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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烈越过围墙,落地时,身形不易察觉的一晃。
小腹传来带着阵阵撕裂感的疼痛,下颌挨过一拳的地方也隐隐发麻,他不由停顿了几秒,随即若无其事朝社区医院的方向走去。
夏日躁动,沿着墙根洒下的些许阴影可以遮住兔子,却挡不住瘦瘦高高的少年。炽热阳光迎面洒下,将他身上的淤青和伤口照得清晰。
一道一道分毫毕现、狰狞可怖。
小混混们三五成群聚在街角,目露畏惧地看着他走过。
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上去强出风头。
“不是说红毛昨天捅了他一刀?怎么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
“快闭嘴吧!他们那帮人今天早上和他又打起来了,你是没看到红毛那惨样!脸都认不出来是谁了!”
“离远点离远点,真他妈是个不要命的……”
小混混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池烈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
大概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少年额上薄薄一层汗。
阳光福利院离社区医院不算远,寻常步行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走到。但他慢条斯理地前行,用了将近四十分钟,才走完这段充斥热风与骄阳的路程。
“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郑建军今天在医院里坐班,见了池烈,气得额上青筋直跳,“说好了去给人家小姑娘赔裙子!怎么着,不跟人动手打架就不舒服是吧!”
池烈冷笑:“是他们自找。”
郑建军不可思议:“你才搬过来多久?能不能消停点。少给自己找麻烦!”
在社区医院工作了小二十年,郑建军见惯了小混混之间的打架斗殴,原本不该这么多嘴。但眼前皱着眉头的少年昨天才租了他家的院子,于情于理,他都得提醒几句。
只可惜对方一点儿不领情:“不打才是找麻烦。”
“我今天不动手,他们以后就会放过我?”昨日缝合的伤口因为激烈打斗而渗出血来,池烈眉峰敛得更紧,却还是低低笑出了声,嘲弄道,“别做梦了,不可能的。”
他和那帮小混混素不相识,自然更谈不上有什么仇怨。昨天只是偶然在小巷
里遇见,三言两语不和,对方便拉着小弟招呼上来。
先前落下的拳脚或许只是人多势众的欺压。
可后面那一刀再偏一点,就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混混们也许会忌惮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一时偃旗息鼓,不再找麻烦。然而等这段时间过去,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池烈没那个耐心继续纠缠。
他们害怕闹出人命,他无所谓,横竖就这么一条命,他豁得出去。
比谁更不怕死就是了。
郑建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这孩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于是,他索性换了个话题,“那院子很久没住人了,我给你添置点东西。”
这一片独自过活的年轻人不少,所以昨天池烈询问租房事宜时,郑建军并不怎么惊讶。直到拿到身份证才发现,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只有十七岁,竟然还没有成年。
不过郑建军并没有多问。
只是以一个极低的价格把院子租给了池烈。
在这里生活的小孩都不容易,近了有阳光福利院那群被程院长收留的孩子,远了有父母而十年不回家最后流落街头的小混混。郑建军是这片的老住户,见惯了世间百态,并不打算打探别人家里的私事。
池烈倒是愣了下:“不用,我自己有,什么都不缺。”
他顿了顿,又说:“明天我去那边把东西拿过来,等下个月再把欠你的钱还你。”
郑建军不知道他说的那边是什么地方,猜想或许是打工的场所,连忙摆摆手:“不着急,见见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当我给她买衣服了。”
郑建军原本只把池烈当成职业生涯里少见的病人,但昨天下班时,少年难得收敛起锋芒,向他询问过租房事宜后,又提起要给喻见赔裙子的事。
这倒让郑建军有点意外。
最后看池烈不像说笑,就告诉了他福利院的地址,又借出去一百块钱。
池烈身上带的钱不多,只够交一个月的房租,连押金都不够。
“不过……”郑建军到底觉得自己有些欠考虑,又急忙找补,“衣服赔了就行,你以后也不用去找她
了,她们院里都是孩子,你去了……”
郑建军不觉得池烈和街头那帮混混是同类,但能用订书机订伤口的也绝不是什么善茬。
福利院里老的老小的小,遇到意外状况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这么多年安安分分没出什么大事已经算得上奇迹,要是池烈动了什么别的心思,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池烈明白郑建军的意思。
他伸手摸了摸下颌处的淤青,想起少女故作平静的语气,眼尾淡淡压了下:“你别多想,我只是讨厌欠人情。”
欠得多了,他还不起。
“押金和剩下两个月的房租到时候也还你,身份证先放你这儿押着。”伤口被重新消毒处理,池烈起身,放下衣摆,从衣兜里掏出身份证,直接丢在郑建军面前的桌上,“还有事,走了。”
郑建军一怔:“哎哎哎!你先别走啊!”
等他追出去,少年已经走到了巷尾,一个转身,就淹没在了盛夏灼热刺眼的阳光里。
池烈沿着墙根前行。
一路上,依旧有小混混时不时偷偷朝他投来打量探询的目光,没有人光明正大的端详,更没有人上来动手,替红毛强出头。
谁敢招惹一个连命都不要的疯子?
池烈对小混混们畏惧的视线置若罔闻。
他皱着眉,一步一步的走。
方才在医院还没什么太明显的感觉,或许是午后的日头愈发毒辣,池烈走了一会儿,感觉浑身上下都疼。
被捅了一刀的小腹疼,挨过一拳的下颌也疼,走着走着,似乎每一个关节每一寸骨头都被重重敲打,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小哥来牙西瓜吧?”直到路边的摊贩热情招徕他,池烈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刚切的瓜!一牙一块!不甜不要钱!”
酷暑难耐,汁水丰盈的西瓜是解热降温的佳品。
摆在手推车上的西瓜的确是小贩才切出来的,一牙一牙挨挨挤挤放好,离得近了,热风送来沙沙的甜味,格外沁人心脾。
池烈忍不住看了一眼。
随即挺直身板,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吃什么吃?
他舔了
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喉头艰难地动了动。
连赔人家小姑娘的裙子都要借钱,按他眼下的境地,没资格这样奢侈的享受。
*
夏风薰薰。
福利院里,孩子们正围在榕树下,乖乖排好队,等着老师和喻见给他们分西瓜。
喻见扶着一个西瓜,小心翼翼地下刀,还没完全用力,已经熟透的瓜发出轻微一声响动,竟然自己裂成了两半。
在一旁眼巴巴盯着的大虎立刻欢呼:“这个瓜好!熟透了!一定好吃!”
喻见觉得好笑:“在你嘴里这世界上就没难吃的东西!”
大虎是院里最不挑食、最壮实的孩子,喂什么都吧唧吧唧吃得很香。明明和兔子一个年纪,已经比兔子足足高出小半个头。
大虎闻言挠头傻笑:“西瓜最好吃!”
喻见已经习惯了他吃什么说什么最好吃的脾气,分给大虎一牙,又递给兔子一块:“去吃吧,慢一点,别被呛到了。”
大虎捧着西瓜,欢呼雀跃地跑远。
兔子在喻见身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吃,一边安静地看喻见切西瓜。
福利院的条件算不上好,程院长却从来没有亏待过孩子们的饮食。一日三餐有肉有菜,隔三岔五还会有水果。
夏天吃西瓜,冬天吃蜜桔。
春秋两季也有当时的应季果子。
喻见帮生活老师分完西瓜,自己拿了一牙,坐在兔子旁边,和他一块儿吃。
西瓜一直放在冷水里冰镇,即使七月温度高,吃进嘴里也冰冰凉凉。只要轻轻咬上一口,顿时一片清凉。
兔子吃完自己手里的西瓜,发现喻见举着只咬了一口的瓜发呆,不由奇怪:“姐姐,你怎么了?”
喻见回过神:“没、没什么。”
她冲兔子笑了笑,继续吃瓜,心里还在想那个叫做池烈的少年。
要把他来过的事告诉程院长吗?
喻见有些犹豫。
为了不给程院长添麻烦,她向来很少提起外面的一切——这也是福利院里孩子们的共识,奶奶为了他们四处奔波很辛苦,回到院里,他们不想再让奶奶操心。
只要不是被欺负得
太惨,大家一般不会主动说起。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小混混们胆子再大,终究没胆量和本事越过高高的围墙。而池烈仅仅纵身一跃,就轻而易举翻了进来。
喻见不觉得池烈和那些小混混是一样的人,疯归疯,他脾气不好,说话也带刺,到底没有伤害她,还专门跑来一趟赔裙子。
只是那条白裙是喻见衣柜里没有的款式,程院长见了,肯定要问上几句。
喻见慢慢咬着西瓜。
最后决定暂时先把裙子压在箱底,不提起这件事。
要是那个总是无所顾忌、自说自话的少年再一次翻.墙进来,她再告诉程院长也来得及。
吃完西瓜,生活老师去准备晚饭要用的东西,喻见领着大一些的孩子收拾剩下的瓜皮和垃圾。
才收拾好,程院长就回来了。
喻见有些惊讶:“奶奶今天回来的真早。”
一般情况下,程院长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早上在微薄晨曦里出门,要到晚上路灯亮起才会回院里。
像这样半下午回来比较少见。
随即,喻见看见门外送程院长回来的车——统一制式的蓝白涂装,车顶上是红蓝相间的警灯,车里,穿着夏季浅色制服的民警正冲她微笑点头。
喻见一下明白了。
“奶奶和你一起去。”程院长牵住喻见的手,“别紧张,奶奶陪着你,咱们不害怕啊。”
喻见点点头:“我没事的。”
这么说着,她还是不自觉抓紧了程院长的手。
尽管当初的喜悦在岑家不断推诿中消磨殆尽,如今,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又瞬间冒了出来,随着心跳一下一下敲着,激烈到几乎要破骨而出。
他们会是什么样的人?
喻见想。
她没敢用那两个陌生而熟悉的词汇指代,从有记忆起,那四个字就是最普通、最寻常,却又最遥不可及的概念。
喻见轻轻地呼吸。
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惊醒这场夏日里难得的美梦。
警车一路平稳行驶,很快到了派出所。
喻见扶着程院长下车,一抬头,就看到了在派出所门口并肩而立的一对男
女。
她短暂地一怔。
目光相接,上午才见过的女人兀自红了眼眶,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将喻见搂入怀里:“我的孩子!你受苦了!”
“这孩子真不像十六岁。”一旁,男人用手帕擦了下眼角,声音哽咽,“看着太小了。”
喻见骤然落入一个充满香水味道的柔软怀抱,顿时僵在原地,脊背下意识绷紧,瞬间进入自我防御的状态。
过了好一会儿,在女人的啜泣声中,她缓慢抬起手,学着曾经在福利院里见到的场景,轻轻搭上对方的肩。
喻见回抱住女人,脑海里想的却是与这场重逢毫无瓜葛的事。
原来。
少年昨天那句你几岁了并不是在戏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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