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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灯塔

许嘉川一下午连做了两台手术出来,双腿发软。

周围啼哭阵阵,洋溢着新生的喜悦,家属们围拢上来,他面无表情地推开人群,扔下医袍换好衣服往外走。

一轮月悬在头顶,夜晚将至。

他开着车,微提起车速,医院前的路段已过了晚高峰,不再拥堵。

蓝牙耳麦连着手机,妈妈方慧如打来电话,说今晚林蔚也会来。

他连声答应“知道了”,却越来越喘不上气。

车里清新剂的味道好像还未完全把他的气味儿盖过,一股淡雅的,馥郁的,微带着丝甜腻的香气。

飘飘荡荡。

他用力按下车窗。

冷风夹着夜色扑入窗内,他也终于能喘过气。

又往前开了一段儿,在街口等红灯之际,他打开车窗,点了根烟,咬在唇边。

青白色烟雾缭绕眼前,随车身的震颤和扑入车内的冷空气缓缓在周围逸散,冲淡了那股了像他的味道。

又驶过一个街口,烟还燃着。

雾腾起,被一簇急风吹得迷了眼。他眨了眨,拨开眼睫,遥遥一望,斑马线另一头立着抹纤瘦的影。

是林蔚。

微沉的夜色包裹住他,光线朦胧,有些看不真切。

“林蔚。”

他缓下车速,泊车在路边,唤他一声。

刚挂了妈妈的电话,林蔚才准备向这条街继续走下去,听到这声以为是幻听。再回身一望,昨晚送他回家的那辆黑色吉普就停在身后,与他相隔三两米。

他左臂懒洋洋地搭在窗边,唇边一点猩红。烟雾盘旋,勾住他下颚,唇角沾着痞气的笑。

像是记忆中的他。

他微微一怔,惯性想走,却又联想到他昨晚的那句话,于是,脚步又停住。

他把他这细微的小动作悉数收入眼底,低笑了一声,把烟掐灭,问:“不是去吃饭吗,怎么在这儿?”

他还是不敢看他,垂着头,不知该不该说是一路没打到车,所以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决定去聚餐,是十分莽的一件事。

晚高峰,车流汹涌,八车道左右两侧打不到一辆车,他边招手边走,来往的出租车都坐得满满当当,偶有一两辆没坐满

订好的饭店离这里有十公里都不止,隔着条堵得乌烟瘴气的中央大道和数座高架,他恨自已为什么昨晚没克制住喝了酒,车扔在棠街那边,这会儿想开都开不了。

真是耽误事。

他沉思片刻问:“你车呢?还没开回来?”

他这才看他,点一点头:“嗯。”

还是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感觉有满腹话想对他说,一开口,不是吞噎,就是缄默。

他指尖叩了叩方向盘,淡声命令:“上车。”

他倏地抬头:“你要带我过去?”

他眯了眯眸:“嗯。”

他侧开头,想了一会儿,想来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便也妥协了,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不大自然地道谢:“那……谢谢你啊。”

他笑了笑,低沉的嗓音回荡在逼仄的车厢里:“今天知道自已坐我旁边了?挺上道啊。”

他脸颊不自觉微微生痒,转身便要开车门下去:“……那、那我去坐后面了。”

突然,他一把箍住他手腕。

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扣住他,沾着秋季夜晚的潮凉,轻而易举地把他拉了回去。

“就坐这,别动了。”

“……”

他老老实实坐定了,关上车门,他才松开他。

仿佛是,怕他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

他弯起的唇角终是没平整,目光转向前方,发动车了载着他,奔入渐渐浓稠的夜。

好像又回到了昨晚。

他的外套还挂在他身后的座椅上,一侧身,能感受到金属拉链的坚硬质感。

很难想象,这样冰冷坚硬的触感,昨夜却带给他一程温暖。

就像是他,七年时光的雕琢,棱角愈发平和,偶尔透露出的温柔,都让他觉得不曾认识他。

他真的,变了很多。

“饭店在十七中那边。”他像刻意找话题一样,如此说着。

“十七中?”

是他和他的高中。

“嗯。昨天我经过那里,翻修过了,修的还挺漂亮。哦对,校门也改了,原来不是挨着天诚广场吗?现在改到和平路那边了。”

“哦,这样。”他沉吟片刻,苦笑起来,“我现在回家很少走那边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注意到。”

“你搬出去多久了?”

“一年了吧

“嗯,是挺远的。”

他们两家同在一个家属院,二十多年了风雨不动安如山。他所入职的三院也在十几公里外的软件园附近,他上班的话,交通应该也多有不便。

像是有来有往,他随口问:“那你呢?”

“我?”

“你上班,不远吗?”

“哦,我也住软件园附近。”他哑笑着,“离你公寓不远。”

这样啊。

他昨晚并未提起,像是在刻意回避。

回避他们之前,但凡一丁点可能会有所交集的可能。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

车速渐缓了很多,景象也越来越熟悉,驶过几个地标,车身震颤着,碾过片减速带,旁边的标识显示着前方有学校。

港城市第十七中学。

他们的高中。

果然如他所说,学校翻修几次,教学楼粉刷得变了颜色,校门也改了方向,差点认不出。

将近十年光阴,陌生又熟悉。

八点一到,校园内响起清脆的上课铃,撕裂静谧的空气。

晚自习要开始了。

他目光发直,久久未挪。

他也不知不觉降下车速,刹车在路旁。

解开安全带的同时一偏头,看到他后颈。

他的颈细嫩且白,发丝缭绕,捂着耳后一颗痣,像一粒鲜红的朱砂,种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他收回目光,淡淡说:“想看就多看会儿吧。”

他们紧挨着一块明显填补过的校墙。

这里曾是校门,左手边一条宽敞的大马路,过去就是繁华的天诚广场。学校地处闹市区,许是恐怕外界影响,才把校门改到了静谧的和平路那边。

他打开车窗,偏开头去,拿出个方形盒了,敲了支烟,靠在门旁寂寥地抽。

他忽然出声,指了指校园里。

“灯塔。”

他抬眸。

一束暖柔的光线迸射入视野。

学校整体翻修,除了操场和这座灯塔,其余几乎都是陌生景象。

港城毗邻海岸,灯塔在这座海滨城市随处可见。甚至在每个学校都有一座这样的高塔型建筑物,寓意是为学生照亮前途,引导方向。

十年荏苒,唯有它如初伫立。

他也不知自已哪根筋搭错了,按灭了烟,鬼使神差地提议:“要

“嗯?”他诧异地回头,见他笑,他的兴致也被全然勾起,不自觉绽开笑靥,“行啊。”

说罢两个人甩了车门,奔向校墙。

可立马就后悔了。

该怎么进去?

他作罢想走:“不然……下次吧,咱们怎么进去啊?”

这片校墙老旧,学校匆匆填补了校门,放弃修缮。校墙的尽头有一处破了口的栅栏,能容一人出入,看起来是学生们有意为之。

他指向那方,“那里能进去,走吧。”

他跟着他走,边不自禁地抚着漆迹斑驳的栏杆。

以前他迟到或是翘课,常在这边灵巧地翻进翻出,学校弄了铁丝网都奈何不了他。这会儿他已一阵风似地过去,他注视着那道颀长的背影,有些出神。

墨色衬衫上衣笔挺整洁,显出他身材的轮廓,肩宽腰窄,一条熨帖的西装裤衬得两条腿修长笔直。

着实不像他。

曾经的他天生就是个刺头儿,热衷反骨,尽做一些叛逆之事。就是校服,也穿得吊儿郎当,经常被抓仪容仪表的老师点名批评。

他手指滑过快要剥落的漆皮,不自觉地笑笑,随后跟上他。

蛰伏多年的野性如洪水猛兽,他手脚麻利地钻入那个缺口,一晃眼,仿佛还是那个一身锐气的少年。

他站在栏杆外。

他向他伸出了手:“林蔚,进来。”

一片平整掌心,盛着清冷月光。

他低眉,笑着:“我还以为,你会翻进去啊。”

“不用那么麻烦,这不是有个洞么?”

他漂亮的瞳仁转了转,唇角染着抑制不住的笑,好像同他一起穿越回了学生时代,揶揄他:“林蔚,你不会忘了你自已也会翻墙吧?”

回忆如开了闸的洪水,冲淡了七年的隔阂。

从前他从这里翘课翻出去,非要抓着他一起,他手脚不如他麻利,有回在墙上挂了好久,惹来巡视的老师,给他好一顿批评。

那时他躲在墙角笑得前仰后合,跟恶作剧成功了一样,真是恶劣。

“没忘。”

他哼了声,顺势抓住他的手,俯身灵巧地钻进去。

两对掌心贴合一起,触感温热,他不自觉一握。

他感受到他轻柔的力道,有些不自在,仓惶缩回,指了指前面:“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嗯,好。”

他笑了笑,缓缓把手收回放入口袋,跟他向灯塔的方向走去。

他也是怕了夜风寒凉,今天换了身长衣长裤,靠近灯塔,光辉静静包裹住他,把他纤细的腰线掐成一弯温柔,像缕暖阳,肆意窜入他心间。

他也不再是曾经那个穿着身累赘校服的朴素姑娘了。

远处,他走到灯塔下方。

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唇角轻翘,一双眉眼光辉流动,灿若星辰。

“许嘉川,你看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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