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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春日总是清新而明丽的。新叶初冉,初蕊新霏。嘉木树庭,芳草如织。和风拂拂轻吹海浪,深蓝褪去,翻出纯白的浪花,如落梅碎雪,又转眼消散在船桨之下。
船头,谢窈抱着五岁的女儿凭船远眺,一行行海鸥船边飞翔起舞,绕船而飞。芃芃惊喜地伸出白玉似的手“阿母快看啊,那是大鸟,是大鸟!”
小姑娘已经五岁了,生得白白糯糯,粉妆玉琢,对外界的一切新鲜物都怀有极度的热情,兴奋地唤母亲看。
谢窈无奈,随芃芃所指的方向看去,沈砚含笑的话声遂从身后传来“那不叫大鸟,那叫海鸥。”
背上旋即多了件衣服,她回眸,尚不及言谢,怀里的芃芃已挣脱着,欣喜地唤“阿父!”
小孩子最是黏人,一骨碌便从母亲怀里爬进了舅舅怀中。沈砚将她扶稳,又温声同谢窈道“船上风大,窈妹妹还是入船舱避一避吧。”
谢窈浅浅一笑“我没事,多谢兄长关怀。”
她将目光转向天色澄明的北方海域,颇是感怀“三年了,我想早一点见到父亲。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过得好不好,身子怎么样了。”
今年是宣怀十一年,是她回到南朝的第三个年头。从在洛阳辞别父兄被那人带去北方,她已是整整三年不曾见过父兄,如今便是同表兄乘船北上,前往兖州看望父兄。
这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有芃芃陪伴,日子并不难捱。只是隐姓埋名,连曾经的兴建书院教授郡国女子的心愿也不能如愿,怕叫人认出来,更是连父兄也不敢去看望,只能书信往来,十分想念。
沈砚宽慰她“窈妹妹莫忧,从临海到海陵郡不远,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姨夫了。”
船只破水而下,顺洋流北上,历经五日的行程后平安抵达南兖州的海陵郡,停船上岸。
谢临以抵御北方强敌为由,在兖州招兵买马,加固盱眙城防,已然一方霸主。又以守卫都城建康为由,要了原属扬州的广陵,日日操练手下的北府军。朝廷几次征召入朝皆推了去。
梁帝虽疑他有异心,但因他如今父亲已死,无可约束,又畏惧他挟州北叛,再三权衡之下选择了隐忍。
谢临以迎接沈砚为名,亲自出城,奔至海陵渡口,迎回了三年未见的妹妹。
“阿兄。”她披了件月白披风,唇角含笑,快步走上前去。
谢临见妹妹面色红润,比之三年前在北齐时愈发鲜妍美丽,果如她信中所言事事顺心,长舒一口气。
同妹妹寒暄一阵后,他看向沈砚怀中所抱的女童“这就是芃芃吧,长这么大了,可会叫舅舅?”
“当然!阿父都教过我呢!”芃芃仰着脸一脸骄傲,又很响亮地唤,“舅舅!”半点不怯生的小大人模样,倒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谢临却是微怔。
阿父。
他虽知晓妹妹和昭玉假成婚之事,但此刻从这小小女童口中听来,还是有些错以为真之感。再抬眼一瞧,一个雪莹修容,一个面如冠玉,实是一对璧人,不禁心生恍惚,若是,若是真的便好了。
三年过去,也不知小妹忘记那姓陆的没有。昭玉的为人他是最清楚的,如阿窈能从那段苦痛的记忆里走出,昭玉也不失为良配。
一行人说说笑笑,登车前往兖州如今的治所盱眙。谢简已在府宅中等着了,三年过去,父亲明显要比当年洛阳离别时衰老许多。谢窈盈盈落泪,上前拜道“父亲。”
险些泣不成声。
当年冒险从北齐回国是她做的最冒险的一件事,是春芜告诉她,父亲自愿在洛阳为质,为的就是打消那胡人的怀疑让她回到南朝,她一直担惊受怕着,怕他会杀了父亲,直至接到兄长的书信才放下心。
但两个“已死”之人,即便都回到南朝,也不能见面。直至如今,兄长有了同朝廷对抗的实力,才终于可以不惧事情暴露,将她从临海接回。
“回来就好。”谢简捋着胡须,和蔼地笑,“祸兮福所倚。当年为父虽在中枢,然一家人各自一方,不能团聚。反倒是如今‘死’了,父女三人,才得团聚。”
家人相见自是喜悦之事,夜里,谢临在府中摆下宴席款待二人,一家人三年以来第一回吃了个团圆饭。
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席上,芃芃吵着闹着要喝米酒,谢窈拗不过女儿,让她抿了一小口,小丫头不胜酒力,不久便靠在母亲怀里呼呼大睡了,谢窈不得已带了女儿离开。
再过了两刻钟,谢简亦饮醉离开。厅中于是只剩下沈砚与谢临二人。四下里丫鬟侍卫都远远地候在厅下,借着几分朦胧醉意,沈砚同谢临道“我观天下必将大乱,兖州地处南北之间,兄长,要早做决断才是。”
他原任秘书郎,掌管宫中图书经籍。这个官职虽不高,但人在宫中,消息远比其父、谢临等地方官员灵通。在目睹了大臣因劝谏皇帝而被虐杀后,在三年前选择了辞官避祸。
春月透窗,隔纱朦胧。庭下海棠清香徐徐。谢临醺醺然有了几分醉意,放下手中青铜酒爵,沉沉叹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一点。”
“南兖州这个位置,既是机遇,亦是挑战。今上不过忌惮我挟州北叛,不敢过多逼迫,可若北方那位真正南下之时,难道会放过我这兖州?”
这三年间,南北各自罢兵,倒是短暂地和平了几年。北齐休养生息,似乎无意南下,转为整顿内政。
前时推行的括户与均田制已见成效,国家赋税大大增加,兼又大修律法,清明政治,不拘一格地用人。整个国家欣欣向荣,已然走出了当年永宁寺大火公卿俱丧的阴霾。
听闻,那主持《齐律》修订的新任廷尉卿,才只二十五岁。
反观南梁,皇帝暴虐,这三年来失了父亲管束与北方强敌的侵扰,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便越发地喜怒无常,狂悖无道。莫说是重用人才,三年前,便因任凭娈童与后宫嫔妃私通,生子反认在自己名下,被继任的尚书令柳蕴劝谏了几句,结果非但不采纳谏言,反将对方活活打死。
沈砚即是因此事辞官,而谢临看在眼里,也颇为心寒。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以此观之,南朝的国运不会久远。
如他所料,此事仅仅只是个开端,此事过后,萧子靖疑心宗室士族欲夺其位,肆意屠杀皇亲宗室、功臣名将,兼又穷奢极欲,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三年间大大小小的起义爆发过十数次,建康政治崩坏,国家动荡不安。
梁朝的经济军事人口本就比不过北方,被皇帝这般一折腾,差之远矣。近年来,北齐一直在边境陈兵,这战事,不会隔得太久了。
谢临手抚酒盏,眼中遍刻深重的愁思。沈砚缓缓饮尽杯中酒,慢条斯理地问“那景曜兄,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欲传书洛阳,假意与之结盟,换取一州和平。”
沈砚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个“魏”字“他若南下,必然不会放过兖州。即便是结盟,也只是暂时休战,等他打下了建康日后必将翻脸。景曜兄,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齐人吞噬建康而不管么?如若真与北方结盟,又置窈妹妹于何处。”
谢临长叹“能拖一日是一日吧。如若不是为了阿窈,我又何至于犹豫。”
自陆家出事后他便意识到了小皇帝的暴虐,不欲再为这样的朝廷卖命。然兖州地处南北之间,一旦开战,首当其冲,必然会被卷进战争里。
他不欲让他的兵为萧子靖白白地牺牲,亦不打算与北齐正面相抗。有意假意与之结盟,实则观望。反正,他必不可能拿下建康。只是考虑到妹妹却心生犹豫了。
妹妹是从北方死遁回来的,魏王得知真相后,会不会大发雷霆?其次,妹妹也当是不想见到他的,如若他贼心不死,知晓真相后强迫妹妹嫁他,又当如何……
谢临顾虑重重,一双眼空落落地望着杯中清酒,忧愁满腹。屋外,去而复返、前来寻找芃芃遗下的长命锁的谢窈已立了许久,一手抚着窗棂,始终保持着扣窗的姿势,背心却如被夜间风露浸染,凄冷一片。
良久,她收回手,沉默地踏着月色折返。春芜默默跟随其后。
回到自己的卧房里,睡榻上女儿已然沉睡,她看了芃芃日益有异于汉人的深刻五官一会儿,替她掖了掖小被子,眼中柔情脉脉。
坐回镜台前,她取出一方上了锁的小匣子,打开后,里面呈着的赤绳金铃光耀夺目,却是昔年斛律骁所赠。
她倒也不是故意留下。这赤绳子一直系在她的足上,彼时走的匆忙,并未解开,后来误以为有孕,便犹豫是否要将它留给腹中的孩子,再后来回到临海,虽被诊出有孕是误诊,这条赤绳子到底留下了。只是多年束之高阁,就如那段在北方的记忆……
就如那段在北方的记忆,曾宛如梦魇,日夜痛苦折磨,隔着岁月,如今再忆,竟也可以平和地回望了。
而过去某些坚守的东西,也在君王的暴虐和昏庸下被击得溃不成军。
“阿母。”
耳后传来芃芃迷蒙的呼唤,她回过头,芃芃已被烛光晃得醒了过来,拿小拳头揉揉惺忪的眼,爬下榻,趿着她的小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到母亲身边“你在看什么啊。”
她问得一脸好奇。灯下,谢窈眼睫如流蝶轻扑,想了一刻,将链子取下笑道“一位故人所赠,芃芃喜欢,就给芃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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