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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街上走,沈书颇有些心不在焉,主要是担心如今滁阳的光景。原本投张士诚,既是纪逐鸢自己的打算,沈书也是斟酌过的。

原因有仨:第一,张士诚小名张九四,曾是一名盐贩,带着三个弟弟及李伯升等亲朋好友,联络胆大的盐丁举事。可以说张士诚对盐民有情感,让沈书感到向他投诚比较安全。第二,周军在外名声不错,不至于残暴对待降兵。第三则十分务实,那便是当时去高邮最近,沈书跟纪逐鸢没马可骑,要去别的地方,少也得有十天半个月的沿街乞食。

若是丰年也罢,近年黄河泛滥,天灾不断,各地又多遇龙见。自己生病,纪逐鸢也不过是个干瘦的青年人,拖着个病秧子,便要找地方做工也异常艰难。

进入高邮之后,一切比沈书意料中更加顺利。

张士诚在高邮称王后,尊儒重教,多设县学。然则离开滨海后一路辗转而来,沈书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在乱世之中不能打是多致命的一个缺陷。光会读书在这年头等科考一等便不知要多少年,如他爹,考上了却没有等到做官的机会,便只能在乡里做一名教书先生。

沈书并不觉得教书育人有何不好,只是现如今江南士人或者在官场遭到排挤,或者辞官返乡避世隐居。

欲王者皆效仿古人三顾茅庐,举事的多是小民出身,如张士诚向来是不吝金银钱财,只求名士出山。

沈书自己还无功名在身,到高邮后也算受到礼遇,全仰赖张士诚对文人的态度,上行下效。

如今想来,高邮便是一个安乐窝,真的在高邮安定下来,自己兴许能通过层层考验,等机会也许在天佑一样会开科考取士,无非是做文官。而纪逐鸢从来是他爹拿着藤条追也坐不下来好好念书的人,让他念书,他就上树。

最好的结果就是像高荣珪,疆场厮杀,立下战功,做一员武将。无论哪一条路,他们都会成为大周的马前卒。

比起土生土长在高邮的舒原,沈书对那片土地没有特殊的情感。于他而言,同家人在一起是最重要的,父母在家就在,现在没有了父母,纪逐鸢在哪,哪里就是

他的家。

去滁阳也不错,对父母俱已不在的他们而言,无论是高邮还是滁阳,无论张士诚还是郭子兴都是一样。

纪逐鸢若有所觉,转头看见沈书正看他,便把手递过去,让他牵着。

沈书松松地抓着纪逐鸢的手指,就在这时,一队十数人的马队冲将过来,激扬起满街尘土。

纪逐鸢把沈书手臂抓着一带,侧身拿背对着街,将沈书的头按在怀中。片刻后,纪逐鸢松开手。

沈书望向那队人马的背影,心中一凛:“元军。”他们所穿的军服和为首头领的铠甲,甚至膘肥体壮的战马臀部的徽记,都充分说明了高人一等的身份,不仅是元军,还是主力部队。

沈书催促高荣珪快些,街面上开门做生意的店铺不到一半,许多人衣衫褴褛地坐在没有开门的铺面门口,背靠在木排门上。

沈书一个人就提了二十张面饼,他们买光了镇上烧饼铺里各式各样易于保存的饼,幸而腊月在即,天气本就寒冷,不怕还没吃完就酸臭腐败。

一间铺子门槛上坐着包头巾的女人,似乎是蓝色的碎花头巾,已脏污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沈书被她怀里的孩子吸引了注意,才看一眼,他赶忙把视线挪开。

妇人敞开本就没有系紧的衣带,让孩子伏在她的胸脯上进食。

纪逐鸢奇怪地循着沈书的眼神一看,登时也是满面通红扭过头。

旁边开着的一间铺子门口,掌柜斜靠在门边上打盹,沈书见他铺面上摆出许多炸鱼、炸藕一类裹了面衣的小食,花一个铜钱买了一大包炸藕,捎带着叫老板舍了些油纸。

妇人喂完孩子,顾不上留意四周,将衣襟拉拢起来,一只手轻轻拍一脸餍足的孩子,她愣了愣神,用食指拭去孩子嘴边乳白色的痕迹。

“大婶。”

妇人不确定是叫她,那声音又叫了两次,她抬头见到和颜悦色的一个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煞是好看,头脸收拾得整整齐齐。妇人顿时便有些局促,不知应不应该起身行礼。

“你坐着,坐着。”沈书忙道,把油纸包递过去给她。

妇人满脸通红,连连摆手表示不

要。

“买多了。”沈书扭头,正好高荣珪他们回来,个个都提着满满当当扎成一挂的干面饼或是绿叶包的糍粑团。

妇人见此状,才千恩万谢地接过油纸包。除了多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神色显得焦灼。

“这里还有几个铜钱,你拿着,不要饿肚子。”沈书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找个什么事做,帮人缝补也好浆洗也好,想办法活下去。”

高荣珪哎了一声,沈书把买干粮没用完的铜钱全拿走给那女人。沈书一声告辞,就带着纪逐鸢先走。

高荣珪站着没动。

“老大,走了。”韦斌催促道,“别做傻事啊。”他一只手推着高荣珪的腰,高荣珪叹了口气,跟上沈书。

谁也没见,落在最后的王巍清,把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块都给了那妇人。

妇人张了张嘴。

只见到那长相平凡甚至有些丑的男人竖起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起身走了。飞扬的尘土渐渐平静,日光把王巍清的影子拉长在地上,妇人怔怔看着,她把钱藏好,抱起孩子,踉踉跄跄追了一截,几个男人显然比她走得快,没跟多一会便不见他们的踪迹。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睡的正香的婴孩,把通红滚烫的脸贴到孩子脸上,抬头,婴儿柔嫩的肌肤上沾了些许湿意,迎着日光闪烁微芒。

一众人等就在客店随意吃了些午饭,各自都有些神思不属。

沈书倒是吃得开心,上一趟街想明白今后怎么办,眼下便先跟穆华林走,要勤加学习,把身体底子搞扎实。

“二少爷,你已经吃了两碗饭,两张饼,还喝了一碗酸汤。”高荣珪真是想不通沈书这么小个身板,到底怎么把这么多东西塞进肚子里的,不会炸吗?

“既然叫少爷,就要懂规矩。”纪逐鸢冷道,“你一个随从,管得着少爷吃多少?”

“你……”韦斌这就要摔筷子,被高荣珪用筷子按住他的筷子。

高荣珪邪性地一笑:“少爷说得是,小的冒犯了。”

不过沈书随即打了个嗝儿,确实也吃不下了。今天中午能吃一顿饱饭,下一顿饱饭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一旦

开始赶路,搞不好要在荒郊野外睡觉,随便找个山洞树林什么的蔽体,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

沈书也发现,高荣珪这人就是嘴欠点,尤其喜欢逗他们两兄弟。但花力气的活他总是抢在前面,从不端千夫长的架子。

原本沈书寻思着,无论怎样高荣珪是掌管过兵马的人,一时半会也许不能真就屈居穆华林之下。

事实却是,高荣珪收了穆华林的钱,好像真就拿人手软地服气了。他识时务的速度叫人惊叹,沈书几乎一路都在观察他。

每当高荣珪发现沈书在看他,便要整肃仪容,一手扶着后脑勺毛躁的头发,朝沈书吹口哨。

他一吹口哨纪逐鸢就心里毛躁,每个时辰里高荣珪总要把纪逐鸢惹毛两三回,逼着纪逐鸢跟他比划。真动起手来,纪逐鸢不是高荣珪的对手,韦斌爱看热闹,总在一旁起哄。这么比划了几次,纪逐鸢冷静下来,观察高荣珪的一招一式。

连高荣珪都有些意外,纪逐鸢模仿能力和记忆很强,你来我往的划掌数次,纪逐鸢竟能反其道而行之,改换高荣珪出掌的顺序,几度直切他的胸膛。

休息时高荣珪朝韦斌挑衅地扬眉:老子是不是眼光不错?

韦斌看纪逐鸢的眼神愈发阴沉,但他本就脸黑,谁也没有察觉他的敌意。

入夜前最后一次歇脚,是在一片茂密的山林里,隐约能听见水声,他们是沿河而行。

穆华林打算碰上撑船的就先过河,从半山腰里把头探出些许,便能看见群山夹抱着这条宽足有十丈余的大河,河水碧蓝,两岸裸露出前滩,足见若不是枯水期,这条河会更加广阔壮丽。

两岸山林里鸟叫不绝,不时有难以分辨的动物叫声传出,有穆华林同路,沈书不感到害怕。

坐下来歇脚时,他把草鞋脱下来,脚底和指头上的水泡已经以为踩破而黏软成一片。穆华林掏药给他,沈书忙道:“不用这个。”

“先用。”穆华林不心疼药材。

沈书再次拒绝,举目四眺,天色已十分昏暗,突然他眼睛一亮,一丛新绿俏生生地舒展在石壁上。

“哥。”

“停,等一下再

揍你。”汗水把纪逐鸢的头发全打湿,他随手抹了一把脸,走过来,一看到沈书的脚就无语了。

“这怎么能走?就知道没法带着你走远路。”纪逐鸢抱怨两句,蹲在沈书跟前,用手握住他的脚,正在看时,听见沈书说,“你把那个,就上面那个细细卷卷的,像龙爪手的,颜色碧绿鲜艳,叶子小小碎碎沿茎干伸开那个,一蓬一蓬的看见没?”

“嗯,要那个?”纪逐鸢用布缠在手脚上,一提一纵,踩着岩层浅浅的石片,壁虎一般贴在石壁上向上挪动。靠近时,纪逐鸢放缓了动作,格外小心起来,手握住那一蓬近乎满掌的草药连土带根拔出。

“拿到了!”

纪逐鸢听到沈书的叫声,脚底一滑,还好他反应迅速,右脚飞快踏上东侧另外一块突出的石头。

“哥你小心点,慢慢下来不着急。”

“这是什么?”高荣珪蹲在旁边如同一头嗅觉灵敏的大狗,抢过来小指那么点儿草药,只觉得这玩意儿长得像是舒展的羽毛,叶条如同缩小的松柏,却又不如柏叶细小如砂砾,更不似松针纤长。

“还魂草。”沈书让纪逐鸢收起来,他龇牙咧嘴地把草鞋重新穿上,顿时疼得一脑门都是汗。

纪逐鸢问穆华林要了个布袋,装好草药,沈书说等找到地方落脚,这得炙过再用。

高荣珪带着两个手下,听从穆华林的命令,去探了个哨,在山腰里找到一处猎户进山时过夜用的小屋。

一行人就在这里歇脚,屋里还有舔缸底的一点米。纪逐鸢看了一眼,便把盖子放回原处,检视小屋里还有干柴,可以烧锅。

“烧什么,没水。”高荣珪屋前屋后都看过了,给猎人歇脚的小屋,没有围成院落,周围也没有水缸,要用水得上山或者下山去取水。

外面天已经黑透,穆华林决定还是不要分开,所有人随便吃了点饼。

纪逐鸢在灶台后面积满烟垢的一个木柜里找到些许作料,醋、盐、糖一类,都刮得见了底。他小心翼翼取出一碟油,闻了一下,是菜油。就照沈书路上说的,就着灶台生火,不敢把火烧得太旺,以免直接就糊了。

炒制了一会,整座小屋里温度升高,驱赶走夜晚的寒冷。

王巍清靠在门边,取出短笛,以拇指擦拭了一下,放在唇边。

悠扬的笛声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沈书不会这个,他手指轻轻弹动,王巍清吹的曲子他没有听过,但十分好听,柔软、低回,仿佛含着无尽思念。

高荣珪与韦斌自觉各自从包袱里拿出薄毯铺在地上,人躺上去,就地一滚,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都不要睡得太沉。”穆华林的声音响起。

已经闭上眼睛的高荣珪突然睁开眼。穆华林说话绝不会无的放矢。高荣珪警惕地屏息听了半刻,慵懒地闭上眼睛,勾起嘴角:“能有什么事,不是有老爷在?”

“留一个人醒着,一个时辰换一次。”穆华林分配了一下,王巍清自告奋勇,于是按照王巍清、高荣珪、韦斌、纪逐鸢,穆华林自己的顺序一人一个时辰地守。

“那我呢?”沈书道,“我身手不行,但我可以叫醒你们。”

穆华林看了一眼他的脚,说:“以后吧。”

沈书就不再坚持,他们六个人一起行动,总要有一个能一锤定音的人,才能凝聚起来。穆华林出钱,年纪比他们都长,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上完药之后,纪逐鸢把柔软的干草从灶台旁抱过来,于地上厚厚铺了一层,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上面。

“快睡。”纪逐鸢先躺下,然后让沈书躺在自己臂弯里,扯过薄毯,那毯子聊胜于无,纪逐鸢一条腿压着沈书的腿,用火炉一样的身体给沈书取暖。

沈书太累了,几乎一粘到纪逐鸢的胸膛便睡着了。纪逐鸢发现倚在门边的王巍清在看他,他也看了王巍清一眼,王巍清立刻移开视线,在袖子上擦了擦短笛,放回腰间带中裹着。

星月满天,幽暗丛林里的兽吼若隐若现,听起来十分远,下一声却又似乎近在耳边。

夜晚使得万物沉静安睡,也为见不得光的人和兽提供最好的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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