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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书房,崔琰叫人去给牢里的姚方送些吃食,管家刘育没答应,倒伸手送来一份帖子。
“殿下,此时,应避嫌才是。”
崔琰笑道“刘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向来仔细,但谨慎又余。所以你可担这管家之责,却难有大作为。不过,这也不怪你。只是姚方随我多年,情同兄弟,此时我若不去看,旁人谁还敢去?那不是叫其他兄弟们寒了心?更何况,这戏才刚开始,我才看了半出,怎么着也要看落幕才是。”
刘管家却不以为然,一张五十多岁的老脸上沟壑纵横,细眉紧蹙,悄声道。
“殿下。这戏台上已经站了不少人了,您就别上去赶板儿了。”
“呵呵,我是说“
崔琰说到此处,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自觉管家刘叔所言必不是会错了自己的意,似是在提醒自己切莫钻了套。
崔琰心领神会便不再多言,翻开他递来那帖子。
看了看时日,却是昭王府给玉蕤殓葬的帖子,可落款似乎不是昭王叔的笔迹。合了搁在案上,又想起豫霄,不知道王叔请他没有,多日不见,不知他如何了。便又叫管家过来,嘱咐他去宫里一趟。
“他与我本是一脉兄弟,年幼丧母,可怜尤甚。朝上虽有风言风语说我与他一文一武,但他却对我敬重有加,从无敌意。只不过圣人重权,不希望我与他走的太近,所以这些年我有意疏远他。只希望他能懂得我这番心意,不要一时糊涂,因为柳青的事留下难解的梁子。”
管家愣了愣,拱手道。
“殿下。既然陛下不希望您与景王亲近,此时他禁足时日未到,殿下又派人去探望,是否太冒险了?”
崔琰笑了笑,将手上的茶水倒在炭盆里,激起许多烟尘。
“最近我也静的太久了。你自去吧,有人问起,只说是命令就好。”说罢,又道“以后,若不在人前,还是继续称“太子”,莫失了规矩。”
管家若有所思,点头称是。去了不到片刻,又转身回来报。
“殿下,门外一妇人求见,门郎驱赶不走。她声称自己是郡主家的吴兴旧人,有事要见殿下。”
茶杯轻轻落下,崔琰眉眼如电,似乎正是在等这位到来。见人领了进来,遂起身理了理衣裳,快步站在廊下候着。
朱门轻阖,廊下身影圜转,只见管家领着一人灰袍素面,面无粉黛,杏目警惕着来回顾盼,眉心也皱成一团,似乎有解不开的愁绪,正是常夫人。
“夫人上坐。”
常夫人随着管事的进了内堂,见着崔琰回了礼,落座在对面,看他神色不急不慢,似乎知道自己今日要来。
“齐王见我过来,似乎并不惊讶。”
崔琰并未抬头,只拿着茶壶与她研茶添水。
“您是皇郡主母亲,又是圣诏亲封的三品夫人,算起来,我们又是亲眷,你也是说得上的长辈。自您回来京都,琰还未曾拜会,今日您能过来家中闲坐,琰自然不需惊讶。”
“亲眷?齐王殿下讲话当真令人好笑。”
常夫人哑然失笑。
“我本来还担心能否进得了这个府门,没想到你如今有如此心胸。倒是我短视了。”
崔琰伸手将茶杯推了过来,仍与她说笑。
“夫人说笑了。我这个府门随时为您敞开。来,饮杯茶暖暖。”
常夫人并未理睬,仍是将信将疑的问他。
“我独自一人出宫,又换了布衣前来。难道殿下就不奇怪么?”
崔琰这才抬头看了几眼,好似才发现一般。
“这崔琰散漫惯了,此刻才发现。今日夫人为何这番打扮?安别在宫里可好?”
“散漫?”
常夫人哈哈大笑。
“眼下整个大黎,敢惊动圣听不尊圣旨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人人都说你有勇无谋,可我却知道你这是大智若愚,有意为之!”
崔琰拱手。
“常姨今日过来,莫不是专程来取笑崔琰的。”
常夫人鼻息微动,轻哼一声。
“若不是我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找你。今日微服出宫,不过是要掩人耳目。只是不知道,殿下的府上是否干净,容不容我说些不中听的话。”
崔琰知道她所指,有意探听其意,便为她放宽了心。
“常姨放心。我这里的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口风颇紧。府里上下都是贴身的甲士,白天没有人赶靠近。您有什么需要崔琰的,尽管提就是了。”
常夫人皱着眉头环顾几眼,复又叹了叹,刚端起的茶杯复又放下,眼睛不住的望着院里的花草和天空,好似这话题万般沉重,难以提及。
“罢了。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既然来了,我就没打算回头了。”
崔琰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带微笑。
“你母亲的案子,你查的怎样?”
崔琰面色一沉,复又挂起一丝客套。
“常姨说笑?我母亲已故多年,哪有什么案子?崔琰却听不懂了。”
说罢,常夫人见他面色一沉,心里已有了些把握。
“你倒不慌。看来,是有了些进展吧?”
崔琰见她言语笃定,又是有备而来,看来只能探一探了。
“常姨今日就是为此来的吗?”
常夫人见他默认,便不再拿话激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我放心。我也只是猜你搅了趟浑水,并无什么真凭实据,不能拿你怎么样。而且今日过来,我也不是与你结仇的。”
崔琰接过信笺,抬头见她示意,便伸手拆了开来。
从信封上的折痕来看显然是新装,翻开封口,里面却是一张发黄的旧纸,轻轻抽出,却并无半点破损,四下也非常平整,显然是被人刻意保护。翻开来看,纸上蝇头小楷整整齐齐,写的是当年一桩旧案,最下面署着时间和理事衙门,仔细读来却觉得怒从心起,乍起一身冷汗。
“新历一年腊月初八?”
“仵作勘录?”
常夫人没有回应,只转身看着屋外,冬日的晴朗如此干燥清新,不带一丝灰尘,温暖的光线从头顶上映下来,穿过斑驳的树影洒在离身不远处。长舒一口气,起身又走了几步,光线触手可及,晒了良久,方觉身上也有了些热气,这才抽回了手,脸上闪过片刻的扭曲,好似那场大火重现眼前一般令她愤恨。
“那年圣人还未称帝,仍在与咏王争斗。那时我婚后五年未孕,夫家多有言辞,常常不合,更甚至拳脚相向,令我不堪其辱。我母亲常劝我多去寺里拜拜,若求得一子也好活个半生。到了秋季,我与姐姐回乡时,她说常州的莲花寺近来多有盛名,让我陪她去走一遭。我原本不愿,但母亲非要我与她一同前去。无奈之下,我便与她去往常州。”
说到此,常夫人的眼眶红润,眼角流出一行清泪。“不料回吴兴的时候,老宅院子已经烧塌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地上摆满了十几具焦黑的尸首等着亲眷辨认。那一夜,我找遍了所有尸身,都没有找到到底哪一具,才是我的父母双亲。没几天,州府的人都被调去北征了,仅剩的两个差役来问了几句话,就抓走了几个下人,不到三天,便以意外失火结了此案。”
“怎如此快?”崔琰皱眉道。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和我夫婿的尸身,都是从我东院屋里抬出来的。我从小住在那里,嫁人之后也一直空着,只有冬夏两季回府住上一段。母亲曾说,我虽走了,但仍是家里的孩子,这屋子给我留着,所以平日除了下人打扫,她从不去那里,可为何偏偏那夜”
“是庐州王?姨夫?”崔琰惊道。
常夫人擦了擦眼泪,继续哽咽道。
“那几日,我和他刚从府上回来,只住了三五日,我便去往莲花寺。他好似生了病闷闷不乐,就在屋里住着,不见人,也不去问安。诸事都有人役伺候,母亲也不必亲自关照。事发之后,我去衙门找那几个人役,想问些当日情形,结果州府的人说牢里发了鼠疾,没人看管,那几个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没了踪影。”
“这分明是杀人灭口!”
“还有莲花寺。原说是住一日便回,可那日去了寺里,赶车的马夫在庙里吃了几口随身带的鱼肉正被主持瞧见,被人拿在我面前训斥。我也觉得有些辱没佛门,才答应主持又礼了一日佛,以偿不教之罪。后来想起,应该就是这天夜里起的事。”
常夫人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声音稍有些缓和。
“静了几日,我把诸事连在一起方觉得蹊跷,想去找那马夫问话。结果只看到一双孤儿寡母。他们家中并无多少物件,看起来也是轻炉简灶粗茶淡饭的日子。可是那孩子身上穿的衣衫却是刚换的新布料。所以我便留了一个心眼,多问了句。三问两问,那妇人却急了,将我赶出了门。”
“再后来到了京都。我想让皇后翻查旧案,她却佯装答应,最后便闪烁其词说不愿扰了祖宗,我也就不愿再提了。”
“我记得,当年圣人是曾查过此案的。”崔琰道。
“是。那也是我去求的他。”
崔琰惊诧。
“原来如此。当时我还在各军曹处周寰,听说是新政未稳,那州府的人早已经离散,无从查起,所以才给姨夫追了一个庐州王的名号,又命人新建了老宅以表敬意,还”
崔琰方说一半,常夫人忽动了怒,转过身时衣袖扯倒了案上的茶杯,叮咣几声碎裂在地上。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那个令自己难以入睡,每日纠缠于噩梦之中的身影,和多年前自己遭受虐待的画面来。他的脸庞从记忆深处扑过来,在自己眼前咆哮着、怒吼着、辱骂着,自己的躯体也在隐隐作痛仿佛再一次被他拳打脚踢。他脸上的泪痕未消,眉头仍紧皱地缩成一团,牙关咬着,双眼通红地瞪着崔琰,仿佛他唤出了恶鬼的名字。
“他不是我夫君!他是禽兽!是恶魔!我恨不得将他凌迟处死悬首于午门外!可惜他死了,若有来世,我定要寻他了结这辈子的仇恨!”
“说我受到了上天责罚。自己却花天酒地下作,背着我与与那贱人私会!仵作从他身上勘验出来的硝石火绒等物,与东院门窗上的引燃物一模一样!不是他还能有谁!我才外出半日,便去后院调戏府里的丫头,不想却被我母亲撞见,他便恼羞成怒一举纵火烧了整个常府!可怜我常府老宅上下十几口人皆身丧其中!”
“常姨,如此说,你难道有证据?”
过了片刻,常夫人脸上的怒气才慢慢静了下来。然后屈膝躬身从地上拾起一片碎裂的瓷杯残渣,扬手丢进了一旁的炭盆里。崔琰眼看着那瓷片被在炭火间逐渐变得焦黑,复又变得通红,最后砰然炸碎成几片,不禁眼皮一跳,惊了一下,对面的常夫人却在那里渐渐地笑出声。
“哼。若不是还有人活着,我便以为是他恼羞成怒起了贼胆。没想到,到底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
“常姨,这便证据?”崔琰拿着那信封问道。
常夫人自顾自道“管家在我常府打理了一辈子,乡里乡亲的都很熟悉。事发之后,他先是多方托人帮忙,又求了几位老人,花光了他一辈子的积蓄才从徐仵作那里手抄了这份勘录。后来又亲自去烟火铺子查看了常府的账目往来,发现有人隔三差五便买一些火器回去,那一个月内便买了许许多多,足够烧得我常府干干净净!”
“却是何人?”
“秋菊。”
常夫人淡淡的说着,崔琰听来却似震耳惊雷。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秋菊?从太液池里捞上来的那个秋菊?”
“没错。就是十五年前被你从池里捞起来的那具女尸。”
崔琰察觉到,面前的一张大网正在拉开,但他仍是不敢全信,但似有点点明星在黑暗之中渐渐闪烁。
“这难怪当年圣人要我严加防范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秋菊跟随常家多年,又是内房丫头,的确是知道不少秘辛。如真的是有人暗下毒手,为何常姨你这十数年来却安然无恙?”
“哼,她这辈子都不敢杀我。”
“他?”
崔琰摇摇头。
“这案子事关天家。到最后,你也只能找圣人裁断。即使你有多么不情愿,可终究是拧不过这一关。这信封,您还是收好吧。”
常夫人静神看着,却无意收回。
“我将此物交予你,是想请你帮我,也顺便帮你自己。”
“这案子即使人证物证齐全,崔琰也无权插手。而且圣人素来天威专断,琰也不敢擅自做主。何况进来太子困囿,朝言四起,我尤恐避之不急,此时若做出头鸟,岂不是自讨苦吃。若是其他要求,常姨但说无妨,崔琰定会尽力而为的。”崔琰客套了几句,又说道。
“至于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常姨了。”
“崔琰!”常夫人见他不肯,伸手一把攥住了崔琰袖袍。
“我知道你一直怀疑你母亲的死与她有关,所以我才来找你。你若是贪生怕死,我便任我倒霉看走了眼!”
“常姨是在试探我?”
“我只是告诉你,生在天家,便犹如生在牢笼。你即使不想卷进来,但迟早也会被命运戏弄。”
崔琰笑了笑,往面前的茶杯中填满水后一饮而尽,顺手将手中茶杯置在案上,脸上神色逐渐兴奋。
“没想到我辛苦十年,却能在今日看到一点曙光。若真能借此事,查清我母亲去世真相,崔琰即便是身败也丝毫不怕!只不过,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可轻举妄动。”
常夫人见他决心坚定,点点头道。“我知道。待我思虑周全了,再来找你。”后又指着那封仵作勘录继续道。
“这堪录是李管家所誊抄。你只管拿好。其他的,我自有安排。等东窗事发,我自会找你来拿。如此一来,物证和人证便都全了。”
说罢,又昂首看着苍天,长叹一口。
“母亲。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只好交给天意了。”
崔琰沉默片刻,点点头,翻起那张勘录,忽然疑问道。
“这里面提到一枚关键证物,为何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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