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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魏王带着禁军去把南薰殿攻破了?”

式乾殿里,天子高长浟才刚刚得知了南薰殿里的事,愕然良久。

旋即却是一阵后怕,高长浟颓然瘫坐于矮榻上,恍惚喃喃“朕和太后还在宫里,他怎么敢……”

回来报信的小黄门战战兢兢跪在殿下,语中大有为斛律骁回寰之意“……慕容司徒去了宣光殿向太后请示,说是宫中进了刺客,派了禁军在宫中四处搜查,想是在南薰殿外恰好与魏王遇上……”

遇上?真的只是遇上吗?高长浟心间一阵悔意,他早知道不能答应阿姊,禁军还在魏王手里,他们怎么可能赢?亏得是那妇人把他绊住了,若他今日带兵围的是式乾殿呢?那可真是得改朝换代了!

心下登时一阵毛骨悚然的幽寒,高长浟坐在矮榻之上,畏惧而痛苦地抱住了头,半晌,猛地抬头起来“皇后呢?皇后去了何处?”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阿姊在策划,既被魏王识破,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方才已乘车归宁了。”

那便好。

阿姊这个时候回娘家,想是听见了什么风声逃走,若能逃出洛阳也便好了。高长浟心下微松,脑中却有想法如烟花般绽过——既然这事全是皇后在策划,他从头到尾都未参与,若将她交出去,自己是不是就安全了呢?

这一想法乍一冒出便被按下,高长浟死死摇头,不,阿姊是他的女人,他得护着她,不能将她交出去。

“陛下,陛下!”

又一小黄门慌慌张张地滚进殿来,下巴皆在跟着抖,“皇后归宁的翟车在千秋门被魏王的人拦下了,眼下魏王已亲自过去,正带着皇后车驾往式乾殿赶!”

宛如被抛起又急剧落下的木偶,高长浟死死被钉在了榻上动弹不得,全身皆在打着哆嗦,倏尔神魂重回躯体似的,急声地喊“太后呢?快去宣光殿请太后……对,还有济南王叔、中书监、御史中尉……都快快去请,快快去请啊!”

宫城御道之上,斛律骁正驾马带着被禁军捉回的郑媱悠悠然往式乾殿去。

郑媱及伴她出宫的宫人皆被囚于归宁的翟车中,四面门窗皆被封锁,逃脱不得。原本妖娆艳美的妇人此刻披发跣足,一身华服因抗拒而被扯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车驾四面皆有禁军包围,逃脱不得。郑皇后不甘心地奔至窗边,不断对着策马在侧的斛律骁破口大骂“斛律骁,你这个胡狗!我尚是大齐的皇后,你有什么资格捉拿我?是想行篡逆之事吗??”

“你这个乱臣贼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拦我的车驾!你会不得好死的!”

“你斛律骁祖上不过是个战败的奴隶,你如今的一切荣耀也都是先帝给的,齐室何曾亏待于你?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做出此等以下犯上的事来!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她因气急不知骂出多少难听的字眼,连带着,将斛律氏列祖列宗都骂了个遍。斛律骁策马悠悠然行在翟车之侧,玉面清隽,无波无澜,缓带轻裘,闲适从容。只在她骂出“以下犯上”的字词时淡淡回了她一句“所以臣现下,不是亲自在为殿下驱马么?”

“至若我斛律氏祖上如何,那也与殿下毫无关系。当年我先祖被柔然所败,九死一生之际,是前朝拓跋魏的部落收留了我斛律氏一族,后来魏朝倾覆,也是高祖启用亡父,却与殿下何关?难道殿下意欲贪天之功,连高祖的赫赫功德也敢冒领吗?”

郑媱本是指责他对齐室不敬忘恩背义,未想被他歪到冒领齐室高祖功德的地步来,心间大怒,才要发作,又听他语气闲闲地道“孤奉劝皇后,还是留着些气力,等进了式乾殿,面见太后和圣上,再想想该如何解释您和那群散骑常侍的行事吧。”

郑媱一噎,丹口几被咬出了血,眼眶顷刻盈上绝望的泪来,悔不当初。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去招惹他呢!这人根本就是一头恶狼!眼下,又该怎么办啊!

“斛律青骓,你这乱臣贼子!你会遭报应的!”她歇斯底里地哭喊咒骂。

报应?

斛律骁唇角挂了抹浅淡闲适的笑。

齐室屠了拓跋氏三千余人,连婴儿也不放过,投于空中以槊相承,投尸洛水,为之不流,这样人面兽心的氏族都能好好地高居庙堂之上,他又能有什么报应呢?

至于郑媱,他本也懒得收拾她,毕竟以她的蠢笨,不必他动手也会自取灭亡。譬如在还未到来的来年、兴平七年,她与几个散骑常侍的事就会被高长浟发现,高长浟一向懦弱,唯独在此事上还像个男人,一怒之下将她废为庶人,幽禁北宫。郑氏贼心不死,以巫蛊之术诅咒帝王,被天子下诏鸩杀。

当年郑媱事发后,其父郑诚怕受牵连曾求到他处。彼时他正执掌廷尉,表面上同意,实则制造证据将巫蛊案甩给郑氏,下令将郑氏族诛。

也是那个时候,裴满愿与他正式决裂。

如今,既然郑媱主动撞上来,那么他就将事情又重演一遍好了。郑媱死不死没什么,荥阳郑氏那群负义忘恩的东西,当年便是他们去式乾殿逼死了思帝迫他禅位,血债血偿,即便重活一世,他也一样会叫他们付出代价。

斛律骁不再理她,拍鞭催马驶至队伍前列“走快些,圣上与太后还在式乾殿里等着呢。”

车驾行至式乾殿时,裴太后与司徒慕容烈都已赶到了。闻说他至,天子急急奔下殿来“朕听说宫中进了刺客,恰往南薰殿去了,王叔可有事?”

天子是斛律骁所立,为显亲近也愿称他一声“王叔”,实则二人并无血缘关系。

天子脸上关怀之色明显,斛律骁退后一步俯身行跪礼“多谢陛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陛下!”

翟车中传来郑媱哭哭啼啼的声音,她仍寄了一丝希望于自己的小丈夫,哭得梨花带雨“魏王拦住妾归宁的车驾,将妾囚禁于车中,此乃以下犯上之举,您可千万要为妾做主啊!”

高长浟心中畏惧,但见自己的妻子、国家名义上的主母如此狼狈,脸上也火辣辣的疼,颤着声音问“魏王叔,这是何意啊?皇后乃天下之母,你怎能将她囚至车上!”

“陛下,皇后心怀不轨,在宫中伏设甲兵,意图刺杀臣。此等恶妇,已不配为天下人之母。臣恳请陛下废黜郑氏,幽居北宫,另择新后。”

他面沉如水,半句转圜的余地也没有。高长浟两眼惶惶,并不敢反驳。裴太后却自殿中缓缓行来,淡淡声道“皇后之废关乎社稷,社稷乃陛下之社稷,恐怕不是魏王能说了算的,只怕要请宗室王及大臣们商议。”

她早在慕容烈来报宫中进了刺客已命禁军前去捉拿之时便明了郑氏的败局,又担心斛律骁拥禁军而倒逼朝廷,急急乘上车驾往南薰殿而去,意图稳住禁军。

然洛阳宫城甚大,终是晚了一步,行至途中才闻说魏王已送了那妇人回府,自己却去了北门围堵郑氏。裴太后一阵心悸,既欣慰斛律骁终究没有与她撕破脸,又后怕他险些就拥兵而反了,匆匆改道式乾殿,为的就是将这件事掩下去。

他要废郑媱也就废了,最怕的是会攀扯到天子身上,废黜天子。比之齐室的存亡,郑媱的皇后头衔又算得了什么呢。

斛律骁亦知道太后会如何选择,反正,他也没想着在今时便与齐室撕破脸,微微笑着应了“既是天子家事,为何要请三公?此事不该由大臣们商议,却是该太后与陛下做主。那么就请太后与陛下圣裁,看看以皇后之罪当不当废。”

他咄咄逼人,半步也不肯退让,太后只得同意下来,一面又悄悄派人去请济南王与中书监等一干重臣。

皇帝在式乾殿的偏殿里“审问”了郑氏,事到临了,济南王高晟宣与朝中多半大臣皆称病不出,来了的只有太后的叔父、时任中书监的裴献,以及,被视为同谋的皇后父兄。

国家危急却无忠臣,裴太后看着空荡荡的殿宇与叔父清癯消瘦的身影,心间一阵无力。

这风雨飘摇的齐室,她还能替先帝守多久呢?

这案子原也没什么好审的,南薰殿里的宫人是郑媱的宫人,刀斧手也是郑氏的部曲,证据确凿。郑媱畏惧与人私通之事暴露,连天子也不肯保她了,痛哭流涕地将一切罪过都归咎于自己身上,只言是因魏王对她轻慢而心生恨意。

与皇后密谋的礼部侍郎郑祁如履薄冰地跪在殿下,交代了所有的事情经过。皇后之父、尚书仆射郑诚两眼一黑径直昏了过去,天子觑了眼斛律骁冷沉如冰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皇后既已知道过错,以朕之见,可命幽禁北宫,面壁思过。魏王叔意下如何?”

这是还要留着郑媱皇后头衔的意思了。

裴太后秀眉微蹙,才要开口,斛律骁却先她一步说道“陛下,皇后久乖阴德,华而不实,恐怕不宜再居后位。”

久乖阴德?

天子被这一句砸的有些懵,怔怔地瞧他,少年人还只有十五岁,还不甚明白这个词的分量,跪伏在地的郑媱却是狠狠一抖,宛如尊泥雕木塑重重砸在地上碎成了齑粉,再无生气。

斛律骁挑眉“皇后与您的几个常侍私相授受已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陛下难道不知么?”

这一回,险些晕过去的便成了天子,他暴跳如雷地冲下殿去,一把拎起郑媱的衣领,对着她哭得涕泗横流的脸便是一巴掌“贱人!朕待你不薄,你竟敢与人私通!”

“姘夫呢?姘夫在哪?”

他气急败坏地追问,郑媱却只是捧着脸呜呜地哭。身侧的兄长郑祁也哭,嘴里叽哩咕哝地说着劝解的话,高长浟厌烦不已。

斛律骁道“臣已命人将几人捉拿,眼下就在神虎门外等候,陛下可要见见?”

“快去叫!”

小皇帝气性上来连畏惧他也怕了,忙指使宦官跑去神虎门传召,神虎门外,等候已久的封述遂带着被捆在一处的几名常侍入宫,至式乾殿面圣。

天子一见了那几名常侍便气得头脑发昏,枉他平日里待他们亲厚,偷人竟偷到他头上了!怎能不怒!遂冲上去一人踹了一脚,那几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高长浟又霍地拔出腰间的剑来,气得手中的剑都险些握不住“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朕今日,就杀了你!”言罢便朝跪在身前的郑媱捅去。

郑媱吓得尖叫一声瘫倒在地,倒是她兄长郑祁死死挡着她身前不住地哭泣求饶。天子愈发气结“滚开!难道连你也同这贱人有私么?”最终是太后看不下去,出声喝止了一声“陛下!”

“皇后终究是一国之母,自古从无被天子刺死的皇后,皇后有罪,也当收其玺绶再行论罪,事关国家体面,还望你深思熟虑!”

心中一时却也颇后悔,郑媱是那种离了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女人,早些年天子年幼,她体谅郑氏在这宫中有如守活寡,对她的不法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此次南薰殿一事又欲袖手旁观,终究酿成大祸。

“那便废了她!”高长浟白面涨得通红,怒道,“中书监,速去拟一道旨意,朕要废了她!幽居北宫,永世不得出!”

“废后的旨意么,臣倒是已替陛下拟好了。”

天子身子一颤,先时的怒气便已去了大半,惶惶地别过脸来看他。纵使心知这是大不敬之举却又能如何呢,今日对方没有将自己也卷进去便已是大幸。

斛律骁遂命封述将那封由荑英拟好的废后旨意当众宣读“皇后久乖阴德,自绝于天。上则不足以懿范内令,下则不足以章明妇顺。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着废为庶人,收其玺绶,幽禁北宫。”

又象征性地问天子意见“陛下可有异议?”

殿中一时死寂,郑媱早已哭得几近昏死,脸贴着地砖,鬓发乱散,蓬头垢面。高长浟直至此时才回过味来,皇后该废又如何?自己连道废后诏书都要假人之手,对外毫无实权,政令不出式乾殿,对内连皇后也敢给他戴绿帽,这个天子,真真做得窝囊透顶了!

他颓然张一张嘴“就按魏王说的去办吧。”

视线转至宣读旨意的青松修竹一般的青年男子,目中微微疑惑“这人是谁?”

斛律骁微笑着应“回陛下,此人名封述,字静之,出身律学世家渤海封氏,乃是臣帐下的一名书记。今后,便由他来为陛下讲解律例。”

当日申时,式乾殿里传出诏令来,废皇后为庶人,将皇后父兄下廷尉审问。慕容烈亲率禁军围住荥阳郑氏的私宅,三族之内尽皆下狱。

皇后在南薰殿伏设刀斧手本是为了对付魏王,但引部曲入宫,其罪便可视同谋反。廷尉那一帮老头子有心保住荥阳郑氏,磨破了嘴皮子替郑氏开脱,却都辩不过封述。最终,廷尉卿畏于斛律骁权势,点头同意。于是当夜便将庭审结果送至了式乾殿与天子过目依北齐律法,郑氏谋反重罪,夷三族。

斛律骁回到宅邸已是亥时过半,谢窈才沐浴过,正在窗前妆台下临镜梳发。

镜中花颜皎皎,水眸澄澈,如瀑的青丝柔顺地垂至腰围,握梳的手白皙若透明一般,皆在昏黄灯晕下染上层柔暖的光辉,望之若神女。

灯下美人梳头别有一番风情。斛律骁心间柔波一闪,缓步走过去,自身后揽住她与她花面在镜中相映,含笑问“孤今日可算是给你报仇了,谢夫人打算怎么谢我?”

谢窈尚不知郑氏的结果如何,但无论发生了何事,这人索要的“谢”只会是那种事。兼之他薄唇贴的极近,热气一阵阵往耳中拱,霎时薄面飞红,轻轻咬唇,只顾临镜将头发梳起。

总是这般不理他。

斛律骁一笑,倒也没发作,拍了拍她青丝倭堕的肩“等我。”抛下这句便去到净室了。

夜间雨散云消,已近凌晨,博山炉里沉香已尽,谢窈昏昏欲睡,斛律骁却还不肯尽兴,长指在她香滑的肌肤上游走,拂至她足腕上,轻轻拨动那红绳上系着的金铃。

铃铛微微颤摇起来,一如怀中人犹然颤栗的檀口。斛律骁欲松开她,一瞥眼却瞧见窗间透下的月光。今夜月白风清,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窗棂并未完全合拢,有月光自窗间洒落于窗边桌案,水银泻地般轻缓流动。

于是在她耳畔道“去窗下好么?”

谢窈今日难得地乖顺,也不知是否因了白日的那些变故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连句反驳的话也没有,闭目不言。斛律骁遂抱她下榻,将人放在了窗下铺了狐狸皮的桌案。

才挽起的云鬓已散,袅袅落于白皙如新剥荔枝的肩头,月白衫子却欲落不落地坠至霜雪般的腕子,她媚眼轻阖,似已沉睡。

窗子外有浓郁的桂香,微风轻送,飘落桂花如雨,点点鹅黄便做了她鸦鬓间的点缀,也有些许落在她卷曲的长睫,为这同月色一般皎洁的纯美神女点染上些许人间的春意。

“窈窈好香。”

沉沉呼吸若轻风拂柳,随鼓起的青筋一同送入,微微发烫的指尖流连于柔如丝绵的小臂上,沿经络逆行,拨开颈侧青丝,一点一点,游移在她小巧的耳郭。他俯身以口衔去自窗外飘进的、落在她颈畔乌发上的点点桂花,“是桂花味的呢。今夜用的桂花味的胰子么?”

她似已陷入沉睡,久久地不言语,唯有轻蹙的眉尖暴露了此时并未入眠。

斛律骁并不灰心,他解下她足上系着的铃铛,一手攥着她足腕,莲芽微露,红若樱颗绽。于是拾起那枚铃铛置于其上,柔缓地来回磋磨、碾弄。便可得见那朵似已沉睡的睡芙蓉霎时眉尖蹙如细柳,两痕贝齿紧咬,溢出丝丝娇音来,指尖亦沾上莹莹澄露。

“不喜欢么?”

斛律骁低眉,欣赏那一朵月白芙蕖偃卧于己身之下、若风吹过的曲致盈盈的情态,低声问道“那窈窈说说,是我好还是陆衡之好,答对了,就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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