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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并不大,很普通的一处宅院,一点都不符合刘惠的身份。
在冀州派系当中,刘惠的地位非常高。因为他本身就是王芬麾下比较重要的人物,广受冀州上下同僚的尊敬。
后来王芬将政权平稳过度给了袁绍,刘惠虽然不满袁绍有些打压党人的政策,但由于袁绍是合法继承而来,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刘惠自然也只能认下这个主公。
不过也并不是说刘惠就与党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为人刚直,哪怕袁绍打压党人,导致冀州很多人都开始疏远党人这个群体,他也依旧与党人关系不错。
所以当荀和来找他的时候,刘惠倒也不意外,甚至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事情。最近这两年,冀州接连失利,到处人心惶惶,不少人都投靠了洛阳。
进入中庭后,就到了大堂。刘惠家中只有几个仆人,家眷也都在老家中山国,自己孤身一人在邺城上任,也没有什么产业,他为人廉洁清明,刚正不阿,这也是他在冀州广受同僚尊敬的原因。
等仆人上了茶水饮料之后,荀和与刘惠坐下,刘惠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就坐在荀和的对面以表示尊敬。荀和今年也已经六十余岁了,但头发花白,苍老得像是八十多岁。
看到他如此老态龙钟,刘惠不解询问道:“公舒先生,我记得上次与先生见面,还是去年一月,算算时间,到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吧。”
荀和点点头:“是啊,时间过得很快。上次见面,确实是在去年一月,过完年后,我偶感风寒,你就来我府邸看望过我。”
“那为何”
刘惠看着他满头的白发,上次见面,荀和虽然也有白发,但顶多只是黑灰而已,不像现在这样,头发已经花白,仿佛行将就木,一年之间苍老了二十岁。
荀和淡淡地说道:“去岁八月,我儿给我来信,说是家中老妻病逝了,我向袁绍请回,被他不准留下,思念亡妻,一夜白头。”
“荀公”
刘惠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是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叹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袁绍之所以把荀和陈逸这些老党人们留在冀州是有重要意义的,因为袁绍本身就出身于党人,属于党人的中坚力量,然后被王芬作为党人后辈领袖来培养。
历史上袁绍可不是通过扯袁家的虎皮而坐上了关东军盟主的宝座,是他在洛阳的时候,就与党人以及朝中势力站在了何进这一边。
同时广交名士,结交八方好友,给自己奠定了名望基础。
在《三国志》与《后汉书》记载当中,介绍这个情况是“绍有姿貌威容,爱士养名。累世台司,宾客所归,加倾心折节,莫不争赴其庭,士无贵贱,与之抗礼,辎軿柴毂,填接街陌。”。
所以袁绍能够上位,很大程度其实依靠的就是他在士大夫集团当中的名气和威望。
当时的士林其实就是党人,或者说,这些党人本身就是士林当中的大佬,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仅仅只是士大夫集团中最出名的那一部分而已。
这群人掌控着舆论风气以及朝中的话语权,想让谁出名就能让谁出名。袁绍与他们混在一起,自然也被当做士大夫集团中的一员。
如此等到董卓乱政之后,袁绍就已经差不多成为了士林领袖,以渤海太守谋夺冀州的时候,几乎顺风顺水,毫无阻碍。
韩馥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架不住当时冀州士人全都倾向于袁绍,大势所趋,最终也没有任何办法。
而这一切,早在当初,袁绍结交党人,奠定自己的名望,就已经打好了基础。
现在则不一样。
王芬是士林当中的大佬,八厨之一。虽然排名比较靠后,但前面的人都死光了,八厨自然就成为士林领袖。
袁绍还只是中坚力量,王芬不死的话,他袁绍在士林里的威望没有王芬陈逸荀和这些人高,自然也就没有办法让冀州士人投靠他,从而谋夺冀州。
可随着王芬去世,他被钦点为继承人,情况又有不同。
虽然他打压党人,但那是因为他不想让党人来钳制他的权力。偏偏他的权力又是党人赋予的,这样他就绝对不能跟党人撕破脸皮。
就好像朱元璋出身于白莲教以及红巾军,在成就大业之前,得依靠白莲教和红巾军,不能和他们翻脸是一个道理。
所以袁绍一边是想要自己的绝对权力,将党人排除在权力之外,又不想彻底把党人打死,让自己在士林的威望和名气一落千丈,成为被人人喊打的白眼狼。
因此他的选择就是把党人束之高阁,以没有实权的三公九卿将他们养起来。但如果他们想要辞官离开冀州,却就是不答应,相当于变相的软禁,冀州上下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
现在刘惠看到荀和这般沧桑的模样,亦是心中充满了同情。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即便是想帮忙,也无能为力。
荀和深邃的目光看向颍川方向,动了动嘴,欲言又止,片刻后,苦笑道:“让子惠见笑了。”
“荀公节哀。”
刘惠只好应了一句。
荀和摇摇头道:“老夫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不能看得开的呢?只是想起当初党锢之祸时,我与亡妻四散奔逃,聚少离多,解除党锢之后,在一起的日子又稀疏得很,连她死的时候都不在她身边,我就对她心中充满了愧疚,老夫这辈子,或许只有死的时候,才能回颍川吧。”
“荀公是想回去吗?”
刘惠终于忍不住询问。
荀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子惠,我们相识,也有十余年了吧。”
“嗯,十四年了。”
刘惠回答。
王芬从中平二年做冀州刺史开始,就征辟他为别驾从事,那时荀和就来过冀州探望过王芬,当时只是数面之交,一直到后来董卓之乱后,荀和来冀州投奔王芬,他们才算长时间打交道。
荀和目光近乎哀求地看着他说道:“子惠是文祖公故吏,我是文祖公老交识,看在文祖公的面上,我只希望我能够在死之前,回我亡妻的坟前看看,行吗?”
刘惠苦涩道:“这件事情,我真的没有办法。荀公是知道的,袁公那边”
荀和皱眉道:“袁绍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文祖公开创党人大业,乃是为了匡扶汉室,如今伯安公在洛阳继承大统,刘陔被废,袁本初若是忠诚于汉室,早该回头才是,你难道真就觉得他是什么赤胆忠臣不成?还要为他效死命!”
这句话在冀州,就已经属于大逆不道。此次荀和能出来,还是以探亲访友的名义,在某些事情上,袁绍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但这句话如果袁绍听到,恐怕对荀和的禁锢就得更深一步,以后连府门都出不去了。
刘惠被他说得一愣,片刻后表情就更加苦涩,摇摇头,叹息道:“我亦何尝不知道袁公心中所想,只是我毕竟是文祖公故吏,而袁公又是文祖公钦定的冀州牧,若非特殊原因,我恐怕”
历史上记载刘惠这个人还是比较刚正的,但审配和逢纪也为人刚正。刚正不代表他们就一定要心系汉室,匡扶汉室江山。他们作为士人,也有自己心目当中的主人。
显然袁绍就是审配逢纪心目当中的盖世明君。
事实上刘惠之所以一直跟着袁绍,也是因为汉朝二元君主观,刘惠是王芬征辟,所以他属于王芬的门生故吏,对朝廷和天子就没有那么忠诚。
袁绍是王芬钦点的冀州继承人,合法地继承了王芬的冀州牧位置,自然也就合法地继承了王芬留给他的财产。
作为王芬的门生故吏,刘惠自然也在被继承的产业当中,有了这样一层中间关系,他在同情党人与跟着袁绍之间,自然也就更倾向于后者。
听到刘惠的话,荀和苍老的面容露出失望的神色,悲伤的目光望向南方,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这一辈子,确实也只能老死在这冀州了,我还是期盼着朝廷大军,早日收复冀州吧。”
刘惠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当他看到荀和颤颤巍巍站起来,准备要走的时候,他才忍不住说道:“荀公,我虽然不能帮你做什么,但如果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帮你。”
荀和惨笑道:“你能帮我什么,你什么都帮不了。不过你如果真愿意帮忙的话,还真有一件小事。我原来有一名御属曾经保护过我,对我有恩。他现在在军中担任佐吏,如果你想帮忙的话,就帮我还了这个恩情,将他提拔一下吧。”
“此小事尔,包在我身上。”
刘惠毫不犹豫答应。
荀和跟他说了一下那名御属的名字和职务,末了又道:“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上次来探望我的时候,随口抱怨了一下他的上官多次欺压他的事情,你就帮他成为他上官的上官就行。”
刘惠应承道:“其它的事情我帮不了荀公,这件事情,我必放在心上。请荀公放心,我过几日就发下调令。”
“那就拜托你了。”
荀和扭过头,缓缓地走出了刘惠府邸。
刘惠一直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细细地回味了一下刚才荀和对他说的话,然后将那个人名和此人目前的官职记在了心里。
“周陶,仓廪吏,他上官的上官,那就是仓廪令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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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和从刘惠府邸出来之后,就回了自己家中。
下午的时候,赵恭就找了过来。
二人在家中会晤。
坐下之后,赵恭就问道:“公舒,你找那刘惠聊得怎么样?”
荀和摇摇头:“此人颇为愚忠,不愿背弃袁绍。”
赵恭也叹息道:“我去找了那荀谌。”
“他怎么说?”
“也是说不愿意。”
“唉。”
荀和叹了口气。
他其实已经打了感情牌,妻子的去世,也算是他的一桩心病。
十年生死两茫茫,和妻子聚少离多,在得知妻子去世的消息之后,确实让荀和无比感伤。
所以他也是十分迫切地想要回颍川去看看妻子,至少也要死前看看妻子的墓地。
这次没有说动刘惠,让荀和觉得有些遗憾。因为刘惠是袁绍的高级谋士,如果他愿意相助的话,破袁绍就会容易许多。
不过荀和也没有气馁,还是想办法安插了一枚棋子进入袁绍军队的中层,而且是重要的粮草军需官位置。
之前这种位置一直是袁绍的心腹担任,跟党人有关系的人一律不可能进去,党人的人顶多做点低级的佐吏,根本爬不到重要的岗位。
但现在有了刘惠的帮助,相信这枚棋子也许能起到很关键的作用,比如查清楚袁绍军队的存粮地点以及粮草位置分布等。
虽然刘惠可能会察觉到异样,然而荀和也了解刘惠的为人,即便心中隐隐有猜想,或许也会因为同情他,且因为王芬的关系而不愿意去深思那么多。
只要这个目的达到,那么这一张感情牌,至少也能达到位了。
“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赵恭又说道。
“哦?”
荀和打起精神:“荀谌愿意帮我们做点什么吗?”
赵恭摇摇头:“他跟我说,因为荀彧的关系,导致他在袁绍那边说不了太多的话,所以他打算以后缄默其口,不再为袁绍献计。”
荀和顿时高兴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友若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荀谌和荀彧是亲兄弟,他跟荀和还是族兄弟的关系。
所以实际上荀氏一族在冀州和青州之间牵连很深,由于荀彧在青州,袁绍就有些猜忌荀谌,怕他勾结刘备做内应,所以渐渐开始对他疏远,一些核心情报,也不再给他共享。
这让荀谌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因为荀谌虽然跟荀彧是亲兄弟,但之前二人互相通书信,也就是互相问候,大家各为其主,以他的气节,绝不会背弃。
但袁绍这样猜忌他,导致荀谌亦是不满,所以当赵恭过来找他,希望他能够帮助他们的时候,哪怕他不帮党人,但也打算不再为袁绍出谋划策,而是以后闭嘴不谈,静观冀青战争。
得知这件事情,荀和心情好了许多,目光再次看向南方,喃喃自语道:“我能够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希望子归那边,一切顺利吧。”
永汉三年初,青州与冀州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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