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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处,风就大些。

谢玉安伸手,压住自己两鬓的长发,再顺手将它们打了个圈,盖在了帽子下。

回头看,跟在他身后的造剑师头发微扬,却不见散乱。

谢玉安笑着道:

“您就不累得慌。”

显然,控制头发不乱,得费点儿气血,造剑师舍得。

造剑师不以为意,甚至用一种略显挑衅的目光扫了一眼谢玉安。

“之前在路上时,得知一个消息;

说是朝廷礼部的一个礼部官儿,向陛下建言修改我大楚发式,他说燕人之所以打仗厉害,是因为燕人不会留这两段长发。”

燕人其实也是有自己发式的,只不过相较于传统夏人发式上,做了削减;

这种削减,不仅仅在发式上,也体现在其他的方方面面。

而晋东这边,流行的则是……板寸。

在摄政王的要求甚至是以身作则下,军中士卒定期修剪头发,板寸几乎成了常态。

因为军队作战时,头发长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便不说,还容易引起卫生问题。

不过,因为晋东慕军风气极为严重,所以军队里流行的东西,马上就会被周围纷纷效仿。

现在,就是晋东的小孩儿,也习惯去找剃头师傅理板寸了。

也是因为晋东军民以流民和外来户居多,其中还有很多蛮人和野人,所以,在发式方面,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

再者,这些年来晋东王府基本是对抗楚国的主力,渐渐的,在楚人印象中,燕人,燕军,基本都是这种发式。

“真是笑话,有关系么?”造剑师笑道,“就因为仗打不过,国力拼不过,连头发,也成了错?”

谢玉安笑了。

造剑师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发笑?”

“我笑您也一样。”

“哦?”

“我大楚,留这发式的,不是官宦人家就是贵族出身,就是民间,哪里有这般多的讲究,军中,更不时兴这个的。”

“哦,我这还真没注意。”

顿了顿,

造剑师发出一声苦笑,

道:

“所以我还真一样。”

你笑人家时,你自己,其实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造剑师转身,面向城垛子,有些伤感道:

“有件事,我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些年来,我忙也忙过,奔走也奔走过,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正逐渐活成虞化平的样子。”

忙来忙去,忙得大楚,国将不国了,不就和当年虞化平一样么?

“人力有穷时。”

谢玉安侧过身子,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名义上是为了保护其安全的锦衣亲卫。

“我当初看熊廷山的断臂时,才晓得,所谓的高手,在战场上的效用,被进一步地拉低了。”

熊廷山是三品武夫,但在军阵之中,却很快陷入了危局,不得已断臂求生。

放在以往,巅峰武夫固然比不过军队,但至少还能硬顶一阵子的。

可唯独这晋东,却创造出了极为精细地专门对付绝顶高手的方法,你敢下来,你敢进来,那就让你……死。

造剑师听到这话,道:“也就是在军中才能这般,江湖上,是不可能的。”

任何一个江湖门派,它再大,也不可能凑出这般多的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同时还要配合默契的死士。

“对了,说真的……”造剑师伸手拍了一下墙垛子,“我送你出城?”

“会被射成马蜂窝的。”谢玉安说道。

城墙上守备森严,不远处还站着一群锦衣亲卫。

“到底还能有些机会。”造剑师说道。

“我不信你会为了我,牺牲掉自己。”谢玉安直言不讳。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可我,也不想试。”

“这样看来,年尧反而才是真的大楚忠良了。”

谢玉安摇摇头:“搁在以前还是大将军的年尧,皇族禁军拉出去,怕是真可以做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嘛……就难说了。”

谢玉安伸手进口袋,习惯性地摸了摸,却没摸到橘子,这才记起来,自己很早就不在往自己兜里揣橘子,他已经有些怕了。

“所以,你爹和年尧,你谢家军和禁军,是不一样的。”造剑师说道。

“我爹就我这个独子,只要我在静海一天,北面通盐城内的谢家军,就不会调转戈矛。”

“所以……”

造剑师目光微凝,

“如果你不在了,你父亲,会不会继续为这大楚,效忠呢?”

谢玉安歪了歪脑袋,

看着造剑师,

笑道:

“您有很多次可以求死的机会,您都没死,相较而言,您确实比当初乾国的百里剑要好很多,但也就是和他比好一些;

四大剑客里,

李良申若是死战,他是真愿意死战的。

虞化平当年在雪海关前,也是证明过自己。

您呢?

家国,您一直看似背在身上,

可您倒是为他去死啊?”

造剑师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的剑匣。

谢玉安不再看他,干脆侧过身去,深吸一口气,

道:

“我爹也是一样,古越城前一战,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我爹这辈子,确切地说,我谢氏,一直以来都在想着造反,取熊氏而代之。

我谢氏扎根于楚南,不为贵族所接受上百年。

人姬家是如何对待老李家的,而大楚,又是如何对待我谢氏的?

谢氏本就不欠熊氏不欠大楚什么,该做的,早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我要是没了,

呵呵,

我爹好歹是个柱国,

就算用一颗猪脑子都能想明白他摄政王在此时根本就没理由杀我,他会想不出来?

我没了,

好,

我爹立马将率领麾下,为他摄政王死战,彻底为燕人前驱,不惜将整个谢氏,将小半个楚南,全都献给燕人,只为帮他这个儿子报仇。

你当为何陛下要拉拢我谢氏?

因为我谢氏,是真敢反,也敢和他破罐子破摔,可不是什么屈氏熊氏昭氏以及你独孤氏这般好糊弄的蠢物!

老子不爱晋风,

所以,

老子眷恋的是大楚衣冠,而不是眷恋他熊老四!”

造剑师始终没有打开剑匣子。

风,依旧在吹,吹不动谢玉安的头发了,而造剑师的头发,也慢慢地落了下来,不再飞扬。

“你也这般觉得吧?”

谢玉安伸手,放在造剑师的肩膀上,

“是的吧?你也觉得,这摄政王,这次,怕还是输不了。以前没这种感觉,可这阵子在帅帐内相处了这么久,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造剑师看向谢玉安,问道:

“还能赢?”

谢玉安耸了耸肩,

道:

“我不知道他该如何做才能赢,所以我就懒得去想了;

我只知道,他好像,

还没输过。”

……

通盐城的城门被打开,几个谢家军骑士策马出城,奔向南边的静海城。

他们携带的,不是军情折子,而是一颗人头,一颗凤巢内卫的人头,其人身上,还揣着圣旨。

谢渚阳站在城墙上,双手负于身后;

一路行军到这里,他虽然还在继续坐着轮椅,但已经可以坚持站立了。

“熊老四,你想得,可真美!”

谢渚阳沉着脸,对着夕阳,近乎低吼着;

“你一辈子,自诩像燕国的那位先帝,呵呵,我呸!

你是学了人家的隐忍,你也学了人家的手腕,

可你,

却偏偏没学会人家的胸襟!”

谢渚阳身后,站着一批将领,人数,比当初在古越城时,少了几乎一半。

谢家军的损失,在上一场燕楚大战中,实在是太大了。

“谢辉。”

“末将在!”

“城外的乾人,估摸着还在等着咱协作呢,今夜,你领一部兵马去袭营。

不求什么战果,

就是告诉乾人,少他娘地继续在老子面前乱蹦,给老子安安生生地把营盘扎起来。

这一路乾军,

老子就要替那摄政王,帮忙钉在这里!”

“末将遵命!”

谢渚阳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些将领;

他们不是家臣就是子侄,都是自家人。

“上一次,我带着你们和燕人打,那是为了尽大义本分!

本分,我们已经尽了,我谢家,已经对得起楚国对得起楚人,甚至,早对得起他熊氏了。

这一次,

我带着你们帮那摄政王打乾人,

是为了给你们,谋一个好前程。

就算是日后他燕人真夺了这天下,真统了这诸夏,你,你,你,还有你们,也能早早地就有个去处。

不要觉得,上一场死在燕人手里的兄弟袍泽白死了;

不,

他们没有白死。

腆着脸主动跑过去投降,燕人只会把你当狗。

先有大义,再雪中送炭,

他娘的才能把你当个人!

乾人这次本钱下得不小,

可老子就赌,

赌他姓郑的,还能赢!”

众将领命退去。

这时,一道黑影自谢渚阳身边浮现,递送上来一封家里来的信;

谢渚阳拆开这封信,看完。

“娘的,你不早点拿给老子。”

“主子先前不正在训话么?”

谢渚阳有些不满道:

“本来,说这话的底气,还能再大个三分的。

行,

留在家里的崽子,还算听话。”

“主子,少主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要不要奴才……”

谢渚阳摆摆手,

道:

“你说奇不奇怪,

给熊老四卖命的时候,这后背啊,一直凉飕飕的。

可你要下定决心,帮那姓郑的打仗时,嘿,反而安稳了。

那位,还是咱大楚皇帝呢,

可这位,

咱还前不久刚杀了个天昏地暗。

唉,

也没听说那姓郑的人到底有多慈祥啊,屠城杀俘的事儿,人也没少干呐。

先前在帅帐见他时,也接触了几次,那脾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但他娘的,

就是踏实。”

影子开口道:“所以当年田无镜把孩子交托给他呢。”

“是啊,屈培骆和那条雪原上来的狗,也在他身边。”

这时,有传信兵来到城下,被接引到了城内。

很快,一名士卒快步而来:

“家主,锦衣亲卫送来的摄政王锦囊。”

“哦?”

谢渚阳伸手接过锦囊,打开,还抖落了抖落,空无一物,也没纸条。

“主子,这是何意?”

谢渚阳“哈哈哈”大笑,

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嘛。”

……

乾江以东,一支乾军大营立在这里,外围的哨骑,早就铺陈了开去。

整个大乾,没有哪一支其他兵马,可以拥有这么高配比的骑兵,也没有哪一支兵马,能有这么多的骑兵!

自先官家时起,

大乾最大的一支骑兵军团,就由钟天朗这位驸马爷所掌握。

兵谏之后,新官家登基,钟天朗有从龙之功,更是被继续委以重任。

眼下,钟天朗身边,有四万骑;

这是大乾骑兵之精华,以乾国之富饶,组建这支骑兵队伍,也是肉疼得紧。

因为这不是以前乾国传统意义上的所谓类似西军马队的队伍,而是完全按照燕军体制,甲胄兵器先不谈,就这战马,也不是乾国的那种矮小马,也不是西南的土马,而是自北羌诸部重金购入,自己再花大价钱培育,同时,还要靠着走私商人从燕地、晋地进口而来的高等战马。

优质的良家子兵员,

严格充分的训练,

再加上在大乾史上罕见的,实册率九成多的编制,也意味着最大份额的实饷;

这种军队,近一甲子来,乾国可谓闻所未闻,要知道,就算是新编练的其他几支新军,普遍实册也就只有八成。

乾人,实在是吃够了自家骑兵不行的痛苦了,所以在这方面,可谓痛定思痛。

眼下,

钟天朗的这支兵马,

所对应的正是其前方的三镇。

三镇之中,粗略估计,大概有两万以上的燕军。

真实情况也差不多,陈仙霸居中镇守,麾下有一万五千骑,其左右两镇,则是天天与郑蛮这个长大了的狼崽子,他们麾下各五千骑。

摄政王这次带着入乾的,也就五万多晋东骑兵,一半,就分割在了这仨年轻人手里,足可见王爷对这三人的看重程度。

按常理说,以双方以往的战争经验来换算,站在燕军的角度,两万五对四万,明显的优势在我!

但钟天朗身边,不仅是这四万骑,还有两支陪属的江南地方军,分列其左右,拱卫中军,差不多有个五万人马。

这五万人马,战斗力是真的不行,很多是滥竽充数的存在,但就算是五万头猪占着营寨,也能对中军起到很好的战术呼应作用。

毕竟,其他各路新军,需要对在江西的燕军其他各部进行数量上的压制,不可能再抽调精锐给他钟天朗了。

吃了多少的饭,就得在关键时刻使出多少的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钟天朗刚刚巡完营,他已经在心里思量着,是否要改变战术,反正自己只需要起到一个阻隔作用,死守是阻隔,主动出击,也是阻隔。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焦躁的,焦躁的原因在于,当年的他,可是和郑凡齐名的存在,甚至,他曾差一点儿,就杀了郑凡。

而如今,他得和郑凡的子侄对弈……

不过,这些小小的情绪,并未影响到钟天朗的心神,他也不再是那个轻狂少将军了。

可是……

当护卫将燕人使者送来的锦囊,放在他手中,

他打开,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后,

也还是忍不住抽刀,

劈开了面前的桌案:

“姓郑的当真欺人太甚,竟敢无视我至此!”

……

几乎也就差半天功夫,三镇守将,也都收到了锦囊。

其实,锦衣亲卫再优秀,在各路兵马交织混杂的战场里传信,本就是很危险,出错率很高的事情;

而之所以一道道锦囊都送成功了,

主要还是因为锦囊实在是太多了,反正都是空的,而且大大的富余,刘大虎干脆每一个方面都派两拨不同的信使,这传递成功率,想不高都难。

当然,在此之前,因为乾军的出现与布置,双方的各路兵马,其实已经互相知晓了各自的存在,而且,也都从自身的视角,察觉到了对方的布置与安排。

郑蛮接到空锦囊后,

在地上跪下,

朝着王爷所在的方面很是恭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身边有副将问郑蛮王爷的意思是,

郑蛮眼眶湿润地说道:

“义父的意思是,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他什么,义父现在正处于危局之中,静海城外头,必然有数量更多的乾军正在围攻。

义父想让我,撤;

义父是一军主帅,自然不可能直接下达撤军保全的命令,这才用这种方式来暗示于我,空锦囊,就是说没有救他的必要了。”

郑蛮说完,目光扫过四周,可以清晰的发现,郑蛮身边的士卒,不少是蛮人面孔。

“王爷自幼养大于我,于我有养身之恩;

王爷对我蛮族,更是恩重如山,视为嫡系。

今王爷就算陷入九重地狱,

我等,

焉能退而不救!

再说面前根本就不是什么地狱,他乾军,还不配当那鬼神一般的称谓。

我等,死,也要死在王爷身边!

传令下去,整军备战,我要带着你们冲破乾军的阻隔,把王爷救出来!

再分别向另两家传信,

按照距离,他们应该比我更早收到王爷撤军的军令,结果现在却依旧毫无反应,呵呵,别真想顾全大局撤军了吧?

直娘贼,

直接问问他们,

在吃粪么!”

……

“哈哈哈哈哈!!!!!”

陈仙霸在自己帅帐里,举着空锦囊,向周围将士大喊道:

“这是王爷信任我的能力,意思是,一切任我施为,让我用自己的想法来打仗来破局!

好,

既然王爷如此信重放权于我,

那这一次,

咱就好好表现表现,绝不能辜负王爷的期望。

乾人,

不过是一帮土鸡瓦狗罢了!

另外两镇,想来他们应该已经收到王爷的军令,让他们完全听我军令调度了。”

陈仙霸正陷入这空锦囊所带来的自我信心爆棚之中,

“嗯,

就给咱的世子和那头狼崽子传信,

就说……就说,

别慌,哥哥我在!”

……

另一处军镇内;

正在对着空锦囊陷入沉思的天天,

收到了两封来自附近那两座军镇的来信;

天天先将手头的空锦囊放下,

取出其中第一封送达的,打开:

“别慌,哥哥我在!”

取出第二封,打开:

“在吃粪么!”

”………“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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