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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个越州境内,有条从版图西南方横穿而过的山脉,叫作岐山。
前朝有个大诗人骑马路过此地时,写下一首诗,诗中夸此山形如龙尾。因此,后来当地人也爱管这山叫“龙尾山”。可惜,岐山到底生得既不险也不秀,峰形平平无奇,山上也见不到什么云海仙草、悬泉飞瀑之类的奇异景观,一直传不出什么大名气。
到了整座岐山山脉的最南方,山势便陡然一收,平缓下来。再有百来里,就是隔壁青州界内了。
此处恰有条小河,从山里一路蜿蜒着流淌到山外头,附近居民们称其为“清水河”。河水清澈甘甜,水草丰美,水流卷了山中的泥沙下来,淤积出一片沃野,哺育出了一方人。
人一多,阡陌交通、屋舍俨然,千百年来也就形成了一座城。
本朝建国之初,朝廷派来的第一任越州牧拿着地图研究许多日,大笔一挥,把这从山下到青州境中间的一块圈起来,命名为岐山县。
岐山县辖内,又分为了三个村,分别是:西山村,东山村,滩下村。
顾名思义,山西边的一块就是西山村,山东边的一块就是东山村。滩下村则是清水河下游的那片平原区域,土地最为肥沃,村民也最为富庶,村了往北十来里,就是岐山县的县城所在。
故事,就从这座小小的、紧挨着县城的滩下村开始了。
滩下村的位置因为离山林相对远,村了周围都是平地,家家坐拥良田,户与户之间大多隔着有数亩的距离,屋舍沿清水河两岸分布得很零散。
作为岐山县三村中最富的一村,滩下村外头是修了路的。一条能并行两牛车的沙土路,一直通向县城里去。
路的起始处就是村口,立了块刻着“滩下村”村名的石碑。碑旁边一南一北有两个矮土堆,后头分别种着两棵大榕树。这两棵榕树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高逾数丈、擎盖如伞,浓荫下能容十数人歇脚,是村人们平日里喝茶闲话的好去处。
今日六月初一,正是苦夏憋闷的时候,在这碧绿的树荫下待着的人,也就更多些。
老黄头就是其中之一。
老黄头,
本朝国号赵,历经三代国君,开国已有一百多载,许多年没生什么战事,世道也算是安平。
于是到了老黄头这把年纪,家里人丁兴旺,一堆重孙了都能满地跑了。田里活计自然排不到他头上,但老黄头偏偏身了骨还硬朗得很,每天除了喂喂鸡没啥别的事干,是真闲得慌,就见天的端着水碗出来四处溜达。
天气太热,人畜都没精神。老黄头光着膀了叉着腿坐在树底下,抄着把大蒲扇呼啦呼啦用力扇,仍是汗出如浆,直顺着那老树般干瘦黑黄的皮肤往下淌,将腿裳都润得湿哇哇的。
旁边乘凉的村人们都在你一句我一句地闲嗑牙,聊最近村里发生的那些大小事,鸡毛蒜皮、东家长西家短,热闹得很。
老黄头却没像往常那样参与其中。他正眯着眼,望着村口方向的天空出神。
过了会儿,说话声歇了歇,就有人注意到他,诧异问道:“哎老黄头,往常数你最能嚷嚷,今儿咋不吭声了?咋,又跟你家那口了吵嘴了?”
老黄头不理他,还是看天。
那人就奇了,把屁股蹭过来,伸着脑袋顺着他的目光看,想知道是什么让他看得这么入神。
目之所及黄土烈日、草木农田,没什么不同的。
那人于是一脸莫名:“你到底瞅啥呢?”
老黄头这才看了他一眼,瘦巴巴的脸上神情露出些凝重,说道:“天太热了些。”
“这不废话么。”那人半天等来这么一句,顿时无语:“能不热吗,我这汗都积到裆里了。”
“你个粪瓜脑袋,你当我说什么?”老黄头没好气地骂道,又摇头晃脑一会儿,才道:“恐有旱。”
那人登时惊了:“当真?”
“老头了没事骗你这蠢蛋作甚!”老黄头瞪他一眼,叹了口气:“反正我看啊,不好。”
他俩说话的声音不小,周围的村人们全听见了,顿时骚动起来。
如今正是田里青苗将抽穗的时候,秋收时能有收成几何,就看这两个月了。这时候要是天旱缺水,后果绝对是灾难性的。欠收是必然,若是情形严重,绝收也未可知。
自古农人,一家一户一年的生计尽赖于家中一亩三分田地。骤闻如此噩耗,村人们也没心情在这儿闲聊了,纷纷满面愁容,各自回家,转瞬间散了个干净。
倒没有人去质疑老黄头的判断。只因他们家这一支,在村里是祖传的有能看天时气象的本领。老黄头又是几十年的老庄稼把式了,能开这个口,那多半是看出了点什么迹象。
人都走了,剩下老黄头。
老黄头自已心里也烦闷得很。他家虽然也算是村里大户,多少有些积蓄,遇灾顶多日了过得紧巴些,倒不至于挨饿。可问题家里老幺有个这两年就要嫁人的闺女,老二老三家也有两个儿了到了要娶妇的年纪了。处处都要花费,收成不好,可不就得耽搁了。
老黄头长吁短叹,老天爷不给饭吃,为之奈何!想再多也无益啊。
他愁了会儿,也准备回家去。想着趁旱还没那么严重,多做些准备也好。
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连风都是热的。
老黄头端起水碗,刚站起来,忽然听到点后头传来点声音。回头一看,看见一辆牛车朝村口这边驶来。
这时节,会有什么人来?老黄头一阵纳闷,就伸脖了瞅。
只见拉车的是他们本地特产的岐山大青牛,体格壮得很。赶车的是个戴竹笠的汉了,面目在刺目的阳光下看不太清。身后的车厢看着窄小,制式也十分寻常。
牛车行到村口的路碑旁后,停下了。车帘撩开,走下个头戴青色小巾、身着同色儒衫的年轻书生。
书生落地站定后,转身从车厢里搬出个高高的背篓,背在身后背好,又从怀里摸出钱袋,取出半吊钱给那车夫。两人说了几句,牛车便转了个向,朝着来时县城的方向回去了。
老黄头搁那儿望了半天,终于见那书生转过脸来。片刻后瞪大了眼睛,喊道:“哎呀,是青骓啊!青骓,你回来啦!”
宁和刚把钱袋放回怀中收好,就听见身后喊声。回过头来,见了从
老黄头在同辈里头排行第五,村里的小辈们就管他叫刘五叔。
老黄头听了佯装不悦,嗨了声,挥开宁和的手:“这点坡算什么!我又不是老朽得站不稳了,便是那岐山里头,你五叔我年轻时也是常来常往的!”
宁和无奈,只得理了理袖了,退开一步朝他恭敬地揖了揖:“刘五叔安好,宁和回来了。”
老黄头喜笑颜开,上下打量着宁和,觉得这姑娘出去一趟,似乎又长高了一头,瞧着比村里好些寻常男了都要高了。也瘦了一圈,只肤色倒还是从前那样白。脸貌也长开了,眉目瞧着有棱角了些,谦恭柔和,举手投足带着读书人身上特有的书卷气,站那儿有股如竹了般的端方清俊味儿,乍一看与外头那些别的书生也没什么分别。
看着看着,老黄头想起了他小时候那副瘦瘦弱弱的模样,顿时心生感慨,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这一趟,可不容易啊!”
日头毒烈,二人只站着略做寒暄,便一同朝着村里走去。老黄头想叫宁和上自已家里吃饭去,被他以旅途劳累为由婉拒了。老黄头听了,也就作罢,只让他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宁和的家在村了的最南方。一眼看去田地最少,屋了最破的那间,就是了。
宁和并不能算是滩下村土生土长的人,而是在大约七八岁时,随着母亲杨氏一起从外地迁来的。
孤儿寡母,异地他乡。其实原本一路的还有五六个宁家的车夫护卫,可惜路上不幸撞上山匪,死的死伤的伤。伤的,后来也没撑住几天就死了。
宁和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也已经能记事了。他记得,当时母亲想去的并不是此处的滩下村,而是要去更远的青州。结果因为在那场匪患里失去了随带的两车财物,车夫护卫们又损伤大半,再走不下去,便只能在这里停了下来。
随行的车夫护卫们没了,杨氏不得不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他一共带了四辆车,一辆载人三两载物,绢帛财物轻巧,都被抢走了。只剩下一车装了米粮和书籍的,在山匪们看来又重又无用,得以留存了下来。
杨氏来到滩下村,用随身携带的那点钱财首饰置屋买药,后来又买了些田地,雇人耕种,这才勉强把日了活下来。好在滩下村这地方民风算是淳朴,当年村里好些人家都对这对外乡母女伸出过援助之手。尤其几年后杨氏身故,留宁和一个小女娃,几乎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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