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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朝时分,姜篱便将韩墨初这个揭榜人的名字递到了君王顾鸿面前。
逸安公子的名号在京城虽不算太响,但易鶨先生的名号是响当当的。
此等人物肯入宫出仕教授一个开蒙不久的小皇子读书,无疑是绰绰有余。
韩墨初又出身江湖布衣,身无功名,未涉朝局,于朝中各方势力而言,韩墨初是完全中立的。
因此,韩墨初入宫之事,无论是君王,臣子,后宫,都无人反对。
三日后,明旨即发,正式授封韩墨初为从四品皇子少师,入宫后依皇子而居,于四月十七日正式入宫述职。
依周朝国制,皇子少师于皇子成年立府前皆随皇子而居于内宫之中,待皇子成年立府则随居王府之内,为皇子府中署官。
韩墨初接领圣旨,取出身上所携的银两一一谢过传旨而来的宫人。
在等待入宫的日子里,韩墨初被姜篱安置在了京兆尹府内院的厢房里。每日除了谈些杂学,便是同着姜篱一齐欣赏那幅易鶨先生的画像。
韩墨初第一次见到那副画时着实被吓了一跳,那画上画的是个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俊朗公子。
与韩墨初印象中那个顶戴瓜藤,鸡皮鹤发的老者大相径庭。
姜篱是个虔诚无比的信徒,那张画像被他单独安置在了单独的一间屋内,底下摆着供台,放着时新瓜果与精致点心,中间还摆着一樽鎏金香炉,内里清香袅袅,日日不断。
如此这般供养一个活人,怎么看,都不大吉利。
韩墨初看着那张画像时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大约就因为这画上画的好在不是易鶨先生,他的恩师才得以活到现在。
韩墨初入宫前夜,姜篱又一次在府中设宴,为韩墨初践行。
席间,姜篱多饮了几杯。
借着酒力姜篱将压在心里多时的话说了出来:“贤弟,你明日便要入宫,有些话愚兄不得不先说与你,你远路来京,这京中之事你多有不知,所以你可前往要把愚兄的话搁在心里记住了。”
“姜兄请讲,在下定当牢记。”
姜篱身当京兆府尹一职,在这个二品大员满街溜达,皇亲
国戚遍地生花的京城之中,他一个科举入仕的四品官,倒要经常处置这些豪门之间的恩恩怨怨,用法量刑都不能依托刑律。这种夹缝求生的状态使他早已折尽了他入仕前那些文人风骨不得已变得市侩圆滑。
因此,数日相处之下,他实在惜视这个年轻有为,才高志广的韩墨初。遂也顾不得什么官民礼数,直接与之以兄弟相称了。
“贤弟此番应召入宫,是为七皇子少师,说实在的,可当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姜篱顿了顿,又道:“那位七皇子,生于极北蛮荒之地,入了宫也是野性难驯。这才几个月功夫,已经赶走了四五位少师了。世兄此去若是难以施教,便只管请辞,我助世兄回广陵安居。”
“姜兄何出此言?听闻这位七殿下生母良妃乃是我大周立国以来第一位战功赫赫的女将军,所以在下想着这位殿下虽生于蛮荒,倒也不至于这般顽劣吧?”韩墨初摆着一脸的明知故问,便是要给姜篱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他若只是顽劣便好说了,关键是...”姜篱果不其然变得更加滔滔不绝。
在姜篱的讲述中,韩墨初得知了这位七皇子的丰功伟绩。
这位七皇子在入宫这短短几月之间,打伤了服侍他的七名内官,四名宫女,还有两个老嬷嬷,为了一张旧弓与六皇子斗殴。六皇子生母丽妃上前训斥,他便将那位庶母也从高阶上推倒在地。
还不止如此,这位七殿下还生性残暴,徒手掐死了一只西域进贡白羽鹦鹉,用滚水烫死了君王最爱的锦鲤,踏死了六皇子好不容易养大的青蚕......
以上种种,君王怒不可遏。
然而饶是藤条抽断了两三根,宫规孝礼抄到断手,奉先殿的蒲团上跪出两个深坑。那位七殿下也都一声不吭,丝毫不见半分收敛。
而那些由君王指派,重臣举荐的皇子少师,不是因管束皇子不力而被扫地出门,便是险些被这位七皇子伤了性命。君王无法,只能张榜于天下募集名师,教导其宫规礼法,约束其言行。
张榜月余,只等来韩墨初一个人。
姜篱滔滔不绝的说了半晌,不胜酒力之时,
方才与韩墨初做别。
当天夜里,韩墨初做了个梦,又梦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年是永平二十二年。
那年,前朝废太子顾潭里通外族,引西戎蛮人入京烧杀抢掠,逼迫先帝禅位未果后诛杀先帝。
那一天,街上硝烟四起,行人四散奔逃,杀伐惨叫声不绝于耳。
也是在那一天,趁着家中慌乱不堪,主母将年幼的韩墨初与生母一起推出府门,置于当街乱舞的刀兵之下。
对于主母而言,这场泼天祸事,正是除去内宅祸患的好时机。
柔弱的生母抱着他还没跑出几步便被迎面而来的十数个蛮人士兵团团围住。
他那个美丽的生母,在蛮人眼中便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很快,他们如同野兽一般的撕碎了她,每个人手上口上都沾着生母的鲜血。
幼小的韩墨初立在原地,绝望的哭嚎着,他还不懂死亡,哭喊只是因为本能的畏惧。
韩墨初的哭声,引来了未曾尽兴的蛮人士兵,丧心病狂的秃头蛮兵挥起腰间长刀便向韩墨初砍去。
就在蛮人的大刀眼看便要劈到韩墨初身上的时候,一抹鲜亮的红色闯入了韩墨初的视线。
那是个如骄阳一般带着光芒的女子。
女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周身重甲,身后赤红色的披风随风漫卷,显得那般威风凛凛,英气非凡。女子手中的椆木长!枪飞舞,直接挑穿了那个举刀砍杀韩墨初的那个蛮人的脖子,鲜血溅了韩墨初满脸。
韩墨初惊恐的尖叫着,小手胡乱的抹擦着脸上的粘腻。
女子将长!枪一收,蛮人的尸身轰然倒地,一个蛮人倒下了,更多的蛮人涌了过来。女子弯腰一把将痛哭的韩墨初拎上马背。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抓稳了!”
小小的韩墨初紧紧的缩在女子怀中蒙着眼睛,耳边灌满了风声与兵器铿锵的杀伐之声,以及战马的嘶鸣怒吼...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安静了,韩墨初这才悄悄探头看了看四周,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蛮族士兵了。
韩墨初抬头,只能看得见女子系着头盔的下巴,他伸手想摸,那女
子的身影忽然变得忽明忽暗。
他焦急的挥舞小手,可女子的身影却越来越淡,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韩墨初猛然惊醒,坐在卧榻上半天才缓过神来。
彼时天色还未大亮,小厮百里还在外间鼾声如雷。
韩墨初便自顾自的换下了那身汗透的寝衣,换上了那身绣补山水的四品公服。
韩墨初对镜整装。
镜中的韩墨初顶戴纱冠,身着朝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宝蓝色的圆领长袍衬得他愈发长身玉立,百样玲珑。
从今日起,他韩墨初便要正经的走上仕途,扎进宫墙之内那滩泥泞的浑水中了。
黎明即起,传召韩墨初入宫的太监便到了。
小厮百里没有入宫的资格,韩墨初便将他的身契给了他,并附赠一百两纹银,令他自谋生路。
临行前,小厮百里抱着个包袱追在韩墨初背后痛哭流涕:“公子!公子!小人舍不得你啊公子!公子!”
韩墨初没有回头,只是随着传旨太监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京兆尹府距离皇城的距离并不算远,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大周皇城那气势恢宏的宫门之前。
韩墨初入宫述职,依礼是先往宣政殿叩谢皇恩。
自入正门时起,韩墨初共经过了七道宫门,每过一道门便会换上一个新的引路太监。每过一道门便搜身一次,经过一系列繁冗复杂的程序,韩墨初终于立在了君王处理政务的宣政殿前。
四周琼楼林立,殿宇森森,隔离天日,能使初入之人目眩心惊。
韩墨初也不能免俗。
立在宣政殿前约莫半个多时辰,一个身着朱红色朝服,头戴巧士冠的老内官从内室转了出来,行到韩墨初面前,双手作揖道:“韩少师,陛下今日有些累了,让您只在殿外谢恩即可。”
韩墨初颔首致谢,随即依言于前庭处行三跪九叩之礼,叩谢皇恩浩荡。
礼毕,便另有一个身穿青绿的小内官跑到韩墨初跟前为其引路。跟着小内官的步伐,韩墨初行在狭长的宫道上。宫道上宫人来来往往,各司其职。行过一个转角,领路的小太监忽然停了下来,拉着他朝
宫道旁边挪了两步。
韩墨初不解抬头,原是迎面走来一个六人小轿。随着小轿越走越近,韩墨初看清了轿辇上坐着的人。
那是个极其妖媚的男子。
说是男子,脸上却敷着一层近乎苍白的香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处晕染着成片的胭脂,眉心处还点着一颗浑圆的朱砂痣。顶戴的缠枝金冠歪歪斜斜的,随着轿辇的律动轻颤,一身价值连城的锦绣华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男子似乎是春困,斜撑着脑袋懒洋洋的闭着眼睛。轿上男子的轻浮佻薄与宫中的森严肃穆实在是格格不入。
待小轿走过,韩墨初便拉过领路的小太监询问:“方才那是何人?”
“回韩少师,方才那位是陛下的御前琴师,南曦公子。看样子,这会儿是要去宣政殿伴驾的。”
韩墨初眉峰一蹙,下意识的回头又看了一眼方才走远的小轿,心下了然。
那轿上的公子,名为御前琴师,实则便是君王养在宫中的男宠。
年近半百的君王顾鸿慕喜男风之事几乎已经举国皆知了。
韩墨初虽有耳闻,却从未想过宫中竟是此种风气。
当朝四品皇子少师,要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男宠让路。
放在哪朝哪代,都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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