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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眼杂,我已经不愿意再抛头露面了,我只想平平淡淡地过,谁也不理我就行,谁都别来找我。”
“我呢?我也不理你了?”
“那可不行,我只要你理我就够了。我知道你会陪着我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老又丑,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你还是愿意陪着我。”
“真不害臊,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不要来怪我。”
“不会出什么岔子的,我就守在这里,守在你身边,我知道你愿意收留我……”
阁楼窗外的流风,和屋内的气息隔着窗纸轻语,一同轻舞着,伴着风玲的响声,和屋内二人的欢笑。
董显躺望着这屋顶,发觉这阁楼的屋顶也这么华美,色彩斑斓,精雕细琢。他有一瞬间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一间屋子。他想起了自己在玉枕之上,数着笼挂在屋顶上的珍珠的日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欲绝艳此刻就躺在他身边,听到叹息声,她将胳膊伸来搂着董显脖子,“你叹什么气?”
董显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卢龙堡了。不知道,董府之中,现在是何光景?”
欲绝艳嗤嗤地笑了起来。
董显问“你笑什么……”
欲绝艳道“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方才说要赖在我这儿,永远都不离开了。这不到片刻,就说想起了自己的卢龙堡,想回董府看上一眼……你说好不好笑,我见过了太多,如你这般反复无常的负心之人。初见时,觉得伤心难过,再见时,觉得自己命苦,总是遇人不淑,见得多了,我只觉得好笑……”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得身子发抖。
董显解释道“我只是不经意想起来,并没说要回去。我哪儿都去不了,我也哪儿都不想去。我就想拜倒在你这女裙钗之下。”
欲绝艳将董显推开,嗔怒道“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当时我就该告诉那个俊少年,你还活着。”
董显撑起身子,问道“什么俊少年!”
欲绝艳又笑了一阵儿,她虽在嘲笑董显,可董显一点儿都不觉得恼火,反倒觉得她笑得十分动人。或许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董显又问道“什么俊少年!”
欲绝艳道“他说他姓郭,我见他身上带着两柄短叉,像个江湖浪子,就没敢多问——不过,他的脸蛋儿可真俊俏的紧!我在这留香苑中多少年,竟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他那么俊。”
董显神色有些惊恐,他重复着“你说他……他姓郭?”
欲绝艳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带着……两柄短叉?”
欲绝艳又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的来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就是想让你自己去想,你便知道怕了。”欲绝艳又笑了起来。她每一次笑,都是一瞬而逝,并不会持续太久,但往往一颦一簇,尤为惹人。
董显道“他怎么来了——他又来寻我了——你怎么跟他说的?”
欲绝艳道“放心,我没告诉他你在我这儿。我知道这四叉花贼的厉害,怎么会把你的行踪告诉他呢……”
董显重重地倒了下去,一头栽到枕头上,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这郭四叉可害苦了我。当年因为一柄浴炎凤,这小魔头来我卢龙堡,搅了个天翻地覆。我做梦都还能被那小贼的面孔惊醒……他今番又来寻我,定是又为那浴炎凤而来!”
欲绝艳道“不错,他正是来讨问浴炎凤的下落。”
欲绝艳侧着身子躺下,盯着董显问道“当年你不是看上了那个红衣女子么?怎么到头来,你上了老娘的床?”
董显笑笑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欲绝艳道“你可知那乱星红现在谁的身边?”董显闻言默然不语,既不回答,也不摇头。
“看来你是知道她在那如今的北皇建武帝身边。”欲绝艳又笑了起来,她道“没想到,她竟能被北皇看上,选去了宫里。如此你二人天各一方,再也无法相见嘞,真是教人惋惜。你现在,还思念你的红儿妹妹吗?”
董显满脸苦相,“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欲绝艳穷追不舍道“你心疼你那妹妹,将‘天下第一匕’浴炎凤都赠予了她,唉,天意弄人……”欲绝艳神色突然变得伤感起来,但这神色一瞬而逝,她又立即笑了起来,“你那妹妹竟跟着别人跑了!哈哈哈哈……”
董显无言可驳,欲绝艳说得句句都是实话,他又有什么好辩解的呢。
“我这不是还有你嘛。”董显说着凑了过来,正要环抱欲绝艳,欲绝艳将他又推开,骂道“臭男人,老娘也不要你!”
“你说你欲留在我处,不再出这留香苑,我今有一事,要告与你,怕是你也不想再留了。即便是你要留,你也会暂时动身离开此地。”
董显见欲绝艳说得如此肯定,不禁好奇是何事情,他问道“会有什么事能让我忍心离开你呢?你且说来我听。”
欲绝艳道“这留香苑中,来往客人不少,也不乏一些颇有权势之人,前些日子,我楼里几个姑娘与我闲谈,她们说起北朝宰相孙乾霸已入死牢……”
“啊!”董显惊道“有这等事!”
欲绝艳道“你急什么,听我给你慢慢道来。”她继续道“听说是因孙乾霸勾结中原各路反贼,欲图谋害皇子李瑾……又曾与那害死领军将军钟锦之事颇有关联,因此才被北皇打入死牢。不过后来将此事查清,原来和孙丞相没有太大的关联。北皇为孙丞相官复原职,但孙乾霸不肯受任,故而辞官回乡去了……”
董显问道“北皇可准了孙乾霸辞官之事?”
欲绝艳道“准了。”
董显神情痛楚,面色不悦。他叹口气道“不想我这兄长贵为丞相,竟受此不白之冤,他年事已高,又从来养尊处优,怎生受得这牢狱之苦……想必他在那大牢之中,吃了很多苦头……他既愿辞官回乡,不再纠缠,那也算是一条出路了。幸有北皇体恤,放他归田。”
董显目光凄楚,怅然道“不想我兄弟二人,竟都沦落至此……”
欲绝艳道“人生之事,多有难料。你凭着蓝溪之底的随侯珠尽享荣华,一经发迹,建了了卢龙堡,多大的威风,到头来,也栽到了随侯珠、浴炎凤两件宝物上;那孙乾霸贵为两朝元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终受牢狱之苦,归隐田园。可见起落风光,皆是一时之事,不可久恋……如我这般,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板,倒也快活。”
董显笑道“你既是老板娘,又怎么会没有权势?既在世上,就逃不过这个字,你又何必可以躲逃?能逃到哪里去呢?只不过有的人被这个字戏耍了一生,而有的人,则被这个字折磨了一生……”
董显逐渐想起,自己与孙乾霸相识相知,最后变成无话不谈的好友,两人虽有着极其不同的背景和追求,但却因一些非常细小的原因变成了至交。董显回忆起来,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又想起来,当年孙乾霸之子孙赫初生,他便带着极其贵重的贺礼,大张声势地前去祝贺。他膝下无子,于是便教这孙赫认他做了义父。
他还想起,孙赫成人那年,自己命人以千枚珠宝打造了一把攒珠万宝棒,赠与了这孩儿。孙赫每每从战场杀敌立功,都要来卢龙堡看望自己……这些事,突然一股脑儿地涌上了董显心头……
“这么说,孙乾霸现在已回老家去了?”董显问道。
欲绝艳道“不错,孙丞相告老还乡了,不再为北皇做事,他已挣脱这张大网,复返田园。”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董显犹豫一会儿,这才又道“我想,我想去看看他……”
欲绝艳道“我知道,那你去便好了,何必说与我听。”欲绝艳穿了衣服,起身道“你去周二那里取一百两银子,我已叫人备好了马,若你何时想去,便去找他,他自会给你安排妥当。”
董显心中感激,但只是望着欲绝艳背影,嗓子似被什么堵住,说不出一个‘谢’来。
吃过午饭,董显自去寻周二,他问来了欲绝艳为他准备的马匹和银两,于是便独自一人上路,前去寻找孙乾霸所在。
董显坐了马,往汴攸城外奔行,一路之上,他都心念着和孙乾霸好好叙一叙旧,好好畅饮几日,攀谈几日。他已经许久没见曾见的故人了。
自郭四叉大闹卢龙堡之后,他便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直觉告诉他,那凭着在蓝溪寻到的随侯珠发家的日子,似乎就要一去不复返了。他这半生以来,积攒下的荣华富贵,已是享之不尽,他也曾经扪心自问,自己得到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他曾经也是一个落魄的浪子,他沿街乞讨过,他也打拼过,见过了世上的各种人,干过各种各样的差事,有时候他也只能勉强糊口,但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无论是他认识的人,还是他经历的事,都深深地扎根在了他的脑子里。
自从他得了随侯珠,一路发迹,白手起家,建了那卢龙堡,又积累巨富,终被冠以一个''''敌国富''''的名号。那个时候,虽然一切都天翻地覆地变好了,他亦结识了五湖四海的达官显贵,但他终究想不起来任何一份值得他怀念的感情……
他时常茫然,时常感慨。终于那四叉花贼闯来了卢龙堡中,将他那富足奢侈的生活打碎。起初的时候,董显多少还有些如在梦里的感觉。即便郭爽这样闹了,他也并没有什么巨大的损失。什么随侯珠、什么浴炎凤,通通都给他们便好了。如今他积攒下的一切,已经够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但终于他还是明白了,自己一直都是被哥嫂嫌弃的那个落魄的失败者,他靠随侯珠得来的东西,没有一丝是属于自己的,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他根本就无法承受。他不想再继续那种生活了。
董显一面恨着郭爽,一面感激着他。那时郭爽背了罗念成又来董府,其时罗念成身受重伤,又请得邈佗来医。董显感念罗念成曾仗义相助。因此将他二人留了数日。郭爽背着罗念成去了东皋山之后,董显便一心归隐,从此再不问富贵达显这一条路。他散尽家财,抛弃了卢龙堡和董府这个他曾迷恋的地方,重新变成了那个落魄的人……
他没脸再去寻哥哥嫂子,因为他曾以‘千里送鹅毛’的书信,拒绝了他们。他现在哪里有脸再回去?
董显举目四望,竟发现无地容身。
最后他想起了留香苑的一位故人,这个人,就是欲绝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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