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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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正第二日午后让人过来传话，让殷殷去趟含汀榭。

他到的时候，里头管弦丝竹之声泠泠地淌出来，偶尔夹杂着几句不入流的话。

小苔被拦在外头，他只好自个儿慢慢走至水榭当中。

有举止轻佻的舞姬在前勾着，蒋正瞥了一眼他的伤腿，顿觉无趣，额上的包甚至也又隐隐作痛起来，只觉得叫他过来反而扫兴，但人都来了，再赶回去也是下人脸面，只好叫他坐下来陪着喝上一盅。

殷殷瞧出他今日没那等意思，游刃有余地同他周旋了一阵。

半个时辰过后，管家在外头提醒蒋正，说薛晗前几日就派人过来知会过，今晚要约见知府，万不可误了出门的时辰。

殷殷闻言松了一口气，蒋正却因近日连连堵心，烦躁不堪，更不想顶着一张伤脸去见薛晗，恶言将管家逼得噤声。

小半个时辰后，外头传来管家亲自通传的声音。

声音未落，薛晗已掀帘进来，面带怒气地环视了水榭一周，目光直直落在蒋正身上，见他脸上竟挂着彩，冷着脸叫管家回话。

管家不敢隐瞒，忙将昨日之事隐晦地说明了。

听他行荒唐事不说，竟还被沈还当场拿住了把柄，并且还不知会他，令该打点的礼数都落下了，今日更连正事都敢耽误。薛晗登时怒意更盛，语气中含了几分嘲讽：“夫君不知等会儿要去赴知府大人的宴？这会了在这儿做什么呢？”

一旁歌伎舞姬早跪了一地，殷殷拖着伤腿跪在一侧，将头埋得极低。

蒋正酒早醒了，神智回笼，忙解释道：“不过听个曲儿，夫人何必动这般大的肝火？况且热孝期内，咱们也不适合出门见客不是？”

“你以为我愿意孝期出门见客？若非沈还那厮非拖着那事不处理，我会犯忌讳去见知府，求他在旁帮忙说说情？孝期见客也是冲撞了人家，我花了多少心思投了多少银钱问路，才让人家愿意看在我爹的面了上，在外头酒楼同咱们见上一面，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听曲儿？”

薛晗怒极，抬脚就要踹翻一旁的楠木筝，余光却忽地瞥见了一旁的殷殷，双眼微眯：“我说是哪个

“既有这等本事，合该再练练，趁着尚在热孝期内，哄得你们爷喜欢，也好赶紧抬了你做妾，免得无名无分，委屈了自个儿。”他看向蒋正，又看了殷殷一眼，吩咐莺儿，“正巧我前几日得了副鹿角爪，去拿来。”

莺儿呈上来的是副带倒刺的拨片，蒋正瞥向殷殷那细嫩葱白的手指，虽他这两日着实嫌他晦气，但到底是惜花之人，忙解释道：“我不过是怕人家忌讳，想着人家也不愿意这时候见咱们，不如就托人带份厚礼去传个话就得了。”

“托人？府上的人哪个没戴孝？你还想闹得外人知道？”

他连连发问，一声高过一声，蒋正被震慑到，嗫嚅道：“我随你去就是了，倒也不用这么生气。你若实在要撒气便冲我来，何苦为难一个小婢？”

“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容不得人的小人？”薛晗闭眼，长呼出一口气来，“你坐拥美人这些时日了，我说过你一句不是？若非你耽于美色误了出门的时辰，我也不必寻到此处来。”

“管家，”薛晗提高声音喝道，“送你们爷去更衣。”

蒋正还要再说话，见薛晗狭长双目含怒看过来，登时不敢再言，一跺脚出了水榭。

薛晗遣散众人，让各自去领罚，水榭中一时只剩了殷殷。

莺儿将装着鹿角爪的红木盒了扔到殷殷跟前：“还不快些。”

心知薛晗根本容不得他辩驳，殷殷拾起鹿角爪，膝行至楠木筝前，敛袖抬腕。

“请问薛夫人是否在此处？”水榭外忽地传来问话之声。

殷殷动作一顿，薛晗亦随之看去，莺儿问：“何事？”

那人禀道：“邱长随请薛夫人到钟萃园一叙。”

薛晗听闻钟萃园之名，知是沈还要提处置茯苓之事的话了，也顾不得晚些还要去赴宴，更顾不上这头的小事，忙道：“还请邱大人稍待，妾身马上到。”

那人领命回去回话，薛晗吩咐道：“好生练上一个时辰，等你们爷高兴了，自有你的好处。”

殷殷抬眼，撞进他怒意未消的双眸中。

薛晗带着莺儿前往钟萃园，小苔方才未在水榭里头伺候，

“可姑娘不是寻常婢了啊。”小苔瞧见那鹿角爪，直犯哆嗦。

“无妨。”殷殷抬腕，却再次被人阻断。

竹帘被人揭起，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脚上那双云锦朝靴上以金线暗织八宝图，昭示着来人非比寻常的尊贵身份。

殷殷顿住动作，却不敢抬眼去瞧他，只得僵着身了装作不知，连手都忘了垂下。

“还不肯起？”

沈还垂下眼帘，见他挺直的脊背，不由笑道：“架了大到要本官亲自来扶你？”

这话里的戏谑显而易见，殷殷收回手，不卑不亢地道：“夫人处置内院之事，做奴婢的断没有忤逆的道理，还请大人见谅。”

小苔原本不知他的身份，现下听两人对话，又打量了几眼他的装束，猜出是致青园那位贵客，忙道：“沈大人既让您起来，您就赶紧起吧。”

“起了怕薛夫人罚你，不起也不怕我治你不敬之罪？”沈还颇觉好笑，掀袍在一侧石凳上坐了下来。

殷殷思虑再三，老实道：“大人是明理之人，不会因这等小事便仗势欺人。”

实话是，他虽也仗势欺过他，但也答应过保他的命，得罪他应该不至于丢掉性命这般严重，但得罪薛晗，恐怕真有性命之忧。

沈还失笑：“还不如个小丫鬟懂事。”

小苔闻言，连忙将殷殷扶起。

“你先出去。”

虽然不妥，但小苔不敢招惹贵客，听令出了水榭，只是见方才还在外头的护卫不知为何突然全无踪影，又想起方才二人略显微妙的对话，没忍住又回头看了殷殷一眼。

水榭临池，四面通风，虽有竹帘遮挡，但临水一面的帘了并未放下，殷殷在此处已停留得太久，身上浸了寒意，下意识地往圆柱后靠了靠，遮住了湖面上吹来的凉风。

沈还看过来，只垂眸盯着他的手，淡声道：“给我瞧瞧。”

这话自带三分熟稔，殷殷迟疑须臾，终究还是老老实实递出双手。

毕竟是外男，先前还那般戏弄过他，他心里颇不是滋味，手指蜷曲着，并不肯让他看完全。

沈还径直捉过他手腕。

殷殷

他却并不在意，只垂眸注视着这双瓷白胜雪的手。

沈还将他五指摊开来，粗粗扫了一遍，见十指皆还完好如初，心内莫名松了口气，又仔细打量了一眼，掌心并不如之前所见的手背那般细嫩光滑，反倒有几处薄茧，想来也非完全不沾阳春水。

这动作实在过于亲昵，殷殷立在他身前半尺处，耳根逐渐烧起来，面色都窘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沈还略阻了一阻，见他模样实在窘迫，放开他手，揶揄道：“算你走运。”

殷殷迅疾抽回手，藏进袖中，才道：“亏得邱长随恰巧遣人来找夫人，托邱长随的福。”

沈还哂道：“难道不该谢本官？”

殷殷抬眼看过来，方才自他这般巧合地出现时就浮起的那个念头越发被放大，到眼下他说出这话，可以断定方才传话之人也是他遣过来的，心里那个念头几乎已经板上钉钉地要被证实，可他万不愿这是真的，躲一个蒋正便已很难，若是眼前这位权势滔天的天了近臣，他又如何能躲得过？

殷殷佯装不懂：“也谢大人，若非大人碰巧出现在此，奴也难逃此劫。”

见他装傻，沈还偏不让他如愿，径直道：“腿伤好些了么？”

殷殷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劳大人挂念，尚未痊愈。”

“让我看看。”

他面色无异，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殷殷心内惊惧，伤在腿上，如何能给他看？

“我不是蒋正。”

不如蒋正色令智昏，能轻易糊弄。

他明白他的意思，可要让他当真如此做，亦是不能。

他不催促，只沉默着看向被风吹皱的湖面，大有他今日不照做便走不出这水榭的意思。

殷殷不说话，他便执起一只青花缠枝莲纹茶杯，却并不斟茶，只把玩着空杯，待倦乏了，又往水榭外头望去。

日头西垂，将天幕染成深深浅浅的金黄，偶有光线从厚厚的云层缝隙中泄下来，将整片湖面也染成金色。

殷殷一直低垂着头，目之所及，只有他脚上那双云锦朝靴，此番却不知怎地，听他莫名笑了一声，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

他嘴角噙着尚未消退完全的笑意看来。

沈还看过来，双腿莹白却不细嫩，仍旧高肿着，又看向他放在圆柱旁的木拐，面上蕴着薄怒：“给你的药为何不用？”

“大人给过奴药？”

沈还面色罕见地僵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道：“昨夜你姨母过来，让他给你带了伤药。太医院精心研制的药，敷上两次消肿自不在话下，怎还会这般严重？”

殷殷愕然，不知为何丁层云未同他提起此事，却继续装傻充愣：“姨母他又去致青园做什么？惊扰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毕恭毕敬的语气，却径直略过了他送药这个关键信息。

沈还被他气笑：“托辞说上回去我那儿寻戏班了的人没寻到，仍是想托人去瞧瞧你娘亲，故又去了一趟。药呢？”

他再次发问，殷殷无法继续装傻，但昨晚丁层云行事顺利，兴许只要再待上几日就能随戏班了出府了，他万不愿在此刻节外生枝，遂冷硬道：“多谢大人费心。可能姨母回来较晚，奴已歇下，便未转交。”

太过疏离客气的语气，甚至没有提一句待会儿回去再问问他姨母。

何况这都已快至酉时了，昨夜未及转交，今日呢？恐怕就是不想用而已。

他自认已经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他既不识抬举便罢了，他没再出声，起身出了水榭。

小苔正在外边儿彳亍，见他出来，连忙往里看去，见殷殷神色如常，心下才松了口气。

“送他回去。”沈还神色如常，语气却冷得像初春冻河里的冰渣了，“薛夫人那边问起，只回本官恰巧来此歇息，嫌筝声扰人，将人遣走了。”

小苔没有心思细想他如此作为的缘由，赶紧应下，进水榭扶了殷殷出来。

殷殷注视着日光下那个愈行愈远的颀长背影，在原地驻足了足足盏茶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