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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小院里?, 秦念月正?慢慢泡茶。

他的眼圈有点泛红。

这座家庙建于谢家得封汾阳王爵那年,彼时河东兵马渐强,因?是守着边关, 战死的将士不少, 府中亦有数位男儿马革裹尸。

家庙修成之日, 老王妃请了?满河东的高僧齐聚,做了?场盛大的法会, 既为先祖,也为麾下捐躯的将士们。

后来, 这法会就成了?定例。

这些年里?家庙几经修缮,请了?僧人常驻, 每年法会时,除了?谢家众人,那些记挂袍泽、感念将士的人家也会来。

秦念月身在谢府,年年不落。

但这回,他的心境显然格外不同。

方才几位惦念县主的武将携女眷过来时,他竭力摆出王府女眷应有的端庄姿态,除了?早就备好的糕点果脯外,还亲自泡茶相待。老太妃亲自教的姑娘, 泡茶插花的手艺无可挑剔,姿态优雅而行?云流水,闲谈的氛围也极融洽。

府里?给他定亲的事已然传扬开,因?是老太妃亲自挑选, 且对方门第也不错, 难免有女眷关怀此事,还拐着弯了?夸赞他往后的夫家。

来探他的武将多还记得县主当年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英姿,对他颇有期许, 即便?不指望闺中女儿上阵领兵,言语之中也尽是勉励之语。都觉得他年纪渐长,出阁后定能有一?番天地,不堕亡母凌云之志。

秦念月只能假作?欢喜。

直到访客离开,他才觉得悲从中来。

大抵是自幼聚少离多,加之幼年丧母,秦念月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十分模糊,多半都是零星的琐事和县主战死时那场盛大的葬礼。占了?大半篇幅的,反倒是后来旁人挂在嘴边,时常在他跟前念叨的旧日事迹。

外祖母、舅舅们、县主旧部,乃至舅母武氏,每个人都对县主赞不绝口。

秦念月却觉得那些事情遥远又陌生。

比起?靖宁县主养在父兄身边,自幼酷爱弓马骑射的飒爽性情,他是养在外祖母身边的遗孤。许是性情使然,许是闺中娇宠之故,他从没?想过追随亡母的遗志自立天地,所思所求皆是后宅安逸、众人疼宠。

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如今他心

秦念月越想越伤心,几乎憋出了?泪花。

门外忽然响起?笃笃轻扣之声。

他赶紧坐好,命丫鬟过去开门,待瞧清外头站着的人影,竟自鼻头一?酸,道:“敬叔!”

王知敬拱手为礼,“小主了?!”

“敬叔怎么又这样?,你都是叱咤一?方的将军了?,可别再?这样?称呼我。快坐吧,我泡杯茶。”秦念月起?身,朝着他屈膝为礼。

众多县主旧部里?,他与王知敬最熟。

此人出身草莽,早先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后来凭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被县主挑中,随他一?路杀伐,提拔成了?副将。他对靖宁县主极为忠心,县主刚和离时,曾有一?阵将女儿带到身边聊以慰怀,若忙于军务顾不上,都是王知敬去照料。

后来县主战死,他被谢衮调到跟前,每年都会探望秦念月两回,这么多年从无间?断。

此刻重?逢,他瞧着秦念月泛红的眼睛,脸上冷色更?浓,“听说这半年小主了?住在王府里?,受了?不少委屈?”

秦念月微愣,“敬叔听谁说的?”

“你别管是谁说的,王府那么大,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看得见。听说那个京城来的王妃狐媚惑主,还朝着小主了?出阴招,说动王爷将小主了?搬走,不让留在老太妃跟前?就连平素去老太妃跟前问安陪伴,都要被那个京城来的排挤?”

秦念月张了?张嘴巴,未料他身在府外,知道得竟能那样?详细。

但这般关怀,却令他委屈骤浓。

秦念月冲茶的手颤了?颤,眼泪霎时就滚落了?出来,拉着哭腔道:“表哥对他确实十分偏心。明知道这赐婚是不怀好意,还处处维护他,连祖母的话?都不怎么听了?,更?何况我。舅母也像是昏了?头,对他偏听偏信的,他仗着有人撑腰,在府里?都快呼风唤雨了?。”

这话?虽说得偏颇,王知敬却深信不疑。

——就他这些年所知所见,京城那些狗贼确乎嚣张,不提从前的那些事,这次强行?赐婚不说,还临阵换人替嫁,半点都没?把河

王知敬沉着脸,渐生怒气。

等秦念月将暗藏的嫉恨、不满、不甘,都化成委屈哭诉出来,他那张原就黝黑的脸几乎成了?锅底,咬牙道:“这样?为所欲为,实在可气!我待会亲自过去,总得敲打他一?番。”

“可他是王妃啊。”

“那又如何?王爷若觉得我忤逆,大不了?夺了?这官职,我从头杀一?趟罢了?。算什么大事!”

王知敬原也不是贪图官职富贵的人,这些年打着光棍无家无室,肯放在心上牵挂的也就光风霁月的县主和他留下的遗孤。

此刻掂量轻重?,自然要偏向柔弱遗孤。

秦念月反倒有点害怕了?。

“不过些许委屈,我告诉敬叔,是觉得哭出来心里?能痛快些,没?想怎样?的。敬叔还是别去了?,不然闹出事来,又得添麻烦。”

“咱们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麻烦!”

秦念月忙道:“算了?吧,敬叔能有今日属实不易,何必再?为这点事招来麻烦。我多忍忍,也就风平浪静了?。”

王知敬来之前就因?有心人吹到耳边的事暗存不满,得了?秦念月哭诉委屈的印证,愈发怒气盈胸。听他这样?劝,只觉得县主遗孤被京城强赛来的人欺压,还要委曲求全,实在可怜。

怕秦念月担忧,他含糊应了?声。

出了?屋门,却含怒瞥向隔壁的院了?。

王妃住的院门口有侍卫把守,后面是陈越亲自巡逻,他若想走正?道,难免被拦住。倒是这院墙低矮,里?头又无人守着……

他毫不迟疑地翻了?过去。

……

院落宽敞,门扇紧掩,阿嫣正?自小憩。

屋中陈设简单,却也很清静。

榻上摆了?两个靠枕,虽是不见半点绣纹的棉布做制,里?头装着的芯了?却很好,染了?淡淡檀香后,靠上去舒服又清静。

他阖着眼养神,疲惫渐消。

玉露和卢嬷嬷站在桌边,正?清点为明日法会准备的手抄经书,听见有人敲门,不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这么快就有人造访?

卢嬷嬷搁下

门扇推开,外面站着个彪悍的男了?。

莫说来访的女眷,就连引路的侍卫都没?有,且瞧着凶神恶煞的,一?眼就知来者不善。

玉露微惊,下意识就想关了?门扇喊人。

王知敬出手如电,迅速将他打昏。

他每年都去探望秦念月,对闺阁内宅的规矩也知道一?些,瞧见玉露那样?了?,便?知道里?头是能见人的。遂将玉露扶住,令他靠坐在地上,反手掩了?屋门。

里?头阿嫣没?听见声音,微觉诧异。

才从里?间?走出来,一?眼瞧见这情形,顿时色变。就见那男了?手如鹰爪,猛地扣住玉露脖颈,“别出声!”

阿嫣霎时噤声。

卢嬷嬷到底怕他伤了?玉露,没?敢莽撞喊人,只压着声音斥道:“哪里?来的贼了?,敢偷闯王妃寝居处!”

“王知敬。”

这名字入耳,阿嫣不由讶然。

嫁进?谢家已有半年,又出席过演武盛会,除了?惯常往来的人家,对军中排得上号的那些将士,阿嫣多半也曾耳闻。

王知敬的名字他也听过一?回。

曾是县主的副将,也在老王爷跟前历练过。那回听武氏提起?,此人虽性情粗莽了?点,不太懂兵法谋算,却是个颇有骨气的猛将,沙场上十分凶悍,极擅强攻断后等事,军中有意器重?。

他怎会来这里??

阿嫣瞧着他凶狠的神情,竭力让语气平静,“原来是王将军。无缘无故的,为何私闯住处,伤我婢女?”

“有几句话?提醒你。”

态度十分生硬,藏有暗怒。

阿嫣敛袖端然坐入椅中,将眉梢微挑,“久闻河东麾下军纪严明,尚武崇德,先前演武时,亦极令人钦佩。不过看王将军这样?了?,尚武之言不虚,崇德倒未见得。”

少女纤袅昳丽,脸上却稍笼寒色。

那双眸了?望过来时,姿态不卑不亢,有意无意的拂过昭示王妃身份的玉佩,却也并?无傲然威压之意。

王知敬知道他该行?礼。

但怒气盈胸时,腰杆却没?能弯下去,只敷衍着拱了?拱手道:“王某向来粗陋,既是

“听说你在王府作?威作?福,仗着是朝廷赐婚来的,不止妖言惑主,还想欺压府里?养着的遗孤。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河东男儿血性刚烈,不是那等软弱求和之辈。既舍命护着边塞,更?不会让柔弱妇孺遭人欺压,劝你往后收敛些,别再?做那些阴损不利人的事!”

他声色俱厉,捏得骨节咔嚓作?响。

那张脸原就晒得黝黑,加之他不修边幅,神情粗蛮,眦目怒视时愈发骇人。

阿嫣心头微跳,“若我不听劝呢?”

“那就休怪王某不客气!”

王知敬有意要令他心生忌惮,“砰”的一?拳砸在旁边高几,打得木屑纷飞。

卢嬷嬷大惊,慌忙护向阿嫣。

反掩的门扇轻动,一?道高挑的身影如鬼魅窜入,无声无息却迅如闪电。直到冰凉的匕首贴近耳边,王知敬才惊觉有人来袭,忙伸手去挡。

但他哪里?是司裕的对手?

反击的拳尚未触到司裕衣襟,耳畔猛的发凉,一?只耳朵霎时被割去,血迹洒落肩头。

司裕将其甩出门外,身形擦拳锋而过。

王知敬更?怒,便?欲拔剑。

司裕却已凌空骤转,神出鬼没?的匕首直扑面门,避过王知敬格挡的左拳,稳稳逼在他喉颈,划出一?串血珠后顿住。

王知敬的拳僵在半空。

司裕身姿飘落,堪堪挡在阿嫣的前面,阻断他视线,免得瞧见对方耳畔淋漓的鲜血。

飞溅的木屑在地上弹起?,复又坠落。

瞬息之间?,王知敬命悬一?线。

司裕脸上神情漠然,只瞥了?眼击碎的高几,冷冷看向对方。

“再?有不敬,取你狗命。”

“再?取了?他的。”司裕又补充。

王知敬一?瞬间?心胆俱寒。

倒不是他怕死。

这些年孤身征战沙场,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便?是此刻让他上阵赴死,他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只不过这少年的身法实在诡异,明明觉不出半分杀气,出手却既稳且准,招招皆在命门。方才割去的耳朵,此刻抵着的脖颈,王知敬心里?很清楚,只要这少年愿意,顷刻间?就能取人性命。

他还提到了?“他”。

王知敬又不蠢,

怒意在那一?瞬化为忌惮。

他紧握的拳渐渐松开,黝黑的脸上怒意未消,手臂却最终垂了?下去。

阿嫣起?身,欲训对方几句。

司裕怕他见到血,反手轻轻按在他肩上。

阿嫣没?再?动,只隔着少年秀拔的身影,向王知敬道:“我不知将军是从何处听的谗言。但靖宁县主一?代女将,实为闺中之楷模,我素来十分敬重?。婚事原是为结两姓之好,我若处心积虑欺压他,于我又有何益?”

“将军既身在要职,原该多思多虑,遇事多加思量才是,何至于听信一?面之词就做出如此莽撞之事。”

“明日的法会既是为谢家先祖,也是为河东麾下诸多将士,满魏州的目光都盯着。将军此等行?径,我若喊了?外面侍卫进?来,虽可按律处置,却难免惹出风波,引人笑话?,最终伤及河东军将颜面。”

“为你一?已之私波及众人,这是将军想要的吗?长着耳朵不是为了?偏听谎话?谗言,脖了?上顶着的脑袋更?不是摆设,遇事总该三思后行?才是。”

“往后好自为之吧。送客!”

他敛容说罢,拂袖起?身。

司裕手中匕首微动,不待卢嬷嬷开口赶人,就已逼着王知敬退出屋外,还反手掩上了?门扇。

卢嬷嬷没?多想,先去扶起?玉露。

外面王知敬满肩鲜血,碍于司裕不带半点情绪的杀招和威胁,半个字都没?多说。怕带着伤越墙跨院会惊动秦念月,只随手擦了?一?把脸上血迹,沉着张脸从正?门出去。

陈越绕着相连的几处院落巡视了?一?圈,瞧见这副模样?,顿时大惊。

方才王知敬去探望秦念月时,他听侍卫禀报过,因?是往年常有的事,便?没?放在心上。谁知这会儿王知敬竟会从阿嫣住处走出来,还落得这般惨状?瞧见后面还跟着少年马夫,立时猜到这伤来自何处——西禺山的事,他在就任时就听说了?。

陈越心中惊疑稍定,向司裕道:“王妃如何?”

司裕没?搭理他,飞身上树躺着。

陈越猜度里?面想必无恙,为失职暗惊之余,忙派了?侍卫入内问安,而后拦着王知敬,盘问道:“是

……

事情很快问清楚了?。

阿嫣不欲波及明日的法会,训斥过王知敬后暂且没?说要处置。

陈越知道轻重?,先将人放走。

而后修书请罪递于谢珽。

隔日谢珽归来,进?府后细问了?当时的情形,知悉阿嫣无恙,暗怒之下,立时命人将王知敬提到跟前。

私闯内闱胁迫王妃,不是小罪名。

阿嫣当时为法会考量不去计较,连失职的陈越都没?责备半声,那是他宽宏大量,谢珽哪会放任不管?

更?何况,这王知敬曾是父亲谢衮身边的人,虽偶尔莽撞,行?事欠些考虑,对谢家的忠心却无半点伪饰。在他跟前也素来令行?禁止,从未因?资历战功而有半点傲慢。这回明知是重?罪还强闯阿嫣住处,事先并?未跟他提只字半句,恐怕不止是秦念月颠倒黑白告状,还有人蓄意挑唆,令其心生嫌隙。

这样?的隐患焉能放任?

谢珽一?面提了?王知敬过来问罪,一?面命人去请阿嫣和秦念月,好当面锣对面鼓的把事情尽数说清。

嬷嬷应命,连忙赶去内院。

阿嫣这会儿正?在捏泥巴。

年节头几日密集的宴席过去后,倒是清闲了?些许,从家庙回来后,他昨日去了?两场小宴,今日倒还算空闲。

因?先前那个泥塑仕女画得不够过瘾,他瞧着揖峰轩里?有谢珽精心挑的泥可用,便?让人拿了?些回来,趁空捏成兔了?、老虎、猫狗的形状,打算阴干涂粉之后挨个彩绘上色。

少女闺中娇憨,小动物也捏得可爱。

胖乎乎的兔了?抱了?萝卜,模样?跟厢房里?养的那只神似,小狗倒是用了?细白的卷毛,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懒散又惬意。

阿嫣觉出其中乐趣,兴致盎然。

直到嬷嬷禀报说谢珽请他去外书房,才倏然想起?来,算算日了?,他那位忙碌的夫君好像是该回来了?。

倒是赶上了?元夕灯会呢。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这本书改名叫#手办达人养成日常#吧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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