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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新郡城东北二十里,有一断背山。

山下建一座孤庙,庙里一尊泥塑神像,受四方百姓香火供养,人称地菩萨,又唤七爷。

多年前,七爷庙香火鼎盛,虽是山郊野庙,方寸之院;七爷的身份亦无迹可觅,更不知是谁第一个称其为地菩萨。

市井坊间流传多个版本,众说纷纭,但无统一答案。

于是七爷便蒙上一层神秘色彩。

但也有人道,地菩萨这个称谓听上去不正统,佛家典籍却无地菩萨这一记载,倒像是山精野怪,以法立威施惠,愚昧凡尘百姓。

再是有道理,抵不过灵验。

管你天菩萨还是地菩萨,又是哪家的七爷,只要灵验,便是大家心中的真菩萨。

小小七爷庙,不比皇家国寺声誉稀,引得无数前来请福祈愿的信男信女。

这个七爷颇有意思,每天只受七炷香火。

卯时初刻起,按香客先后到来顺序,择一时辰,自动开启古朴庙门,依次放行七人。

第八名香客,会被隔之门外。

有慕名前来的香客,背着铺盖卷排了数日,仍排不到每日头七名的香号,忍不住翻~墙~头。

然,无论给七爷供奉的是何等名贵香烛,又带了多么稀罕的珍馐宝物,那香是点不着的。

于是,香客们继续乖乖排队。

飞雪泼雨,霜冻三伏,哪怕砸雹子,庙前最不缺的便是香客。

直到十余年前,庙里吊死了人,香火每况愈下,香客寥寥无几。

那扇古朴的古铜褐门扇,再未自动开启关阖,随便多少香客,都可轻易踏槛入庙,燃香祈告。

人们道,七爷老了,七爷不灵了,七爷搬家了,渐渐大家都忘了七爷。

断背山恢复以往的幽阒,通山小路上,杂草丛生野花拥攘。

倒是有牧童樵夫偶到七爷庙歇脚,灌一囊袋山泉,啃上两口干粮。

再后来,两个叫花子病死在七爷庙,尸骨无人收,生蛆腐烂,更有传闻此处夜里闹鬼,于是再无人踏进七爷庙门。

孤庙沉进岁月,日趋衰颓,斑驳壁墙,腐朽了门扇,若有残月当头,寒鸦惊鸣,自生荒凉之感。

又说,郡守大人为编撰最新版《宿新郡志》,亲带官员实地考察山水地貌,瞧上了断背山的风水,打算于山腰建别院,施工图纸都已着司建坊赶制好,就等着吉日动工。

七爷庙本该绝迹于此,可天道难测,不久前的一个雷雨夜,雷火击中庙宇,生了大火,本就不堪一击的荒庙成断壁残垣。

翌日,附近太平镇的孙木匠,接到一笔银子,一封无名信,要他于最短时间内修葺七爷庙。

孙木匠穷苦一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多银钱,当即招呼自己九个儿孙,扛上建筑工具,前去断背山开工。

好在七爷庙小,一家人干得起劲,一天之内便将破烂庙宇修葺完好,只剩请个会雕塑的师父,给七爷重塑神像。

翌日,孙木匠招了从小捏泥人的海伯,到庙宇实地勘测。

庙前屋后,整洁干净,龛台上供奉了新鲜糕点瓜果,宝鼎香炉内散着袅袅香烟。

而先前碎成块的焦黑神像,鲜活完好矗于庙堂正首之位。

孙木匠纳闷了一阵,暗忖可能是那位无名财神,另请了雕塑师父重塑神像,而那位师傅嗜洁净,顺便打扫了庙堂,于是乐呵呵拽着海伯去镇上酒家吃酒庆贺。

也是从那天起,七爷庙重启香火的消息散播出去。

古铜褐的庙门,复自动开启闭合,同往日一样,卯时初刻起,只接七名香客。

消息一出,慌庙前挤了不少瞧热闹的人,当日进香的七位香客,无一不在翌日前后,携重礼来七爷庙还愿。

于是,众人道,七爷回来了,七爷庙又灵了。

云汲自断背山深处走来,遥遥望见七爷庙前,排着捧香烛贡品的无数香客。他垂眸打量一眼手中沾血的断袖。

上好的云中纱,色泽香艳,糅着脂粉血绣味。从上头残留的血迹气泽分辨,他断定,此乃杜棉棉的残裳。

他不知,他送予温禾,用以异地沟通的蟠龙玉珏,怎会在杜棉棉手里。

但,杜棉棉现下有难。

云汲依着玉珏的痕息,寻到断背山腰腹一处窟洞。洞内已无人,地面只残存一些藤叶碎衫,诸多血迹,几缕断发。

迟疑片刻,云汲走向低声交话的人群。

葳蕤深木杂花间,倏地出现一位如谪仙般的公子。候在七爷庙门口的一个垂髫稚童第一个发现,指给身侧的阿姆看,众人便相聚望向不疾不徐走在山路间的青衫公子。

凡尘俗子,从未见过如此飘逸出尘之人,随着云汲步伐靠近,众人脸上趋现惊艳之慨。

世上怎会有公子俊雅至此,日光照拂下,肌肤比姑娘还要白嫩无暇,五官更是连丹青手亦画不出的俊美端方。

明明是自深山杂草间而来,衣衫步履,皆纤尘不染。

“是仙么?”

“仙人怎会来这荒地。”

“没准真是仙,百里之外不是有座少室仙山么,没准是少室山的仙长。”

“憨货,少室山住着仙人是传说,谁真的见过仙人。”

众人交头接耳间,云汲已停至庙宇门扇前。

这人,明显是要插队啊。

众香客后知后觉。

若是常人,早便被排队的香客们劈头盖脸骂下去。但见如仙的俊美郎,无一人骂出口。

一位木钗婆姨红着脸小声问:“公子可是来给七爷进香的?”

云汲一脸温雅,望向人群中的木钗妇人,缄默不语。

他自然并非香客,又不会说谎,不如不言。

此刻云汲被群视,颇有些不自在。

怪他之前未变身普通凡人,才引来这不必要的,或疑惑或惊奇或热忱的目光。

那婆姨接到美男子温柔一瞥,已受宠若惊,一点不恼恨对方没睬她的话。

人群中有书生装扮的青年小声念叨:“这个,这位公子……若是来给七爷进香的,须得每日卯时初刻捧香而至,万事讲规则,佛家讲缘法,就算我们许你插队,怕是七爷不许公子进这庙门啊。”

随着人群中遗憾或赞同的一叠声是啊,褐色庙门自内力打开,扑面一股清淡奇香,一位素衫公子迎出门,温和谦卑地朝云汲拱手道:“高人,请。”

众人惊叹声中,门扉徐徐关阖,掩去两位如仙之姿。

香客们捧香惊叹,传闻七爷庙来了个身染奇香的俊美庙祝,果然,英俊不凡。

庙祝亲自相迎,看来那位青衫公子身份亦不凡,连七爷亦为此破了例。

无一人嫉妒,唯有欣羡。

后院,菩提岑森,枝叶如盖,香气弥漫。几片菩提叶荡在泉池中打旋。

此香,云汲并不陌生。

往日,温禾下山,总沾些异香回山。原本他想着是沾染了某个姑娘身上的香脂气,那丫头常去勾栏花肆玩乐,他是晓得的。

他当时颇意外,花肆里的姑娘,竟爱此种静谧幽淡之香。

不成想,竟是沾染了这院中的菩提香。

云汲负手望着探入层云的菩提树,以及丈远处的一汪碧泉。

素衣公子先一步施礼:“小仙见过仙长。”

云汲回望对方,虽一身素衣,却难掩矜雅气韵,哪是山野庙祝能有的风采,“你便是七爷。”

“不敢,承蒙一方百姓香火供养,妄称小小地仙,仙长换我小七就是。”

空中悬出一片染血的碎纱,云汲直接问:“可曾见过穿绯纱的一位姑娘。”

断袖轻纱落至小七掌心。

上头的残血,依稀含有木棉花芳香,只打量一眼,小七断言:“见过,这姑娘有恩于小七。说来小仙这荒庙得以修葺,全赖这位姑娘的功劳。”

实则,暗中给孙木匠送银钱及无名信的,正是杜棉棉。

小七解释:“我失去民众信仰,香火全无,灵身不济,再无力护佑恩泽此方民众,本在这荒庙沉睡。一夜,小庙被雷电击中,起了火,毁了椽。恰好一位姑娘路过,那姑娘本着良善菩萨心,怜惜我这荒庙,便暗中给了居于附近镇上的一位木匠银钱,重新修葺这荒庙,引来香客,这才有了现如今仙上所见的整洁小庙。哦,这些,亦是小七向地精打探而得。不知仙上缘何问起这位姑娘。”

云汲抬眼,望向掩于山腹林木深处的洞穴,“杜棉棉,曾被囚至断背山一处窟洞内,曾向我求救,现下消失,不知所踪,只剩残破血衣。”

小七握紧残裳,一脸惊讶痛惜,“怎么会……我方苏醒不久,灵力不济,时而于这不探泉泉底深眠修行,难不成在我深眠期间,棉棉姑娘出了事。我……我身为一方地仙,竟让恩人在此遇灾,简直惭愧。惭愧至极。”

云汲一眼瞧出对方体内灵力微渺,若出厉害妖魔,可轻松避开地仙耳目,便生不起责备之心,于是便向对方打探相关消息,“近日,可有妖魔邪修出入断背山。”

小七谨慎答:“六日前,一团魔气忽降断背山歇脚,我实非妖魔对手,担心被妖魔发现,将我灵身摧毁,便蛰身泉底,避开此劫。难道……棉棉姑娘便是被那妖魔所害。”

极有可能是魔阴王朝出逃的妖魔,云汲肃容,再问:“可知是何妖魔。”

“骨妖,千年黑骨妖。”

赫连断静静立于酒池旁,酒池中的倒影似有些不耐烦,他沉沉道:“小蒜苗,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本君揪你出来。”

偌大酒池肉林,仍不见半点回音。

十二方酒池,赫连断迈开步子,沿池查看。

此处一眼望尽,若要藏身,非酒池不可。

每掠过一方酒池,望见内里的空落,赫连断眉心便沉郁一份,指骨微蜷,将一池酒冻结。

暗室下埋灭灵阵法,专抑术法灵力。赫连断能冻结酒池,并非施用法力,而是自身携带的寒意。

那份寒意渗骨,可冻万物。

酒池上的霜雪继续蔓延,赫连断停至一方酒池边沿。

池底静静躺着一抹身影,凌乱的樱草色轻纱衫,浓密长发幽幽摇曳于酒水之中,面色苍白透明,长睫如扇,他仔细观察对方鼻息处,不起一丝涟漪。

赫连断只觉呼吸停滞一瞬,他静静吸一口气,浅声道一句,“蒜苗。”

池底之人,毫无反应。

赫连断一晃身,落入酒池,托起平躺于池底的那团娇小。

温禾半个身子出了酒池,赫连断拨开少女散乱脸颊的一缕发丝,捏着对方肩胛处,又低沉道一声蒜苗。

怀中人仍旧无反应,赫连断抱人上岸,让那颗湿淋淋的小脑袋,倚在自己肩头,拿手指探着对方脖颈处的脉息。

那脉息似有若无,赫连断手指下滑,寻更强脉搏,噗得一声,一口酒喷到他脸上。

温禾诈尸般跳起来,捂着脖子低笑,“痒,赫连断,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怎么知道我怕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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