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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灵堂已经撤去。沈大郎下葬后丧席也结束了。吊唁的人都已归家。春花是未亡人,沈青珂代替兄长写了放妻书,让她今日归家。
便只剩他一人了。
他焚香洗浴过,身上犹散着水汽。披着发,身穿形制庄重的麻衣,赤着足,腰系一条草编的绳。
正是清河郡人唱挽歌时的装束。
这身打扮虽然疏狂,因他个子高,仍不掩气度风流。溶溶月光下容颜如玉,眼如星子,眉如远山,显出几分落拓出尘。
他缓缓在院中踱步,高唱着:“昔在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声音清越如玉石,情意哀切而悲凄。这首歌的调子低沉而空灵,尾音哀转。
闻者无不伤神。
回望兄长的平生。饱读诗书,忠义孝悌,胸有锦绣。家里没钱送他去童学,是兄长为自己开的蒙。
那时他才五岁,稚子无知。兄长耐心地握着他的手,写下第一个“文”字,教导他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
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不过是,金榜题名,封官拜爵,光宗耀祖,福泽家人。
俗气也很朴实。和世上千万读书人一样。可所有都因为一个相交不多的女子戛然而止,甚至死无全尸。
兄长是那么讲究整洁的一个人,上天为何如此狠心!
忍住鼻头酸涩,再开口时已带上鼻音,“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与他相和,“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他诧异地望去,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公主,也不知怎么进来的。
她同样一身麻衣,散发赤足,未施脂粉。杏眼清澈,不点而红的唇是身上唯一的色彩,他顿时觉得这抹艳色摄入了心底。
那艳色赤着雪白的双足,踏着月色向他走来。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踌躇。”
这是清河郡的挽歌,歌名叫《蒿里》,送士大夫与读书人。是对逝者生前为人的褒扬和肯定。只能友人相送,亲属不能唱。
兄长在
都城相交的人不多,知己寥寥。更没人知道清河郡的这一风俗。而他不敢将讣信发往老家,那些友人也还不知晓。
这应该是兄长最想听到的挽歌。
眼眶一热,少年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覆面,几滴泪悄然滚落。
唐心无暇顾及他的反应,总之有被撩到就行。她必需集中精神,才能……不跑调啊。
幸好沈家的院墙不高,蒹葭用肩膀托着她便翻进来了。她为了来这唱歌可是下足功夫,还婉拒了苗人凤请吃饭的诱惑。
特意洗了头,用胭脂点在眼尾和唇上,营造了一个我见犹怜的小莲花形象。
幸好沈青珂是个直男,估计也看不出她化了妆。
听说清河郡的挽歌还有舞蹈相配。时间仓促,她实在是学不来。而且她感觉自己跳舞像猩猩打架,万万不敢冒险。
没想到攻略沈青珂真是个技术活!就差十八般武艺了啊。
正这么吐槽着,她的歌声忽然一停,睁圆了眼睛望向那起舞的少年。
他舒展开双臂,身子微微后仰,如同被风吹倒的修竹,柔韧而优美。俯仰之间,洁白的广袖飞扬遮掩,衬托出他绝色的面容。
这舞古朴大气,配合少年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人几乎不自主地屏住呼吸。他眼眸流盼,让人似春风般沉醉。
唐心擦了擦不存在的口水,继续唱起来。到了歌的后半部。他以右足为轴。衣袍飞转,高大的身姿随之旋转,愈转愈快。
衣袖蹁跹间,他整个人犹如隔雾之月,朦胧温柔。却又遥不可及,如隔云端。
春夜春风里春月,那人抬头低眉,连喉结都是精致的,无一处不美得抓人眼,挠人心。
她突然能理解上辈子的唐心了。
男色误人!害人不浅啊!
一曲舞毕。沈青珂郑重地向她回了一礼,“珂代替兄长谢过公主殿下。”
她矜持地点头,“沈郎君为人君子,这是应得的。”
沈青珂又恢复了清冷端方的模样。
可她却知道,最大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只有沈青珂别因为沈青朗的死记恨她,她才能开始计划。而她的计划便是徐徐图之。
上辈子沈青朗死于马下,他的后事花光了家里的钱,他们很快付不起租金,便搬离了绿水镇,住在山上的小屋子里。
他们的初遇原本是两年后。静安要唐心去山里打水。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她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一处活水。
那处泉水正挨着他们住的小木屋。而这在山谷的屋子也是后来沈家人丧生之地。
眼看精神慰藉都搞完了,唐心兀自打开了沈家的大门,蒹葭正在门口翘首等着。
她看到门开了,嘴角咧开,十分开心。
唐心闪身要她进来。而沈青珂无意看到了这丫鬟抱着的东西,不由地嘴角一抽。
他没看错吧?
这丫鬟抱着的是一只鸡?这只肥痴的芦花鸡,怎么这么眼熟呢?
他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是嫂嫂最“宠爱”的一只鸡,取名“小花”,还时常将它抱在怀里。
听她说这只鸡很能生蛋,而且还很多双黄的。
唐心原本仰头看他,后来觉得不够有气势,便蹬蹬上了几个台阶,才堪堪与他平视。
她财大气粗地说:“这只鸡方才飞到了你家墙外,刚好落入我的婢女怀中。看来与我甚是有缘。我想买下它。”
还没等沈青珂开口,她便从蒹葭的口袋中摸出几锭黄金,径直塞到了他手中。
动作快得好像这金子烫手一般……
他哪知道其实这是唐心生怕自己反悔。她骂了无数次前世她的败家,曾经更发下毒誓不会再为男人花一分钱的!
看了看手中还带着那人体温的元宝,他沉默不语,鸦翅般的睫毛颤了颤。
这些金子已经够买下他家养的所有鸡……甚至包括他这个人了。
他推辞道:“公主殿下不必如此破费。况且‘小花‘不值这么多钱。若殿下实在喜欢,珂将它送您便是。”
唐心给蒹葭使了眼色,两人已经准备好抱着鸡跑路了。
她坚决道:“千金难买我和这鸡有缘呐。你如此推辞是舍不得割爱吗?”
这可不是她发好心。有了这钱,沈青珂不会因为穷搬去山里,便能避免那场灾祸。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
她可是为自己的小命着想啊。
他见这买家态度坚决,只好为难地收下。还说会根据世面上的价格,定时给她送鸡来,也算弥补差价。
回了小院子,唐心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一觉睡到了天亮。次日又带了一堆吃的回了水月庵。
走之前她叮嘱秋渠注意沈家的动静,她以为是公主忧心关于芳心的事,一一答应下来。
春去秋来,四季轮回。水月庵里的日子便这么过了两年多。
唐心和苗人凤相处的很好,每天都对他进行普及法律的教育。让他答应换了用活人养蛊的方法,改用家养的小老鼠。
虽然不知道骆王被治好,和“噬心蛊”到底有无关系。沈青珂的朋友就是敌人。她不会盼着骆王好就是了。
而在她入庙的前三年,太子都不会出事。为了以防万一,她早就留了暗卫在东宫守着,经常通着书信。
期间沈青珂半月便会送只鸡来,听他说办了走读。唐心通常挑此时下山,两人便打了不少照面。
他不说,唐心却知道。因为春花还没回到沈家,好好的未来状元郎现在正在替她喂鸡呢!
这么想想,她的金子也算给的物超所值。
小花倒是被留了下来,蒹葭十分喜欢它,天天数着它生了几个蛋,也算为枯燥的生活增加了调剂。
沈青珂送的鸡也确实肉质肥美,秋渠用蒸煮炒,只只不一样的做法。白斩鸡,板栗炖鸡汤,姜炒鸡……
她便也不心疼钱了。
而春花一直没出现,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竟然舍得放下她的亲亲小叔子,平白让她钻了空子。
沈青珂期间回了清河郡参加乡试,拔得头筹。他原本想将沈青朗的事告知家里。没想到沈母的心绞之症更加严重,便又瞒住了。只说他在忙秋闱。
虽然唐心这一世没读什么书,只会念经书。她原来是庆国有名的才女,和沈青珂聊起诗词歌赋,时政朝堂也毫无压力。
这两年沈青珂风采更盛。堵在杏花巷的女子更加的多,甚至还有男子加入。好在看多了,唐心也有了些免疫力。
自己也不差,好歹她的王后娘亲曾经
也是第一美人。她这么安慰着自己。
经过这两年多润物细无声的相处,能感觉到沈青珂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虽然没有爱意,起码将她当成了朋友。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唐心生辰这天,天道便出来搞幺蛾子了。
这日刚好又是送鸡的日子。她收拾了一番下了山,欢喜地回到家里。等了好半天,还没等到沈青珂。
这可是他第一次迟到。
沈家就在隔壁不远,唐心便决定去看看。而很快,她便会后悔这一大发善心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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