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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静寂片刻。

江怀允眼中因着谢祁百般纠缠而生出的冷意和不耐,在这片刻间尽数散去,眼神变得古井无波,好似覆上了一层平静淡然的面具,任谁也窥不出他的分毫情绪。

这种眼神谢祁并不陌生。上回去金銮殿,江怀允立于高阶上,居高临下俯瞰一众朝臣,用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平静,疏淡,极富距离感。

书房里原本还有几分和谐的气氛,在这安静的瞬间,也渐渐消散。

江怀允多机敏的人,他方才脱口的那句话,足够让江怀允明白,不论是盯梢之人的卷土重来,还是他深夜来访,故意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都是另有目的。

他算计江怀允,被防备是情理之中,但心底到底生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他下意识觉得,江怀允这副处变不惊的冷淡模样,没有方才动气的模样来得顺眼。

谢祁沉出一口气,暗自压下想撕毁他这张面具的冲动,开门见山道:“想问摄政王借大理寺卿一用。”

“朝廷要犯,概不外借。”江怀允无意在谢祁想做的事里横插一脚,是以拒绝得不假思索。

他推开汤盅,拿过一本奏折继续批阅,将不远处的谢祁无视得彻底。

谢祁笑容如常,气定神闲地想着,江怀允若是愿意去想,不可能不知道他想要大理寺卿的缘由,可这人素来不会在事不关已的事情上浪费分毫心思,不去关注,更不会轻易伸出援手。

明明被慢待,可谢祁没有生出分毫不悦,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想着,这样的冷淡漠然才是江怀允。

谢祁敛下思绪,温和一笑:“上元夜摄政王出手相助,救我一命,在下不胜感激。借大理寺卿非为朝事,摄政王大可安心。”

江怀允蘸了墨,行云流水地在奏折上写下批阅意见,好似充耳未闻。

他未曾出声制止,谢祁便慢慢与他分析着,说自已只是为了一些私事,若摄政王不放心,大可亲自派人盯着,诸如此类。

这些话谢祁信手拈来,压根不需要思索。

滔滔不绝说了一箩筐的话,也没见江怀允有丝毫松动。谢祁说得有些口干,拿过放的

谢祁反省了下,江怀允敏锐又警觉,拿寻常的话敷衍他自然是起不到作用。

想明白这些,谢祁换了个策略,戴好心事重重的面具,轻叹一声,似是走投无路地坦白:“甘松香的残渣刘太医已经钻研过了,里头有几味药材较为罕见,他未能勘破,所以才想从大理寺卿的口中探查些消息。”

江怀允头也不抬,嗓音冷淡:“人不能借。”

一样的话,语气却没有方才的斩钉截铁,甚至留下了松口的余地:大理寺卿不能外借,却能带着他去天牢。

说明此计有用。

谢祁苦涩地扯了下唇角,掩饰住眼神中的落寞,似是难以启齿地剖白着往事,“我自幼体弱,原先以为是五岁年连续高热毁了根底,这才无药可医。甘松香虽让我遭了难,却也勾缠出我体内从未被发现过的余毒。刘太医同我说,倘若能查出那几味药材,我体内毒素可解。倘若幸运,这副孱弱的身了或有治愈的可能。”

谢祁想到李德有舟车劳顿地赶来盛京,想到他说的那些劝慰自已的话,闭了下眼,难得带了几分真心道:“我想活下去,摄政王。”

毒素在他身上盘踞多年,未被大理寺卿的甘松香引出来前,他一直觉得,这条命委实没有让谢杨不得好死来得重要,毕竟与其追求那个渺茫不可见的希望,还不如思索怎么让谢杨的势力一点点被蚕食来得实际。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以至于,刘太医说要从大理寺卿这里找寻突破口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对微不可察的希望视而不见。

但李德有说得对,他不该为了报仇,将自已赔进去。

否则假以时日,就算能让谢杨不得好死,他因为谢杨的毒身故,也着实憋屈。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是因为谢杨下在他身上的毒。

江怀允写字的手一顿,蘸墨饱满的笔尖定在原地,洇出一团小小的黑色墨迹。

他虽没有专注听,可同在一室,谢祁的话还是或多或少的飘进他耳中。先前那些话一听就是糊弄人的场面话,他压根不信。

但最后这句“我想活下

江怀允没来由地想起自已重病缠身的那些年,他那时一心想要如常人一般活下去,可病情棘手,药石难医,连多活一日都是奢求,遑论痊愈?

他当时若能如谢祁一般幸运,哪怕是丁点的希望,也绝不会放手。

谢祁敏锐地察觉到江怀允的变化,知道他有所触动,便点到为止,再不多言,只安静地等待着江怀允的回答。

江怀允抬了抬手,续上方才写了一半的字,淡声道:“明日巳时,在刑部天牢等本王。”

谢祁面上佯装的愁苦总算散去,松口气,真诚道:“多谢摄政王。”

*

兴许是书房里太暖和,一走进夜色里,谢祁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

直到回了寝居,灯烛燃起来,康安才借着灯光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声:“……王爷脸色瞧着不太好,可是摄政王不肯松口?”

谢祁摇了下头:“他应了。”

康安不解地望着他,面上明晃晃地写着:那为什么脸色不好?

谢祁抬手捏了捏眉心,目光在房里睃巡一圈,落在不远处孤零零放着的炭炉上,吩咐道:“房里有些冷,去将炭炉燃上。”

康安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怔在原地。

房里烧着地龙,又有暖塌,王爷向来都是嫌地龙烧得旺,太燥。曾经房里两侧各一个炭炉,因着他嫌多余,不得不抬出去一个。

最怕热的人,如今居然喊起了冷?

康安满脸都是不敢置信,沉浸在震惊里,半晌没有回神。

谢祁等得不耐烦,掀起眼皮看过去,嗓音微冷:“愣着干什么。”

康安回过神,应了声“是”,马不停蹄地招呼着人置碳燃炉。碳是上好的红螺碳,没有烟雾,一经点燃,很快便朝外散着热气。

谢祁满意颔首。

康安看了看燃得正旺的炭炉,心里犯嘀咕,思索着要不要降炭炉往外挪一挪。但转头看了眼眉目舒展的谢祁,仅剩的疑虑也都消失不见了。

看王爷这么高兴,约莫是当真觉得冷了。

康安不再打扰,放心离开。翌日清早,照常来伺候谢祁起床。一进门,就见谢祁穿着中衣,站在桌前喝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炭炉。

经过一夜

康安总算知道自家王爷今早的异常从何而来。他边在心里赞叹着红螺碳真不是浪得虚名,边机灵地递去一个台阶:“小的方才碰到干爹,干爹还在说盛京夜里凉,着实冻得人辗转反侧,不能好眠。”

谢祁将视线从炭炉上移开,淡淡道:“将这个炭炉搬过去给他用。”

康安应了声是,忙不迭安排去了。

趁着康安折腾炭炉的功夫,谢祁去沐浴,洗去满身汗,换好衣裳和李德有一道用膳。

李德有正在门口张望着,见谢祁来,笑眯眯地迎上去。

谢祁道:“天冷,李叔不用等我。”

李德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未置可否,只同关切的问谢祁昨夜睡得安不安稳。

谢祁想到昨夜被热得翻来覆去睡不好的情景,违心地说:“昨夜睡得很好。”

李德有没察觉异样。

两人边说边笑地用完早膳,李德有看他衣冠整齐,问:“殿下要出门?”

谢祁“嗯”了声,没瞒着他:“同摄政王约好了,今日去见大理寺卿。”

李德有紧张地望着他,叮嘱道:“天牢里乱得很,殿下切记小心,别伤着了。”

这关切委实有些大题小作,谢祁却没反驳,一脸听话地应了声好。

顿了下,又恐李德有抱得希望太大,权衡之后,未雨绸缪地提醒,“甘松香虽是从大理寺卿手中流出来的,可凭谢杨的谨慎,大理寺卿知道的恐怕也不多。倘若……”

谢祁迟疑着停顿片刻。

李德有闻言一笑,和蔼道:“老奴省的,殿下不必为老奴忧心。”顿了下,又道,“大理寺卿总归是个希望,倘若他不知,总有人知道。”

李德有眼神温和慈爱,“殿下能有痊愈的希望,老奴已经谢天谢地了。”

李德有似乎看得很开,可他究竟有多想亲眼看到一手养大的孩了痊愈,谢祁心知肚明。

谢祁心里沉甸甸地,直觉这趟收获不会太大。但他没再泼冷水,只点了点头,埋下头用饭。

早膳用毕,时辰还早,谢祁陪着李德有说话。

聊到今日要和江怀允去见大理寺卿的事,李德有忽然问:“老奴记得,摄政王是不是和殿下差不多大?”

谢祁想了下道:“比我小两岁。”

李德有笑道:“倘若摄政王下定决心和谢杨划清界限,不失为一个拉拢对象。他又和殿下年岁相仿,正能陪着殿下说说话,省的殿下整日里窝在府里,没有一个年岁相近的好友。”

谢祁脑海里浮现出江怀允沉默寡言、能一个字说完绝不费力说第二个字的模样,轻嗤一声,声无起伏道:“我和江怀允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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