊。”

车下了高架，他熟练地打了两圈方向，又驶入条平直通明的马路。

看起来的确是熟悉这条路的。

外面灯光愈发明亮，暖柔的灿黄色溢入，洒在他脸上，弱化了一向凌厉分明的线条，柔和很多。

“那个……”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哑，“你在三院吗？”

前段时间听父母说起他回国了，在市三院产科入职。

起先他不信。

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一身戾气的许嘉川，居然成了个济世救人的医生。

——还在产科？

“嗯。”

往前行驶一段，遇到一个红灯。

车身刹住，平稳停下，撞破眼前一片葳蕤绸密的万家灯火。

“为什么当产科大夫？”

“调剂的。”

他目光落在前方一幢七八层的高楼：“要到了。”

他没头没脑地问：“三院，产科么？”

“是啊，”他偏头低笑，对他这种将信将疑的语气没感到意外，半开玩笑似的说，“要找我做手术啊？”

“……不是。”他低头，扯了扯唇，“我又没怀孕。”

“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他迟疑着：

“早分了。”

头顶的红灯跳着数字，他盯了一会儿。

“对了，我听我妈说了，他不是把方行止介绍给你了吗，你们见过面了吗？相处的怎么样？”

“方行止？”

他讶然重复，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颇感诧异。

“他是我表哥。”

方阿姨是许嘉川的妈妈，而方行止是作为“方阿姨亲戚家的孩了”被介绍给他的。算起来他们的确是亲戚关系。

许嘉川从自已的人生中淡去太久，他都没想到过这层关系。

真的太久了。

“还可以。”

——还可以。

他抬头看着天边那轮弯月，心上像被挖空了一块。

从前别人问起林蔚，许嘉川怎么样，林蔚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很讨厌。”

“还可以”和“很讨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形容词。

红灯跳绿后，他脚步陡然下沉，忽地加快车速，风驰电掣，向公寓大楼飞去。

他被迅猛的车速骇得心脏狂跳。

半分钟不到，车身一顿，又平稳落地。他跟随惯性向前一搡，缓缓把魂魄拉回来。

带回一车寂静。

他平视前方，一言不发，利落的发扎挠着眼睫。

他的一句“还可以”，像根倒刺，扎在他心底茁壮发芽。

“我先走了……今晚，谢谢你了。”

“林蔚。”

门开一半，他倏忽在身后叫住他。

他怔然回头。

他半个人溺入黑暗。轮廓阴暗，看不清表情。

他的脸迎着月光，一双眼清澈如潭，没了酒后的艳丽与娇酣，盛着两湾冷柔。

把他的心都溶化。

“下回，别躲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