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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老黑从薛府离开, 天明后径直去了薛家的一处酒楼应聘厨师学徒。大厨本来嫌弃他岁数大, 可负责招聘的管事说东家不许年龄歧视、不论如何得让人家试试。一试之后, 大厨真香了,险些没欢喜得给祖师爷烧香。遂留下。他情况这么特殊, 掌柜的当即上报。
当天下午薛先生又来了。薛蟠自然以为他是为着老黑之事, 遂预备好了一问三不知。待人进来, 见其面如金纸, 便知不是为了老黑。二人对坐会子,薛先生开口。
原来他已经问到了表妹是怎么死的。早先一直打听小姑娘的闺名, 查无此人。今儿给一位嬷嬷看了画像才知道, 表妹进府前便改了名字。她原名重了庆王侧妃的名儿, 大约是因为这个改的。
小姑娘死得极简单。她擅长刺绣,依照家中一副名画仿品绣了幅绣品。进府后, 本想着拿去讨好王妃、替自己捞得几分好日子。麻烦就麻烦在表妹年纪太小, 早先又养在深闺, 故此全然不通世事。这东西本该偷偷藏起来、到了日子便送上去才是。偏她小孩儿心性,早早拿给小伙伴们看。霎时就让管事嬷嬷瞄见、当闲话告诉给人听。
世子的一位宠姬也擅刺绣,只不得精神慢慢绣罢了。听说有这么幅东西,便让表妹拿去给她瞧瞧。这位一看就喜欢上了。要拿几两银子换表妹的、算作她自己所绣,还承诺来日得了赏赐也分她一份。表妹刚刚进府, 父亲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 拿什么跟人家争?然她倒有几分骨气, 东西给了、钱没要。可终究心下不忿, 回去见人就说。
王府后院, 有宠姬的就有宠姬的对头。当晚便来了两三位打探消息的大丫鬟。表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真的以为人家会帮她讨回公道。抢绣品的宠姬勃然大怒,命管事嬷嬷趁夜用以被褥闷死了表妹、只说是暴毙。
庆王世子的宠爱并不长久。事儿过去五年,害死表妹的宠姬早已死了。
薛蟠听罢微微皱眉:“薛施主觉得这里头有没有问题。”
薛先生茫然:“我不得精神。早知道凶多吉少……”
“一个孩子,从怀胎十月养到十四五岁,总不能白白的没了。好赖得弄清楚是怎么没的。”薛蟠正色道,“暴毙属于病故,是最常见、最能见人的一种死法。你姨父为什么要瞒着你?还让他老婆背黑锅。丢黑锅给别人是要承担一定心理愧疚感的,病故压根没有必要。真相怕没这么简单,那位嬷嬷也只知道些对外说辞。”
薛先生抬起头。
“突破口还是在你姨父。那位‘宠姬’身边的人纵然还活着,你一个幕僚实在不大方便去骚扰。”
薛先生咬牙:“只因为一副绣品,就害了我妹子性命。”
“因为宠姬也怕死,而失宠就是死。”薛蟠戳他肺管子,“把妹子养得那么幼稚,你们家也有责任。”
薛先生面有悔色,许久拱手道:“借贵府文房四宝一用。”
薛蟠指了指窗边长案:“请自便。”
薛先生铺开纸笔写了封信,吹干墨迹叠好、从怀内取出个信封纳之。乃交给薛蟠道:“明日有人来取。”
“阿弥陀佛。”薛蟠装模作样合十接下,没问来人是谁。
薛先生告辞,临走时含笑问了一声:“师父头一回见晚生时,果真觉得晚生眼熟?”
“是啊,咱们在别处见过没?”
“没有。”
薛蟠已知道明日来取信之人是谁了。他弟弟、杜翰林的幕僚小薛先生。
然而次日取信的那位并非小薛先生,乃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厮。门子大叔打量了他两眼问道:“少爷贵姓?”
小厮笑嘻嘻道:“大叔,我哪儿是什么少爷,我是先生跟前的小子叫小四。”
“行行,你是少爷你说了算。”门子大叔道,“小四少爷贵姓?”
小四瘪瘪嘴:“我一个书童,姓什么哪儿要紧。”
门子大叔点头:“明白了。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的小四少爷,烦劳稍等,我这就进去通禀。”拿起脚就走。
门边有两个薛家的小子在玩儿,笑向小四道:“换衣裳不换鞋子。哪家小子穿厚底牛筋靴的。”
小四僵了一下,解释道:“我们家主子大方,故此下人也穿得起好靴子。”
“那你为何不换件好衣裳?你身上这件非但是粗布的、还旧。”小四哑然。
等了半日,本以为就算见不到不明和尚也能见到他们家幕僚先生,谁知竟是门子大叔直拿着那封信出来交给他。小四有些丧气,揣着信走了。他没有抬头看的习惯,不能看见房顶坐着两个和尚。
看着其背影渐行渐远,薛蟠盘算道:“小薛先生是杜家幕僚,杜家曾向荣国府提亲、替四爷求娶贾迎春,被元春拒了。原来是他。长得还不错。稍微小白了点,不过可以教导。喊他来的大概是杜萱,小薛先生陪同。前些天去套姨父话的应该就是小薛。”
法静道:“你何时让欧阳施主见他叔父。”
“啊?师叔,您这跳跃度也太大了。”
“天知道那位云清道长何时走。她要一直不走呢?总不能这么巴巴儿耗着。”
“太冒险了。”薛蟠皱眉,“现在这样也能对付一阵子。”时不时通过牛犊的衣服口袋交换信息。
法静叹道:“贫僧只是瞧他二人可怜。”
“最可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薛蟠站起身,立在屋顶伸了个懒腰,“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
因立时给松江府发信鸽,问杜萱家可有亲戚来。
黄昏时分鸽子飞回,说杜萱正嘀咕她弟弟怎么还没到呢。又说那边近来闲事较多。
小马知府和孙溧赖在松江不肯走。贾琏日常被四皇子和陶远威抓去商议要紧事,平素都是师爷顾之明领他俩各处转悠的。
顾之明也是举人,且比小马早了好几科,还是尚未离任的扬州知府吴逊的连襟——郝家虽然倒了,如治国府之类外人并不知道他们已被灭门。终究是李太后的娘家,余威尚存。更遑论顾七本为侯府少爷、身份并不比谁低,故此没把马知府当回事。遇上小马没阅历、不通事务,毫不犹豫嘲讽技能全开。孙溧一直发愁小马顶不住扬州那群豺狼虎豹,最愁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弱。既然顾师爷有心让他弄清楚分量,当然乐得帮一把。这些日子,二人恶狠狠打击小马的自信。看得越多、小马越发现自己诸事不能。
小马真的迷上了杜萱,得空便往职校跑、伺机献殷勤。杜萱什么身份?被杜家和妙容道长知道够他死八百回的。孙溧见这货已糊涂了,生怕他惹祸,每回皆陪着来。杜萱起先只视而不见。偏副校长顾玉有洁癖、最为厌恶小马这种男人,行动便丢给他几句刻薄话。顾玉经纶满腹,惯于借典讽人,小马听不懂。孙溧听着甚是有趣,兴起时便帮小马回敬她。二人斗起嘴来异彩纷呈。杜萱抓紧时机偷偷办些顾玉不同意的事,忽觉如此甚好,干脆暗示小马得空便来溜达。小马愈发欢喜,跑得更勤。最后的结果就是,杜萱办成了事、小马得见美人、孙溧过了斗嘴瘾。独顾玉每回皆气得七窍生烟。
前几日,一处规划好的工业园区办事员来报,遇上了小麻烦。某块荒地之主姓王,不知从哪里联络上了京城某王爷,忽然不卖了。这还不算完。他袖手四处闲溜达,寻到小山坡后头还有块小菜地。那边的菜农早已卖了四周的地、另去别处新卖了田地。这一小块只两丈见方,是他老岳父种着玩儿的,老头非要收割完今年最后一畦韭菜才肯走。这老王便飞快以两倍的价钱抢先买了下来。顾之明闻之头大如斗。
若搁在前月,小马肯定得说些外行话;如今他已学乖,看顾师爷发愁、事儿定然没那么简单。半晌,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道:“咱们假装不买了,让他以为没的钱赚,自然会后悔。”果然挨了那两位关爱弱智的眼神。他又讪讪的道,“不是有四皇子在吗?”
顾之明苦笑:“这种比芝麻绿豆还小的事,去找四皇子?”乃站起身,“走吧,看看。”
三人一同来到待建的工业园区。这块儿虽大,已大略竖起了标识牌。马尞立在大标识牌前便已懵逼。
这工业园区的简图非常清晰,就是个棉纺织基地。最边上是个码头,连通快速马路,显然是用来进货出货的。园区内次序规划待建的有棉花加工厂、纺纱厂、纺织厂、印染厂、制衣厂、棉衣棉被厂,甚至还有污水处理厂。每个工厂附近都有家属住宅区、食堂、医务所和幼儿园,整个大园区修建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所医院和一处戏园子。还有一处房屋规划上写着“派出所巡防队”几个字。
小马知府指问道:“这派出所是什么?”
顾师爷道:“松江知府衙门派出捕快驻扎所的简称。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密集的人口,少不了有作奸犯科的。此处偏远,遇事报官不容易,我们贾大人才特特设了这么个所在。”
马尞击掌赞道:“还能免于他们天高皇帝远、混成个山大王。贾琏那厮可谓天才!早先在京城半点没看出来。”
孙溧也道:“我也没看出来,那会子他可真像个二傻子。”
顾师爷微笑道:“人的天赋各不相同。贾大人早先无处施展天赋罢了。”鬼呢!事到如今,小顾早已知道贾琏的底细:都是人家不明和尚教的。那和尚倒老实,直言从数位先生处学来;贾琏可从来都任凭人家将这些当做他自己的功绩夸赞。
孙溧因道:“小马,你现在知道为何不能不买那两小块地了吧。”
马尞咧咧嘴:“知道了知道了……何必戳穿。咱们起先没签什么,协议么?”
“签了。”顾之明没好气道,“且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里超过七成都是无主荒地,只零星的几块小有人耕种。今儿闹事的这位,地早先是他叔父的,因叔父过世才落到他头上。他也不耕种,只置之不理。官府给的价钱高出市价三成。”
“既签了协议他为何反悔。”
“不说了人家找到了靠山。”
“他怎么可能有王府靠山!无非是拉扯上哪位奴才罢了。”
顾之明叹气:“通过奴才,可以拉扯上外八路的主子。这种事特别多。亏的四皇子本人就在松江,我们狐假虎威还容易些。”
孙溧胳膊肘捅了小马一下:“还不明白?拼后台谁也拼不过贾琏,他后台是圣人老圣人。然他只一个人、每日只十二个时辰。别的事儿比这点子破事要紧得多,不得空管。八面的小人都想伺机多捞几个钱。顾师爷素日也不得闲管这个,今儿是为了让你见识见识才来的。”
顾之明道:“平素这些都是下头办事员自己处置。咱们今儿过来,人家当然不敢不讲道理;办事员过来,他们就能狗仗人势了。马知府,你们扬州可比松江大得多、且遍地人精。单挑你不见得会输,你有工夫跟他们车轮战吗?”
孙溧接口道:“你拉倒吧。他单挑也只挑人家狗腿子,正主出来直接碾压。”
马尞捂脸:“你俩闭嘴。再说我都不敢去上任了。吴逊昨儿还派人来催呢,他赶着进京、让我快些过去交接。”
顾孙二人登时满脸怜悯看着他。半晌,顾之明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朝里走,孙溧也拍拍他的肩膀跟上。马尞咬牙切齿。
跑了半日的马才来到老王的荒地。孙溧马尞同时骂了声脏话:此处蓬蒿满地、不知荒了多久。因见没人,又赶去他新买下的那块小菜地。府衙的文吏正跟一个老人说话。那老头六十来岁,手里抓着草帽,脑袋快要昂上天了,显见就是老王。
马尞诧然:“这老头看上去寻常得紧,为何就敢诈官府的钱?”
顾之明也诧然:“你都把钱字说出来了,还问为何?世上能比官府还强横的不就是钱么?”
文吏快步走过来。顾之明问道:“怎么是你来了?”
那文吏道:“我怕他们说不清楚。这地我们早已买妥。”
“那他这是?”
“他买的是地里的韭菜。地是咱们的,韭菜是他的。要地容易,先把韭菜买走。”文吏扯扯嘴角,“十两银子一棵。”
“咳咳咳……”马尞凭空呛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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