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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成辑走出巷子便看到车窗里的一点火星。这一片区没有路灯,唯有微弱的星月光辉充当烛光。一丁点的火星,透过车窗映射出来,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元成辑的心的确被点燃了。他记得,自己用圆珠笔划自己的手臂,是三年前的事情。时至今日,手臂上的伤痕早已愈合,只留下非常浅淡的一条疤。
元成辑自信,这条疤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舒博。或者退一步说,纵然有人偶然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疤,也绝对不可能一眼看出它是用圆珠笔划出来的。
可是他仅认识一天的涂思婷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她不仅知道他手臂上的伤疤,还知道他爱背辛弃疾的词,甚至知道他最喜欢那句人尽皆知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元成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涂思婷就是范云汐。三年前倒在血泊里的美好女孩,以奇特的方式回到了这个世界。
元成辑知道,这种事情显得荒诞,像鬼故事一样。但他依旧愿意这样相信,也只有这样,他早已枯死的心,才能得到春雨的滋润。
元成辑走到车窗前时,晦涩的视线看不清里面的画面,只隐约看到一个漆黑的人形剪影,以及剪影手指处夹着的一簇火星。
毫无疑问,那团火星是正在燃烧的香烟。
元成辑已经闻到呛人的烟味。
而在车上吸烟的人,无疑是舒博。
他宁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皱眉道:“舒博,你怎么了?”
黑暗里,他看不清舒博的表情,只隐隐看到舒博的眼睛动了一下。
漆黑的环境中,人的眼睛无疑是最明亮的部位。或者说,无论在什么环境中,人的眼睛都是最显眼的部位。因为眼神本身就是表情的分类之一,人的表情变化,也往往藏在眼睛里。
所以元成辑看到了舒博眼中的忧伤。
舒博把烟嘴递到嘴里,使劲吸了一口,火星便忽然旺盛如熊熊燃烧的火把。
他嘴里吐着烟雾,话音却显得尤为平静。他淡淡说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知道吸烟是什么感觉。”
元成辑和舒博自幼相识。今天的确是他第一次看到舒博吸烟。
舒博继续道:“网上流传着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哥抽的不是烟,而是寂寞’。我不会吸烟,但心里的确感觉落寞,便想试一下,吸烟的感觉。”
元成辑问:“所以你的车里一直备有香烟?”
舒博道:“并没有。这盒香烟是我半个小时前买的。”
元成辑抬眼扫视四周,视野的最远处也看不到半点灯光,便忍不住问道:“这个时间,在这附近还能买到香烟?”
舒博好像被呛了,忽然咳嗽起来。他咳得非常急促剧烈,甚至咳出了鼻涕。他抽出卫生纸擦鼻涕,顺手把还燃完的半支烟丢出车外,抱怨道:“早知道吸烟是这么难受的感觉,我就不该浪费时间、浪费力气、浪费汽油、浪费金钱去夜市买这样一盒烟。”
元成辑忍俊不禁。
舒博问:“怎么样?”
元成辑不解道:“什么怎么样?”
舒博问:“你和涂思婷聊的怎么样?”
元成辑道:“不是特别愉快。”
舒博问:“她在闹脾气?”
元成辑道:“没有。”
舒博问:“你在刁难她?”
元成辑摇头道:“不是。”
舒博问:“那为什么不愉快?”
元成辑如实道:“我情不自禁抱了她,然后挨了她一巴掌。这似乎并不是愉快的事情。”
黑暗里没有回应,元成辑只见舒博安静得宛如木雕,一动不动。
元成辑皱眉道:“舒博,你怎么了?”
舒博沉声问道:“为什么会情不自禁抱她?”
元成辑很想说“因为她就是范云汐”,但他一想到这个说法极其荒诞可笑,索性撒谎道:“你也说了,我需要一个女朋友。我和她聊了一会,忽然感觉她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美丽、大方、而且爱笑,所以情不自禁吃她豆腐。”
舒博沉默。
元成辑问:“你呢?为什么忧郁落寞?”
舒博道:“有的人生来就奇怪无比。开心不需要理由,忧郁也不需要理由。我好像就是那类人。”
元成辑摇头道:“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莫非我还不了解你?你无论开心还是难过,都一定有原因,何必在我面前撒谎?”
舒博道:“你了解我,莫非我不了解你?我知道你一开始很对涂思婷很是抵触,以你的性格,绝对不会因为几句闲聊就失态到情不自禁去抱她。所以是你撒谎在先。”
元成辑说不出话。
舒博道:“要不这样。我不问你,你也不问我。哪怕是自幼同吃同住同睡的双胞胎兄弟,彼此也得给对方留一点私人空间。我们也该稍微留点空间给对方。”
元成辑觉得这样很好,便点头道:“好极了。不过你可不要再借烟消愁,不然车子里太闷,我睡不着。”
舒博问:“莫非你打算睡车里?”
元成辑道:“你一开始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舒博道:“我睡车里的前提是,你一直留在涂思婷家里不出来。现在你出来了,莫非我们不该回宿舍睡觉?”
元成辑道:“万一李小苏半夜来找涂思婷怎么办?”
舒博皱眉道:“李小苏是地痞混混不错,但他不是夜半闯门的强盗。你不要绕弯子,直接说实话。”
元成辑道:“追一个女孩,当然要尽最大努力宠她。无论李小苏来不来,明早我们都得接她去学校。”
舒博问:“追涂思婷的人是你,不是我。为什么是我们接她,而不是你一个人?”
元成辑道:“在我们国家,未满十八岁的少年不能考驾证。我比你小半岁,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八岁,所以我并没有机动车驾驶证。”
舒博道:“你不仅没驾证,而且也没车。”
元成辑道:“所以你必须留下来。”
舒博道:“你不怕我这颗灯泡太亮,闪到你们的眼睛?”
元成辑笑道:“我只怕我们太耀眼,刺伤你的眼睛。”
十月中旬的俞县,黑夜便被拉长了许多。
初阳还未升起,蒙蒙晨雾里,天边只有一线光亮,涂思婷便推开门蹦跳着走了出来。
元成辑早就醒了,并且一直盯着巷子深处。
直到涂思婷走到巷子出口,元成辑便立刻推门下车,宛如耍流氓一般,三大步便冲到她面前,毫不犹豫抱住她。
涂思婷似乎对拥抱有了免疫力。她认出眼前的人是元成辑之后,第一时间居然没有挣扎,而是像飘香的花树,安静站着不动。
元成辑抱够之后,松开她,斩钉截铁说道:“涂思婷,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涂思婷问:“这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元成辑道:“当然是陈述句。毕竟你昨天已经说了,只要我帮你解决李小苏的问题,你就做我的女朋友。”
涂思婷摇头道:“抱歉,我忽然不想做你的女朋友了。”
元成辑皱眉道:“为什么?”
涂思婷道:“第一,我昨天说做你的女朋友,完全是被逼无奈。现在我想好了,李小苏虽然挺烦人,但对我总归还算尊敬,至少不会用强;第二,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就算我真的想谈恋爱,也不会去当某个女人的替身;第三,纵然你没有把我当成那个什么云汐的替身,谈恋爱不也应该循序渐进吗?你至少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再说。”
元成辑盯着她,蒙蒙亮的光线里,她的脸好像变得更加皎洁美丽。
他重重点头道:“没问题。我退一步,从现在开始,我追你。”
涂思婷问:“我想吃肯德基,你带我去吃?”
元成辑点头道:“当然。”
涂思婷问:“我想买一身好看的衣服,你帮我买?”
元成辑毫不犹豫回答道:“必须的。”
涂思婷问:“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元成辑道:“求之不得。”
涂思婷问:“我扇你巴掌,你不生气?”
元成辑无所谓地笑道:“爱吃豆腐的少年郎,从不因美女的巴掌动怒。”
涂思婷问:“我至少陪十个男人睡过,你还追我?”
元成辑怔住。
涂思婷的脸上浮出讥诮的笑容,冷冷道:“男人!”
元成辑回过神来,当即纠正道:“第一,我还未满是十八岁,只是一个可爱的少年郎,而非大男人;其二,就算我满了十八岁,也还没行‘成人之礼’,算不得大男人。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就一个多月吧,我就可以从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变成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涂思婷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似乎她也被元成辑油腔滑调的语气逗乐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目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巴也弯弯的。
元成辑继续道:“我相信你。”
涂思婷问:“你相信我什么?”
元成辑道:“之前你对舒博说,你还是处女,他不信,但我相信。”
涂思婷问:“为什么相信我?”
元成辑道:“我若不相信你,又怎么好意思追你?”
涂思婷莞尔道:“好吧,勉强算你过关。不过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我的脾气坏得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想出刁难人的法子来折磨你了。”
元成辑自信道:“法子你可以慢慢去想,不过现在你该把手给我了。”
涂思婷疑惑道:“手?”
她虽疑惑,但还是伸出了手。
元成辑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牵着她便大步向车里走。
涂思婷使劲甩手几下,没挣脱开,便蹙眉道:“我好像还不是你的女朋友。”
元成辑道:“对啊。”
涂思婷问:“那你还不放开我?”
元成辑道:“就是因为你还不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只牵你的手。”
涂思婷蹙眉道:“如果我真成了你的女朋友,又会怎样?”
元成辑邪笑道:“吃你的肉。”
元成辑拉着涂思婷坐到汽车后排座。
前往俞县七中的路上,元成辑的手脚很不老实,吃了涂思婷不少豆腐,但她并没有特别抗拒,甚至还偷偷笑。
就仿佛,从他们的对话结束起,他们就确定了交往关系。
这期间,舒博一直专心开车,不曾回头一次。
到校后,元成辑亲自送涂思婷去班级教室。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涂思婷居然就读高三二十九班。
俞县七中是一所规模很大的学校,虽然内部管理非常松,学生之间经常闹出不得了的大事。但毫无疑问的是,一所学生容量上完的中学,里面少不了优异的尖子生。
元成辑在这所学校读了四年多,从初中部读到高中部,大概了解学校里的班级等级分布。
一般来说,一个年级,前面的二十个班左右,都是平行班,也就是那种最普通的班级。这种班级里,形形色色的学生都有,教室风起基本上是乌烟瘴气一团糟;
二十班到二十五班便是实验班。这种班级的优秀生较多,基本上都是要冲击高考的好苗子,再不济也是中规中矩在认真学习的老实学生。所以二十班以后的班级,像正常的高中班级;
而二十五班以后的班级,便是火箭班。这种班级里的学生全都是尖子生,毫不夸张的说,随便从里面抓一个学生出来,至少也是二本大学以上的苗子。
涂思婷读二十九班,已然证明她正是俞县七中里,为数不多的好苗子。
涂思婷在教室门外愉快地挥手,便蹦跳着跑进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认真看书。
元成辑站在外面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班安静得出奇,偶有声响,便是书本翻动的声音。他站在教室外,甚至能听出声源的大致方向。
——这才像高中教室,这个教室里的人才像高中生。
元成辑这样想着,心中忽然有了一抹惆怅。他意识到了自己和涂思婷之间的现实隔阂。虽然他们年龄差不多,但总归在学习上差一个年级。
还有不到八个月就高考了,而涂思婷是火箭班的尖子生,这种学生想考出一个好成绩并不是难事。
高考结束后,她便离开这个城市,去遥远的未知城市上大学。
到那时,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她一次,他们还能保持亲密联系吗?
元成辑回到自己的教室,高二三班的教室和高三二十九班的教室果真是天壤之别。早自习的铃声早就响了,而高二三班的教室想正赶集的菜市场。喧嚣声不断,聊天的、打牌的、躲在墙角吸烟的、甚至于明目张胆卿卿我我谈恋爱的,在这个教室里,没有最奇怪的学生,只有更奇怪的学生。
或者说,坐在第一排的舒博是唯一的例外,只有他一个人在看书。他在看一本《宋词三百首》,这类书的版本非常多,有的都是《菩萨蛮》《西江月》《生查子》《十六字令》等简短且好理解的词,有的却是《水龙吟》《摸鱼儿》《贺新郎》《六州歌头》等上百字长的复杂词。
舒博看的这本《宋词三百首》,恰恰是比较复杂的一本。而他现在看的一首词,正是《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辛弃疾的词!
元成辑的神色轻轻凝住,安静坐到舒博身边,定睛看向词本。
元成辑很早以前就会背这首词。虽然辛弃疾的词非常多,六百多首,以他的记忆力,哪怕是三五年也很难背完。但辛弃疾的比较出名的高水平作品,他现在都会背了。
元成辑很喜欢这首词里面的那句“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似乎现在舒博也被这句词惊艳了。
他闭上眼,嘴里反复背诵记忆这一句。
元成辑沉默片刻,轻唤道:“舒博。”
舒博没听见,仍自顾自背词。
元成辑一把按住课桌上的词本,加大声音唤道:“舒博。”
舒博终于应了一句“我能听见”,但他并不睁开眼。
元成辑沉声道:“你喜欢辛弃疾的词?”
舒博闭着眼摇头道:“词中之龙辛弃疾的词,我当然喜欢。不过我喜欢的不仅仅是辛弃疾的词,任何让我感到惊艳的诗词,我都喜欢。”
元成辑凝声道:“睁开眼说话。”
舒博道:“我闭上眼的时候,记忆力更强。”
元成辑道:“我们现在是在聊天,而不是背词。”
舒博沉默。
元成辑问:“你昨晚说的忧郁落寞,到底是什么?”
舒博道:“我们已经说好了。我不问你,你不问我。”
元成辑道:“但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不能不问。”
舒博道:“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了?”
元成辑沉声道:“很悲伤。”
元成辑的确从舒博的脸上捕捉到了悲伤,那是一抹沉寂的、宛如潜藏着镜湖最深处的忧郁。
他到底为什么忧郁?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让他忧郁至此?
舒博询问道:“成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元成辑道:“别说一个问题,只要是我知道的,不管多少个问题,我都回答。”
舒博深吸一口气,闭着眼问道:“假如你遇到莫大的危机,只有舍弃一只手或者一只脚才能活下来。你会舍弃什么?”
——手和脚,必须舍弃一个?这是什么问题?
元成辑沉默许久,沉声道:“我舍弃手。”
舒博问:“为什么?”
元成辑道:“因为人要走路、要走得远,就必须拥有一双健康的脚,两只脚缺一不可。手的话,少了一只应该也能吃饭喝水吧。”
舒博忽然睁开眼,安静地盯着元成辑,好久之后才轻叹道:“我们果然是好朋友,因为我们的选择是一样的。”
元成辑的神色已经完全绷紧,因为他看到了舒博的双眼。那是一双同时包含矛盾、挣扎、悲伤、欣慰、欢喜等各种情绪的眼睛。
仅在这一瞬,元成辑便意识到,自己和舒博之间的友谊有了裂痕,不再如以往那般坚不可摧。
因为完全他看不懂舒博的眼神,无论是忧伤还是欣喜、悲伤还是欢乐,他都无法与舒博分享或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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