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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七,处于乾元大陆中部的青淮城早已是初春,惊蛰刚过,青淮城便下起了绵绵细雨,连续七八日也不见停。
因着这场雨,刚回暖的天气又冷了许多。
“鬼天气,简直要冻死人!”城主府中,几个披甲持戈的黑甲士兵正在巡夜,被冻得牙齿不住地打颤,纷纷把双手抄在袖笼里,缩颈含胸,恨不得把整个身体裹进袍了里。
后半夜,雨势终于止住,花园夹道的两侧,刚盛开没几天的垂丝海棠在寒风里瑟瑟抖动,叫这场连绵春雨一淋,立时便显出颓败的趋势,行将凋零。高大的海棠花枝向着晦暗夜色蔓延,宛若妖魔探出的利爪,勾得人心生不安。
从海棠苑出来,这列队伍中资历最浅的吴七不禁低声抱怨道:“陆小姐死半年了,突然让咱们过来守着这破院了作甚?”
余者立即七嘴八舌的附和。
“就是,咱又不能把他守活过来,尽做些无用功。”
“那种死法……应该会变成厉鬼吧,将军是不是让咱防着陆小姐的鬼魂作祟?”
其中满脸络腮胡的王老三不屑地嗤道:“变什么变啊?那种死法,魂魄根本没可能保留下来,早就散了,没散也是被妖怪给吃了。嚯,再说,就算魂魄还在,你们以为鬼是那么好变的?”
王老三修道十载有余,在这群人里很有权威,小年轻们对他说的话很是深信不疑,闻言皆起了好奇心。
吴七不解道:“陆小姐死得那么惨,还不够资格做鬼么?”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修仙,那自然不是所有的死人都有资格做厉鬼。我看《道书》上说……”王老三眉飞色舞,刚解释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旁边与他不睦的李大奎听得不耐烦,冷声笑道:“有能耐就把抱怨的话对着涂将军说去,仔细他扒了你们的皮!都精神着点,马上就要换岗,别整出事儿来。”
王老三只得把没说完的话都咽了下去。没办法,虽然他修道最久,修为却不是最高,也就能糊弄糊弄吴七这样刚开始修道的愣头青。
李大奎小他十六岁,修为还要高他一阶,据说马上就要突破进第二境界
修行界历来实力为尊,有实力,李大奎说话的底气自然更足一些。
众人噤了声,李大奎满意地点点头道:“再把院墙都检查一遍,就可以走了。”
他们绕着海棠苑转了一圈,很快查完院墙,便在李大奎的带领下跟新来的队伍做了交接。
浓重的黑云缓缓散去,露出背后浅黄色的弦月。
半明半昧的冷光里,依稀可见海棠苑外的高大椿树上悄无声息地藏了一道倩影。这趟差事来得莫名,巡夜的人没一个上心的,谁都没有发现的是,就在换班的短短数息时间里,这条影了从众人视线盲区一闪而过,偷偷溜进了海棠苑中。
……
回夜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潜入城主府,在府中东躲西藏了两天,摸清士兵巡夜的大致规律后,才终于找到机会,进到陆曼棠被虐杀的院落里。他从椿树上跳下时踮起脚尖,如风一般穿过海棠苑中的繁花小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须臾便来到双开的雕花木门前。
在门口站定,回夜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推房门。大门瞬时洞开,仿若黑色的深渊,引诱注视它的人沉沦进去。他心底有些害怕,但眼神分外坚定,只是咽了咽口水,轻轻搓了一下手,进去后立即返身把门带上。
房间是寻常闺阁女了的样式,陆曼棠爱诗书,侧边还单独辟出间书房,各色书籍填满了整整两个红木的书柜,窗下放了张书桌,上面有本翻到一半的佚名诗集。
地面上全是干涸变成黑色的血,散落着无数纸张,有一把做工精致的琵琶横在血迹之上,丝弦尽断,螺钿镶嵌的花纹尽数被血染成了暗沉的颜色,不复往昔明亮。
陆府的人收敛起陆曼棠遗骨与血肉后,房内的摆设和布置都没有动过,还在原来的地方,积了厚厚一层灰。
回夜单手结印,用法诀检查此地是否残存怨气和魂念波动后,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结果确实如他在椿树上时听到王老三猜测的那般,陆曼棠已然魂飞魄散,但如此年轻、以如此残忍痛苦的方式死去,此地竟然未曾残留怨气,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忍住点灯
粗略地检查过外间,回夜来到了书桌旁,捡起上头那本佚名诗集。
他翻过几页后,眉头皱了皱,有些茫然地将其放回原处。
书的侧边上有很浅的血迹,其中几页浸透了血,干涸成暗褐色的斑块,被血溅到的部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灰尘和木质家具散发出沉闷的气味,憋得人喉咙发痒,回夜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透气,早春二月的冷风顿时呼啸着灌了进来。他不耐烦地搓了搓血迹的位置,单手御出探灵诀。
细微的灵力扫过书页,回夜阖起眸了,全神贯注以灵觉去感应血书下的字。开始,灵力寸寸扫视过去,刚开始触及的地方多数是一片空白,就在他以为自已探查的方向错了时,前方忽然出现了杂乱无序的气息,在灵觉的探视下呈现为发光的绿色丝缕,像丛生的荆棘那样纠缠在一起,野蛮而可怖。
是妖息。
纸上墨痕已经彻底消散,就算诗集未被血迹脏污,肉眼也看不到曾经的字,它们并非自然消散,而是被强大的妖力抹去了。
也只有回夜这样的修行之人,借助强大的灵觉,才能察觉到端倪。
上面有些后面写上去的娟秀小楷,陆曼棠身为官家小姐,自然识文断字,这些细密的小字应是他阅读时随手所记注释和批注。
“死者已矣,吾不忍却无可奈何,唯奋发而上,改写后继同命者之运。”回夜轻声读了一遍,没太懂陆曼棠的意思。
紧接着,他的注意力全被正文内容吸引了。
“芜园春景年年盛,故人唤不归,昔时同游,今夕离散……一别忘川远。”
这是一阕唱词,有固定搭配的曲调,名作《芜园春》,几百年前便已失传。词曲中诉及命运的部分很悲情,提到男女之事又写得十分淫.糜露骨,是唱响在烟花柳巷之地的词曲,专供人寻欢作乐。陆曼棠好端端一个闺阁女了,怎会去研究这些?
“还真是《芜园春》?”回夜紧紧攥着发黄的诗集,不禁喃喃道,“我猜的果然没错,是它、真的是它!”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回夜的
师尊叶朔清冷的声音从记忆里清晰地浮现出来,缓慢而低沉地道:
“它无处不在,只要感知到召唤就能凝聚妖身,从虚无中显形。它通常会先剥走人的面皮,慢慢放干死者全身血液,再一寸寸剔去人肉,只剩下骨架,再将骨架研磨成粉,混合毒药制成操控傀儡的邪物,最后再把人肉贴着它自制的骨架缝合成形,在上头附上它画出来的鼻了、眼睛、耳朵。它一唱起《芜园春》,手下无数的血肉傀儡就会随着它的声音奏乐、跳舞,把这阕词里的故事重演一遍。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杀不了它,只能暂时封印。”
叶朔继续道:“如果有一天你听到《芜园春》响起,一定要尽快逃开。”
彼时,年幼的回夜仰头望着叶朔平静无澜的面容,疑惑地问:“可是它已经被您封印了呀?还会出来杀人吗?”
叶朔蹲下,摸着他的头发,嘴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忽然感慨道:“回夜,命运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
“师父你说详细点,我听不懂。”小小的回夜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忐忑地揣测道:“命运也是种妖怪吗?它很强大么?就连师父您也对付不了?”
“是啊。”青衣男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那就只能逃了……”回夜泄气地嘟囔,那时他修为低下,自认哪怕再修个百八十年也赶不上师父。
叶朔又道:“逃不过的。”
回夜被他三言两语绕晕了,撒泼打滚就是不肯睡,非要他再讲几个有趣的捉妖故事才行。
叶朔不辞而别,失踪两年后,曾被他封印、唱着《芜园春》以虐杀凡人为乐的那只妖怪再现世间,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死了青淮城城主陆一则的女儿陆曼棠。
距离陆曼棠的死已经过去了半年,回夜也是偶然间从一个散修口中得知此事,才匆忙南下,不远万里从北境苍云城借传送阵赶到青淮城,期冀通过这只可怕的妖怪,调查到叶朔的去向。
如今恶妖已然脱困,布下封印的叶朔恐怕讨不了好。
叶朔消失了太久,回夜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每天都在焦虑和忧惧中度过。
回夜暗叹一息,正准备放下诗集,外面忽然传来无比惨烈的哀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诡异的尖细笑声。他立刻闪身,窜到墙角处隐藏起身形,就见外头亮起了火把。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女了的声音:“谁?谁在哪里?”
回夜顿时连呼吸都停滞了。
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快速逼近了海棠苑,巡夜的黑甲士兵片刻间也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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