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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4.
学生放假,老师也跟着放假。在六中当数学老师的冯川迎来了属于他的假期。
只不过他的假期和其他老师不同,今天上午来了两个学生,这是小班;下午来了八个学生,这是大班。
餐厅椅子、沙发,全都围满了学生,把这个两室一厅的小屋挤得水泄不通。推拉式白板立在厨房前,老空调动力不足,两架老风扇吱吱呀呀地摆头运作。发皱的灰衬衫扎在西装裤里,冯川左手搭在皮带扣上,右手唰唰在白板上画下笛卡尔坐标系,嘴里念叨那句老口诀:“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洗衣机里滚着一家三口的衣服。关作恒站在狭窄的洗手间里,嘴里抽的是从冯川裤兜里摸出来的云烟。他靠着小窗,望向外面压抑的城中村建筑。
冯川教初中,他讲课声音很洪亮,就是普通话不标准,关作恒戴着耳机也能听见。
一根烟抽完,随手弹进马桶。
关作恒按下马桶冲水按钮,烟屁股卷进了下水道。
打开水龙头洗手,关作恒甩了甩手上的水,湿润的手指从衣架上拎过背包。动作不大。那些个正在听课的学生纷纷扭头向他望去。
几个女学生看着他,低头窃窃私语,伴随着咯咯的笑,关作恒那一张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冷若冰霜,黑色书包拎在手上,包带垂落在地,朝门外走。
“等下。”冯川喊住他,“你出去是不?”
“嗯。”
“先休息几分钟。”冯川对学生说,然后转头看向这个年纪轻轻就高得不像话的侄子,抬头说,“有钱不,帮叔买包烟上来。”他是关作恒的姑父,但偏喜欢自称叔。
“没钱。”
“烟抽得太快了。”冯川意有所指,让关作恒等等,回房拿了钱包,摸出两张二十的钞票,“一包云烟,然后再买十个巧乐兹。”
八个学生,他一个,在房间睡觉的儿子一个,刚好十个。
“钱不够。”关作恒深黑的眼睛没有情绪地盯着他,“少了。”
周围学生都在看,冯川僵着脸,暗骂着崽子无赖,让自己丢人,可想到这侄子的复读合同上填的是自己银行-卡号,继而脸色和缓,又摸出一张五十塞给他:“这下够了吧?给自己也买个,快去快回。”
关作恒刚出去,客厅里就有个女孩子笑靥如花地问:“冯老师,他是你们家亲戚啊?”
“我远方侄子,就来这儿住几天。”人逢喜事精神爽,冯川笑道,“天气热,空调不是很给力,老师请你们吃雪糕啊。”
春城的夏天只有中午那会儿略热,所以空调坏好几年了,也没叫人来修。
“谢谢老师!”
“老师,我能要冰工厂吗?”
“冯老师,你侄子好帅啊!”
七嘴八舌的声音让冯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有俩女学生,是冲着他家大侄儿来的。
来冯川这儿补习的,都是六中的学生,有他教的,也有不是他教的结伴来的,暑假两个月,基本排满。
一包烟,十个雪糕,加个袋子,收银员:“找您六毛,要换两颗大大泡泡糖吗?”
关作恒点头。
收银员把手伸进泡泡糖桶:“要什么味儿的?”
“红的吧。”
进出小区买个雪糕的工夫,汗流浃背。四季如春的春城,天空晴朗得过了头,夏日午后的紫外线毒得人睁不开眼。
把雪糕送回去,下午一点半,关作恒戴上帽子,下楼骑车离开,冯川不知道他给人做家教去了,还以为只是去图书馆看书。
太阳太烈,关作恒在路边停车,花15块买了个黑色墨镜,还买了一根红笔。
一片西瓜味泡泡糖在嘴里嚼了四十分钟,到了翠湖才吐掉,汗水被风吹干了,唯有头发还略微湿润。小区很安静,来过一次,上次做了面部识别,可以刷脸进去。
周进繁正在家里转悠,问杨姨:“杨姨杨姨,怎么没有那个花了?怎么都是紫罗兰呀!”
“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啊,像喇叭似的,白的。”他比划着,“上周家里还是那个花来着。”
“噢,你说海芋啊。”杨姨笑着说,“原来你喜欢海芋啊,那下次让送花的多送点来。你妈妈就喜欢紫罗兰。”
周进繁并不喜欢海芋,他对花没有特定的感觉,只因米莉爱花,所以从小家里就是花园,每周换一次,都是从斗南那边拍来的。
可付时唯对花粉过敏,不敢来他们家玩,周进繁在家里也不碰那些花,怕身上沾染了花粉,惹得好朋友过敏。
关作恒来的时间比约定的早半小时,周进繁衣服还没换,听见门铃声一着急,穿着睡衣就往楼上跑。
杨姨还以为他是讨厌见老师,去开了门,迎他进来,请他坐在会客厅。
今天下午家里没人在,周昆跟人去钓鱼,米莉去找合作商了,出门前,周昆把信封交给阿姨了,她偷偷打开看了眼,里头有八百。
听周先生说,一节课就是一个下午,四个小时,等于时薪两百块。
阿姨像对待每一位客人那样问他:“小老师,你喝普洱还是咖啡啊?”
关作恒瞥见楼梯上穿睡衣的背影,说带了水杯,阿姨看见他书包侧袋的杯子了,又问:“那喝不喝木瓜水,我们小烦很喜欢喝那个,给他弄了好多。”
关作恒说没关系,不用了。
但阿姨还是给他盛了一碗:“尝尝看,自己做的,和外面卖的不一样。”
“谢谢。”关作恒端着碗站起身,“他在书房吗,我上课。”
“稍等一下,我去问问。”
杨姨进门的时候,周进繁在衣帽间里,地上、换衣凳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衣服,杨姨敲了敲衣帽间的推拉门:“在换衣服么?”
“等我——等我一分钟!”
周进繁钻进衣柜里,抓了一件T恤出来。
换来换去,似乎没什么两样,还把自己钻成了鸡窝头。
书房。
周进繁顶着一头乱发跟他打招呼:“你来的好早啊,我还在午睡呢。”
“两点半上课。”关作恒把端上来的木瓜水推到他面前,周进繁也没想太多,舀了一勺喝了口才意识到:“哥哥,这是杨姨给你准备的吧?”
“你吃吧。”
周进繁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线,眨了下眼:“那我叫杨姨再给你盛一碗吧。”
“吃完我们就开始上课吧。”关作恒好像牵动笑容的神经坏掉了,对小朋友仍不假辞色,冷冰冰的。
“哦。”
“成绩单带回来了没?”
“期末那个吗?那个分数还没出来,没那么快的,学校里还在批改。”
“有其他试卷吗。”
“以前的?我找找。”期末收拾了一波,试卷是一大叠堆在一起的。翻找的时候,一张用红笔打着42分的试卷露了出来,他连忙往下面一塞,另一张70分的试卷浮在表面。
“这个。”把70分的卷子拿出来,“满分一百二,我及格了。”
关作恒翻看了一下:“抄了吗?”
“……”
“我说没有你信吗?”
关作恒没有说话,瞥了他一眼,周进繁心虚:“好吧…我承认,是抄的。”
他看出来了,因为同一题型,难的倒是写对了,前面的写错,或是不写。
“都给我吧。”
指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试卷。
周进繁默默地交出去。
把这些试卷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他大致看了下,头也不抬:“在不作弊的情况下,你能考多少?”
“我……我不知道。可能,几十分,五十?”
关作恒拿了一张新的试卷出来,是从冯川那里找来复印的,把超纲的题划掉了:“这张卷子你写下。”
“补数学啊?”
“嗯。”
周进繁脸上露出了一丝的不情愿。
“不喜欢数学?”
“嗯,不是很喜欢。我觉得,不能说是我不喜欢,应该是数学不喜欢我。”
抽开笔帽,关作恒把试卷给他看,指着一道三角形题:“写吧,不会算告诉我。”
这题求角度的,倒是简单,他会算。
连着指了几道非常简单的数学题给他做,都写对了。
关作恒很讲究地用红笔给他打了个极小的勾勾。
“你不是会写吗?”
“这…这不是简单吗!小学生都会做!”自己又不是智商有问题。
“都很简单。”关作恒从书包里拿出了眼镜戴上,音色清冽,“数学是喜欢你的。”
“知道吸引定律吗。”
周进繁点点头,又摇头,说听过但不懂。
“吸引定律就是,你专注于它,它就会被你吸引而来。它能泛指很多事,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门学科,一切存在的事物。如果说强烈地想要学会某件事,吸引定律会告诉你,你能做到。”关作桓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么长的句子,“信念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宇宙的法则。”
周进繁眼镜微微睁大了点。
突然觉得。
这哥哥也不是不会教。
关作恒的手指抵着镜架,透过镜片的目光看向他:“周进繁,你有不懂的,我慢慢教你,到你学会为止,好吗?”
眼镜眨巴一下。
又一下。
周进繁没答话,从笔袋里摸出眼镜,冲他笑:“老师你近视吗?好巧哦,我也近视,你多少度啊?”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啊,我三百度。”
他不太爱戴眼镜,觉得压鼻梁,怕自己本就不高的山根变得更塌了。
“比你好点。”
快下课时,关作恒撕了一张纸,写下时间表。
周一、周三、周五上课。
2:30-4:30??上课。
4:30-5:00??休息。
5:00-7:00??写作业。
1.准时上课,有事提前一天请假。
2.我会尽我所能的教你,不会做的问我,不许抄答案。
3.上课不许睡觉,上课前一天不能熬夜。
4.上课不能玩手机。
5.
周进繁看着他好看的字迹一行一行的落在纸面上,眼皮抽了抽:“5呢?”
“想好再写吧。”他把这张纸压在了象牙笔筒下面,挺认真的样子,“有人让我好好教你,周进繁,你也要好好学。”
家教走后,周进繁上网搜了下吸引定律。
百科上的解释,和关作桓的原话并不相同,但细细想来,道理似乎是相通的。
周六,周进繁没有在家写作业,而是跟付时唯约好了出去玩狼人杀。最熟悉的店是创业广场那家,上学的时候他整天去,是熟客,付时唯也只是偶尔陪他来玩。
今天这局没什么高手,还有好多是生面孔,周进繁一边手机斗地主,竟然也能控场到底。
玩到晚上,来了个男生,还牵了一只比格犬。周进繁抬头看了一眼,拇指摩挲手里的狼人牌。
付时唯就扭头看他。
那个牵着狗的,是个看起来有185的日系帅哥,穿一身潮牌,很会打扮。
男生跟店长打招呼,看态度很熟稔,应该是同龄的朋友。
店长说:“这我表弟,还是新手,大家玩的时候不要欺负他们啊。手下留情。尤其是你,周同学。”
张问东对表弟道:“别看他小,资深玩家,挺厉害的。”
那帅哥“诶”了一声,眼睛睁得圆圆的:“真的啊?这个小朋友是资深玩家?”
“我不是小朋友了。”周进繁表情很严肃,站起来时,是脚底下的增高鞋垫给了他不多的尊严。
可还是矮了很大一截。
他鼓着一张包子脸,不甘心地坐下了。
这家店就在学校附近,是这边为数不多的高楼,在写字楼的23层。老板叫张问东,刚毕业不久回老家创业,周进繁爱来的原因,还是因为这店长有点小帅。
唯一不足的点就是有点“亚”。
身上配饰永远不嫌多,一米八几的身高穿成一米五,让人叹息。
但他在这家店里,偶然逮到过两个帅哥,都是店长的朋友,这次又来了一个,是店长表弟,日系范,皮肤很白,双眼皮大眼睛,打扮很干净,估计还是大学生。
周进繁想摸摸他的比格,问他可不可以。
帅哥当然说可以,周进繁熟练地逗狗:“哥哥,你们家比格是不是还很小?”
“是啊,才一岁多。”
“我家也是比格,叫奥利奥。你家的叫什么?”
“它叫灰灰。”
付时唯坐在对面,不得不惊叹他的社交能力——现在两人已经开始讨论狗粮的问题了。
周进繁还说改天要带他们家奥利奥和灰灰出来见面。
夜幕深沉。是夜,从写字楼离开,付时唯看他在翻刚认识的帅哥朋友圈:“浙大的学生,放假回家玩的,还没有女朋友……嗯,很好。”
“没女朋友,你要追吗?”
“不。”周进繁说,“死也不可能追男人的。”
“那你加那么多…男的做什么?”
周进繁:“这叫延迟满足。”
“如果我以后考到浙江去,那不就有朋友了,我就可以约他出来。”
“约他什么?”付时唯眼神变得有些锐利,“小繁,你还小。”
“我是说约他玩桌游啦。又不是谈恋爱。”
付时唯又重复:“你还小,等长大了再谈。”
“那当然,恋爱是要跟很喜欢很喜欢的人谈的。”
“我还没有很喜欢的人。”他漫不经心地摇着头,“唯唯,你家司机呢?”
付家的司机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在楼下等着了,一辆黑色的劳,一个黑西装司机,还配一保镖——首富家公子标配。
两人上了车,周进繁还在翻朋友圈,给他看那些照片,说:“我至今只见过一个不肯给微信的。”
“嗯?”
“我那家教,他刚进城,不玩这个,连个朋友都没有。”
“年轻版基努里维斯?”
“对,是他,关哼哼。”周进繁偷拍过家教,发给付时唯,还问:“这个角度,神似基努里维斯是不是!”
付时唯说照片太糊了,看得出个鬼。
“我是说他身上这种硬朗的忧郁……哎,我偷拍被关哼哼抓包了,下次再给你拍啦。”
“关哼哼?”付时唯知道他会给人取外号,“怎么给人取这个。”
“他脸臭,上节课还给我立家规,就很想让人冷哼。”
“家规??”
“家教的规矩,什么,不许玩手机,不许打瞌睡,反正好多规矩。”
“……哦。”
他记得,周进繁说唯一不喜欢的类型就是老实巴交的男生。觉得特无趣。
听起来这老师恰逢是这一类的。学霸,不跟人交际,贫困山区出身。素未谋面,但付时唯已经有了这种印象。
“小烦,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类型了。”
“什么类型。”
“…老实。”
“不,老实和古板保守、认真含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在这种快餐化的时代,这种人类相当有人格魅力,“况且……”
周进繁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样子:“我觉得他身上还有信息素。”
“……?”
付时唯默了几秒:“…雪松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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