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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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何脑内构思着剧本，口上问洛希：“你说洛夏已经倒下？”

洛夏是活着的王国图腾，也是曾经离神最近之人，无论哪重身份，民众提起时都充满崇拜与尊敬，但洛希没有在意安何直呼洛夏名字的问题，即使洛夏本人在此，也不会计较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向来不喜欢权势与繁琐礼节的拘束，否则也不会将王位让给氏族里其他的人。

若是当初洛夏有意王位，传承到现在的王族必然是洛夏血脉。

洛夏最大的心愿，是追随自己的信仰而去。

然而，神把最重要，也是最沉重的任务交付给他，令他苟延残喘至今。

洛希说：“伪神诞生后，洛夏大人自责难当，愧疚万分，不顾自身安危压制伪神，但人力终究抗争不了神力，即使是虚假的神也一样。”洛希顿了顿，“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洛夏大人遭受重创，长眠不醒。”

安何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

“王室的医师倾尽所能医治洛夏大人，他们对普通伤势有办法，却对神力的污染束手无策。”洛希道，“侵蚀洛夏大人的污染过于严重，即使洛修也无能为力，能救醒他的只有你。”

“只有洛夏大人，才能动用神明留下的神器。”洛希提醒道，“如果你做出了决定，第一件事就是要治疗他，到时事情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即便尚未选择好也无妨，你想去看洛夏大人的情况，可以随时告知我。”

“我都知道了。”安何整理了下衣服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夜幕，“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洛希跟着起身，“我送你。”

“你倒是现实。”安何道，“我还记得，你之前凶神恶煞要给我定罪的样子。”

洛希对他的调侃无动于衷，澄清道：“我没有凶神恶煞。”

安何摆了摆手，打开门，看到洛修站在外面的石阶下方。

“你知道了？”安何道，“消息传得挺快。”

“其实我早就有猜测。”洛修的神情复杂难辨。

安何恍然：“难怪你对我的态度超乎寻常。”

洛修此时没有开玩笑的兴致，他对污染十分敏感，一眼就看出了

洛希的状态变化，顿时脸色一沉，大步上前拽住洛希的衣领，“刚确认一个新的神侍，你就迫不及待把自己治好了？这会给对他带来什么副作用，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洛希眉眼冷淡，任由洛修拽着，“你太不冷静了。”

“当然没有你冷静。”洛修气极冷笑，“除了你的信仰以外，所有人在你眼中都是工具。”

洛希微微蹙眉：“你一直对我抱有很大的误解。”

“哪些是误解，不都是实情？”咄咄逼人过后，直视洛希依旧毫无波澜的眼睛，洛修忽然丧失了气力，颓然松开他的衣领，“算了，和你说这些是白费力气。”

不等洛希回应，洛修与周边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了踪影。

*

走回洛希安排的住所，安何在途中停下脚步，看到洛修坐在王宫一栋高耸建筑的屋顶上，面朝皎洁的弯月，浓墨般的黑色在他脚下影影绰绰，仿佛正在无声嘶吼。

安何道：“我还以为你回监狱了，原来是躲在这里发脾气。”

洛修脚下的阴影分出一股，扭曲变换成一只细长的手，一路沿建筑而下来到安何面前。

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需不需要拉你上来？”

安何接受了邀请，抓住阴影之手，被拉到洛修所在的位置。

“监狱果然是你家开的，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洛修轻嗤：“我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囚犯。”

“哦？”安何坐下来，一只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单手撑着下巴眺望王都的建筑。从这个高度与视角，可以将半个王都的景象尽收眼底。

洛修目光放空，徐徐讲述道：“十年前，伪神诞生，给王都带来了一场大灾难。你去街上随便找个十几岁以上的人，他就会印象深刻地告诉你，当时的惨烈情形。那场灾难带来的损伤至今仍未彻底恢复，民众不知道伪神的存在，称呼那次灾害为，王都异变。”

“我还有一个弟弟，他叫洛风，就是在那场灾难死去的。”洛修的双手攥紧。

安何有了猜测：“你和洛希的裂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们本就关系不

好，洛风同样不亲近他。”洛修漠然道，“不如说，裂痕是从那时加深的。”

“洛希背负着王储的责任，必须理智处理一切事务，我可以理解，但我从未见过他缅怀自己死去的亲弟弟。”洛修咬住牙关。

安何静静倾听神侍内心积压良久、从未对人吐露过的怨言。

调整了情绪，洛修继续道：“伪神最初诞生时比较孱弱，洛夏大人利用神器压制了祂几年，但祂成长的速度实在太快。某一天，伪神重新醒来，很快知晓了我的存在，让王室将我作为祭品献上去，这样祂便会原谅王室从前的冒犯。”

“直面伪神的时候，我忍不住动手了，是内心一直燃烧的仇恨作祟，也是我不甘心乖乖赴死，成为祂力量的养分。”

“伪神被我激怒。因为我还有价值，祂没有杀死我，而是将疾病之神的神格一部分放在我身上。”洛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真的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打开了一个缺口后，伪神侵蚀神格的速度骤然加快。”

安何道：“比如一个盛放东西的布包，完整的时候，东西很难把布包磨破，但是，当有外力给布包剪开一个小口子，里面的东西很快能通过磨损让缺口变大。”

洛修惊讶地笑了笑：“这个比喻虽然特别，但是很恰当。”

“而伪神不用再对我做什么，神格的一小部分已经超出我的承受极限，我的神经和身体器官每时每刻都感觉不堪重负，却又恰好维持住一个微妙的平衡，不会导致我死亡。那份力量经常在我体内肆虐，将我置身于各种折磨。”

“然后，伪神要求王室以渎神罪惩罚我。”

“王室不会真的处死我，但我要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监狱，以平息伪神的怒火。我也是自愿接受惩罚的，因为我的一时冲动，给洛夏大人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安何淡淡道：“洛夏的错误导致了伪神诞生，这是他的责任。”

洛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安何会如此评判洛夏。

——或者安何是为了宽慰他，让他不必自责？

洛修因为这种猜测感到稍许的别扭。他从小崇敬洛夏，还是想替自己的

长辈说句话：“洛夏大人对神的信仰过于深厚，再残酷的惩罚，也比不上让他亲手摧毁神明的躯体与神格。造成这种后果，是谁都想不到的。”

安何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洛修问：“洛希要求你牺牲自己了？”

“没有。”安何道，“他给了我选择。”

“确实是他会做的事。”

“那你也该知道，我治疗洛希不是被逼迫的。”

“当然，谁逼迫得了你？”

“你拽着他衣领说的那些话，是故意气他？口不择言？”

“我是在生你的气。”洛修懒散道，“洛希有什么值得救的？”

安何：“那你不把矛头对准我？”

“你该感到荣幸。”洛修抬起下巴，“从今往后，你是我唯一的同伴，我们是命运共同体。”

安何好脾气地笑：“谢谢抬爱？”

洛修脚下的庞大阴影像被顺毛般安静了一点。

他打量安何几秒，“要是洛希有你一半洞察人心的本事，也不至于这样。”

“掌控人心本就是精神系异能者的基础。”

“那么，精神系异能者。”洛修道，“你的内心做出选择了吗。”

安何道：“不是正在等你这个前辈提供建议？”

“我提供不了建议。”洛修的情绪重新低沉下去，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苦涩笑意，“我一个人没资格成为对抗伪神的筹码，直到你出现。以前我只是漫无目的度过每一天，从未想过这种事。”

“运气太差了。”

“如果诞生在神的时代，我或许可以拥有比洛夏大人更高的资格，成为神的眷属，追随神明身侧。”

安何道：“但你不像信神的样子。”

“所以，我说的是如果。我们生错了时代。”洛修垂下头，额前略长的黑发遮挡住他茫然的双眼，“我的不幸全部与神明密不可分，即使是从小令我抬不起头的黑发黑眼，也是因为我的体质贴近神明，导致血脉传承的异能产生了异变。因为神侍的体质，我心底常常浮现对神的信仰与向往之情，扭曲我的意志，令人厌烦。”

安何中肯评价：“你不喜欢他是应该的。”

洛修没有注意安何的称谓，“从个人角度出发，我想劝你以自己的生命为重，凭什么要牺牲的是我们？但我下不定决心开口。”

安何道：“因为你在乎的不止自己。”

“但我也不想牺牲，无论生命还是自由。”洛修的声音透出刻意打磨过的平稳，“只有日辉船能够在星球间航行，除此之外，地表散布着一些空间裂缝，我逃出监狱后特意冒险穿过一道未知空间裂缝，去往罕有人抵达的荒星，就是想暂时逃离这个令我压抑的环境，越远越好。”

“那就不用牺牲。”安何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洛修勉强笑出声：“你的个子比我高？”

“不是吗？”安何单手撑住屋檐起身，理直气壮俯视仍然坐着的洛修，“你煎熬着的事情，我可以解决，所以全部交给我。”

洛修怔愣出神。

他接受的教导都是需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因为他的体质独一无二，责无旁贷。

第一次有人说，要分走他的重担。

安何朝前走了几步，站在屋顶边沿遥望远处。

洛修不由问：“你在看什么？”

安何随口回答：“看星星。”

洛修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头顶繁星明亮，仿佛触手可及，他说：“星星在上面。”

“我看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星星。”安何卖关子地笑了笑，“你闭眼。”

洛修闭上眼睛。

一片黑暗的视野中，浮现出纯净的光点。

光点无穷无尽，向目之所及的尽头扩散。它们色彩各异，但大多数都是鲜亮的颜色，从中传递出美好的情绪，令洛修内心积压的戾气都淡化了一些。

这是安何眼中的景象，是王都所有居民的精神状态。

由于今日的神迹，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怀揣着希望，做着香甜的美梦。

——真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星星。

安何心情不错道：“这是我们今天的成果，不错吧？”

“是你的成果才对。”洛修道。

罗蕾进行了治疗，安何带来了希望，只剩他什么都没有做。

想起来，洛修突然有些惭愧。

“心情好了就去睡觉吧，你不困我都困了。”安何打了个呵欠。

“晚安。”

恰好一阵风吹过，安何的身影像烟雾一样飘散。

洛修在原地静坐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