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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一根烟,这是最初说好的。

每周五,她就伴着楼上几声鬼哭狼嚎,蹲坐在主楼某个不起眼的门口阶梯上抽烟。

四楼有几个整日不安生的病人,几乎每天都在哭骂,楼玉听了几天的‘广播’,得知她楼上住着一个女人,一个怀疑丈夫出轨的妻子,她的丈夫是陪护,可一旦丈夫需要去上夜班而远离她视线时,她几乎瞬间瞪眼,发了疯般的哭骂,控诉着丈夫找小三,找雏妓,还要请护士和同一房间里的病友为她讲理。

楼玉闭着眼都能想象出妻子狰狞的神情,丈夫怒不可遏的低吼,还有病友们无奈的态度,这种情景每天上演两次。一次是丈夫去上班,一次是丈夫回来。

楼玉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她的男朋友和经纪人分别来探望过她,经纪人让她在这里好好治疗,身体是最重要,康复后再回来,她永远爱她。

男友给她带了许多吃的,还有很多书,外加一张流量卡和一条女士烟。这里环境偏僻,信号不好,没有wifi,虽然流量卡的用处不大,但她还是收下了。

收下后,她先点了一根烟解决烟瘾,然后对男友说:“你不用等我,知道吧?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好,治疗时间太长了,以后说不定也会复发,你父母肯定也不同意,我也伺候不了他们。”

“你——你想让我等你吗?”男友问。

楼玉抽烟的样子,是这世间不多得的一幕,一个女人连抽烟也优雅到极致,究竟谁见了不会为她心动?

他曾经也是这么丢去这一颗心的,就在半年前,一位友人的六十岁大宴上,当晚几乎来了娱乐圈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明星,却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把他的心都偷走了。

然而交往的三个月里,他发觉楼玉只有一副好皮囊罢了。

她对她的事业很热衷,她的热情几乎都献给了舞台,台上的她像一只火烈鸟,真挚、热烈而自由,不知空乏为何物,肆无忌惮地挥洒青春、爱、优雅。

传说火烈鸟羽毛丰满后会一直往南飞,不停的飞,只为在南焰山让天火将自己的羽毛点燃,而后将火种带回楼兰古国,在天翼山化为

灰烬——楼玉就是这样的人,在舞台上把热情都挥霍完,下台后就成了另一个人,性情淡漠,待人落落穆穆。

楼玉把手搭在台面上,纤细的手指夹着细长的女士烟,身上透着一股平淡沉默的气息,烟熏雾绕着她淡漠的眼,“你想听实话。?”

就是这样,她的台词功底很好,就连现实中,不,就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能说的如此沉甸,质感,戏剧化,不切实际。

“你说吧。”男友心情沉重,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份感情的去向如果由她做主,大概有百分之百的概率会分手。

楼玉掐灭烟,发出深呼吸的细碎声音。

“说实话,我不想。”

他心里一咯噔,……就知道。

她暮气沉沉的,如黄昏时的烟霭:“我曾经热爱舞台,享受那种鼓掌的喜悦,但又怎样。这个病让我对所有事物都兴味索然。”

都说患上抑郁症就像被关在黑匣子里,被剥夺了一切人类的感官,更可怕的是,明明遇到值得高兴的事却只会觉得自己没有快乐的权利。

很难说她现在对男友有没有感情,她只觉得不值得,自己不值得,人间也不值得。

她每天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看书,发呆,和护工聊几句,努力提起精神观察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其余时候,睡觉,睡觉,睡觉。偶尔情绪上来时,嚎啕大哭。

她在医院里见到许多各种各样的病人,她能记得她们的模样和名字,但对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很模糊,她一直健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不关心使得她对生活竖起一面透明墙。

人人对多情避而不谈,她却像是个有天赋的人。

在沉默压抑到极致的时候,她想也许要开始干预了。不能什么都依赖医生和护士,她往后的生活是很漫长的。

楼玉注册了一个小号,在网上某个论坛开了一个帖子,把在医院里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她也没有说明地标,没说明自己的身份,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标题:“在这里我所看到的一切”。

1l:因为担心出院后会把这些都遗忘,所以趁还记得就记录下来。

记录的内容很琐

碎。比如她经常无处可去,可又不能一直在房间里待着,就会到一楼活动室的角落待着,‘和’大家一起看电视。

首先写到的既是豆丁眼,一个小胖子,叫做李志森。大概是由于护士母亲的叮嘱,李志森时不时会来找她玩。

院长建议她不要抗拒外来者的接触和邀请,抑郁患者最需要的就是陪伴,最忌讳独自一人。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甚至建议每个患者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宠物,毕竟接受一只属于自己的宠物容易过接受一个陌生人的触碰。

大概是厌弃过去生活的尔虞我诈,她已经不想和父母以外的大人说话了。楼玉这段时间以来不断说服自己,开始试着接受豆丁眼等人的靠近,尽量在对方说到三五句话时,她能乐意的给出一个回应,而不是以敷衍的态度。

她有点儿怀疑李志森是他母亲培养的种子选手,专门用来开导他们这些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抑郁症患者们,毕竟孩子肯定比大人要更贴近大人。

一楼大厅和活动室里,最少不了的就是她这种人,知道自己病了,但是对此束手无策,每天分分钟都恨不得破窗跳楼,恨不得一死了之。

在这里,人们的想法几乎一致,想离开这个世界,但因为对一直疼爱关心自己的父母牵绊太深,不想那么不负责任的抛弃父母,独自离开这个世界。

他们只能抱着认真的态度来治疗,想好起来,想活下去,想交朋友,可医生们提出的治疗方案实在有难度,除了张嘴吃药和‘按时’睡觉容易一些。

因为“不要一直待在狭窄而安静的小房间中,会抑郁”,所以去了人多的大厅排椅上坐着发呆。有时会这么呆呆的坐几个小时,如果护士姑娘不来‘打搅’的话。

楼玉每天关注最多的是抑郁病友,也有其他病症的病人让她印象深刻。

比如楼上有个人每天两点零五分准时唱国歌,唱的抑扬顿挫,感情充沛,且非常准时,每天都是这个时间。

但楼玉知道他为什么能这么准时,不过只是因为两点是午睡醒来的时间,而过五分钟后,护士会在门外唤醒各个病人,让病人起来到楼下活

动活动身体。

楼玉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有一天的午间,四楼有一个病人忽然发病,鬼哭狼嚎,那个病房的护士和俩护工都摁不住发狂的精神病人,反而被动的承受挨打,又不能回打病人,房间乱成一片,负责其余房间的护工,也匆匆赶来。

病人们都起来了,被呵斥只能待在房间里。最后还是等来几个身材魁梧的男护工才制止这一切,然而这么一闹,时间早已过两点半。

那天的国歌也晚来了将近三十五分钟。

又比如护士们经常提起的一位重症病人,他最出名的原因,大概是,这家精神病院就是他的。

不过这太有指向性了,楼玉没写。后来她就听到更多的关于这人的事迹,有出自护士口中,也有出自李志森口中,不过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讲到这人喜欢待在雪地里罢了。

唯有一次,人们随口说起他从哪里来,在这里待了多久。

从哪里来?不知道。

待了多久?亦不知道。

一个六旬老太说:她在这家医院就医将近八年,她来的时候,那孩子就在了,当时他在开放区这边生活,还是很小的一个孩子,说是精神分裂送进来的,人很冷漠,对谁都冷漠,但该有的礼貌却一直有。

后来又说不是精神分裂,是人格解体!最后辟谣了,以上通通都不是,他只是一个精神病隐患。

八年间,老太这慢性病没治好,期间反反复复出过几次院,最终又回来,发现当初的精神病隐患最终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手上沾了一桩命案,于2009年冬天送进隔离区。

再后来,老太担心拖累儿女们的生活,这几年一直在精神病院里生活,打算过两年病情足够稳定确定不会再复发了就转到隔壁养老院去。虽然这么说很好笑,但她还是希望能亲眼看到那孩子离开的那一天。

楼玉杵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听到许多八卦信息,一直到最后,她还是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来,在这里待了多久,到底是什么病,还要待多久?

也许是她错过了最关键性的一个情节,说不定以上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只是她因为

困意涌上心头而犯着迷糊,忽略掉了。

人一旦放松下来,随便一个茶余饭后谈资都会挑起大脑神经的困意。

不过她深刻的记得,这人手上有一桩命案。

当时周围的人重重喧哗,‘哇’的一声低炸开来。

第二个月,又到了体检的日子,在护士的带领下去到体检中心。

楼玉昨夜没有睡好,夜长梦多,断断续续醒来又入睡,一晚睁开眼五六次,最后耐心告罄,吃半粒安定片,睡到七点多钟被叫醒。

此刻走在路上仍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太开,视线中似乎蒙了一片白光,导致她生理性眼泪都流出几滴。

等到恢复平常时,她已经抽完血了,大脑空白到走廊坐着。

一坐下来,就在茫然的想:人活成她这样没有动力,内在驱动不足,也实在是没什么好活的。

到底还要这样多久呢?

楼玉沉默思索着,最后自暴自弃的阻止了思维在下一秒的扩散,这种反复确认自己是败类的感觉实在太烦了。

棉签狠狠压着伤口,往另一边门口望过去。

这层楼的楼顶很高,足有二层的高度,双层大门上有一个极大的窗户,白天的光线几乎都是靠这扇窗透进来的。

也许这样的设计只是为了省电,这一层也只有注射室和几个正在使用的病房开了灯。

天空大亮的光线斜斜打下一束光,那束光正好落在一个少年人身上。

那人敞开着腿,坐在排椅上,长长的羽绒服挂在侧身肩膀上,一手随意搭在手臂内测,摁着棉花止血。

不是楼玉记仇,但她就是认出了这人是上回凶过她的人。

这回没戴围巾了,露出一张‘很不高兴正在自闭请勿打扰/打架吗’的脸孔。

由于光线直接照耀下,那本就极致白的肤色这会儿有点反光,而那极致黑的头发衬得他像是橱窗柜里的人偶。

那人和她一样,没有陪伴,不像一些人还有家人在旁嘘寒问暖,连杯水都没有,孤独伶仃坐在那儿,额前的碎发堪堪遮住戾气肆意的眉。

虽然处在同样的境地,但却有点心疼这个场景里的他。

这大概就是共情太好的坏处吧,瞎心疼,瞎难过,又没法处理这些难过的情绪。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应该是他主治医生形象的人从另一扇门出来,给他递去一包不明物品。

他接过了,拎起来借着光打量半晌,然后随口咬破叼在嘴里,棉花一弹,直截了当进了冰冷的垃圾桶,没等医生开口,站起身便离开了。

长款羽绒服仍然稳稳挂在他肩膀上,走出几步路才慢条斯理穿起来。

医生倒没发话,只是无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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