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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的世界,大规模的恶性异常事件层出不穷,已经远远超出了战前旧时代的零星调查员所能应付的极限。各国政府和民间社会,都亟需能解决问题的专业团体。那个组织应运而生,在战后世界列强的全力支持下,成为战后世界最强大有力的调查员社团和保藏收容物的机构。

不过,远东地区是那个组织力量的末端。即便是在国际自由港幻海市,那个组织也不能完全掌控地下世界,不得不和本土的唐人调查员合作。

澄江的妈妈,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就是与那个组织合作的本土调查员之一,也是她传授了澄江入门的调查员技艺。

十年之前,她在进行那个组织委托的一个任务时横死。那年起,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少年澄江,反而接过了她的衣钵,继续与那个组织合作。

除了对祖传职业的荣誉感,对那些异常事件的好奇心,对幻海市民的责任心,澄江还想调查清楚——母亲到底是死在那些魔物和魔人之手,还是那个组织的倾轧?

真相一旦查明,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而“两头蛇”就是他在那个组织里发展的内线。这十年里,澄江清理魔人,追缴魔物,然后把功劳让给“两头蛇”,换取那个组织往年的秘密档案。如今,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但现在,既然反杀了那个组织的正式调查员,澄江的计划不得不变更——他一时确认不了

一、卡尼斯对自己下手是因为自己即将触摸到母亲之死的真相?

二、还是仅仅发觉了自己把那个组织作为调查对象的正常反击?

三、又或者是卡尼斯那一派人物接管“两头蛇”的势力之后,假借那个组织之名做的清理工作。

敌人的动机不同,自己的应对不同。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回到幻海市区,到过去和“两头蛇”约定的安全屋,确认“两头蛇”的生死和自己真实信息的泄露情况,再做计划。

反正那些法医只能从卡尼斯尸体得出心脏麻痹猝死,然后被游乐场的野猫啃食的结论。在那个组织发现卡尼斯的死亡和致死的真相之前,自己还有活动的时间。

深夜零点,114路的末班夜宵车如期而至。

在幻海市,小轿车是富豪才有的代步工具,澄江要保持闷声发财的低调,也心疼油钱,绝对是不会买的;而靠两条腿从游乐场走回市区,得花上一个通宵;在争分夺秒的现在,即便不情愿,搭114路回城是唯一的选择。

澄江拎起双肩包走进114路,他的黑猫紧跟着钻进车厢。0点这个时段,除了司机,这辆114路再没有别人,就澄江和他的猫,位置随便坐。

澄江往车票箱丢了零钱,向驾驶座上的那个司机打了一个招呼,

“嗨,美女,怎么称呼?过去没见过你,今晚上和114路的老师傅调班了吗?”

今晚的驾驶座上是一个高挑的女司机,一头大波浪卷的乌发,胸部丰满,目测e,小麦色的皮肤,长手长脚。她侧过脸,是一张美艳又英气、三十岁不到的脸。

澄江的心里一荡,虽然从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自己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觉。

“大波浪”没有答理澄江,长腿的皮靴一踩油门,114路开了出去。

澄江扁扁嘴。他的那只幽灵般的黑猫随即跳到驾驶座后面的那个座位上,张牙舞爪,正对着女司机的后脖颈。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这个草木皆兵的时候,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可能是那个组织的又一个调查员。

“美女,这个时段虽然没什么乘客,你也不能为了早点下班,跳过站点,超速飙车吧。”

万籁俱寂的都市,万花筒般的街景疾速变换,114路一站也不停靠,径直上了跨海大桥,大巴的车速陡然飙升,简直赶得上棒球击球的球速!

澄江的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瞄了下自己的黑猫,那黑猫悄悄地贴到“大波浪”女司机的脖子上,像一块围脖那样挂在上面,猫爪往“大波浪”的咽喉粘上去;同时澄江的手拉开双肩包的拉链,摸索里面的东西。

“大波浪”道,

“这个时段大桥上没有别人,如果你要对我动粗,也波及不了幻海市民。现在,我们谈谈吧,就我们两个。”

接着,澄江的心里一揪!

——“大波浪”一反手探到自己的脖子后,猝然揪起缠在她脖子上的黑猫!还没等那黑猫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提着那黑猫的后脖颈,放到澄江的眼睛前面,晃了两下。“大波浪”的指甲深深掐进猫毛皮下的肉,那猫这才觉得痛到心里,喵呜求救。

“大波浪”提猫的手伸到车窗之外,就像扔掉一袋垃圾,把这只黑猫扔了出去。澄江只听到黑暗的车窗之外短促、密集、刺疼心灵的翻滚、摩擦、撞击、重物落水的声响。那只黑猫彻底消失了。

“澄江,单单这个幻海市就不只你一个人拥有‘缚灵’,也不只你一个人能看到‘缚灵’。就凭现在的你,要和组织对抗,是自寻死路。”

她冷冷道。

澄江一哼,他的手从双肩包里伸出来。现在他的手上拿着一把从黑市购买的柯尔特手枪,指着“大波浪”的心口。

在澄江这十年遭遇的各种情况里,那些千奇百怪的收容物和异能并非无往而不利。比如现在的情况,眼前的女人有一对看穿“缚灵”的眼睛,废了自己的黑猫;又套不出她的名字,让自己手头的《录鬼簿》没有用武之地。所以,澄江始终随身备着手枪这种简单粗暴的热兵器,应付不了那些怪物,但足够对付血肉之躯的人类。

他问“大波浪”道,

“你是卡尼斯的上峰吧。“两头蛇”是生是死?你的组织对我有什么意见?我们之间可以补救,还是不可以补救?”

看来,卡尼斯显然提前知会了这个女人和澄江的会面,否则那个组织绝不能那么快觉察到自己反杀得手。

“大波浪”对澄江的那把手枪毫无慌张之色,她道,

“我是组织派遣到幻海市的审判官。b级调查员卡尼斯向我秘密报告了你通过‘两头蛇’窃取组织情报的行为。评估了整个幻海站官方调查员的能力之后,我不认为任何一员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拘捕你的把握。卡尼斯无视我的提醒,质疑我的判断,他也得到了自己要的结果。你,只能是我的猎物。”

澄江暗想原来,现在只有死透的卡尼斯和这个女人知道自己对组织做的调查。如果能干净地处理掉她,那么自己仍然可以继续调查母亲的死因。

他遗憾道,

“a级调查员是这个世界上最精英的调查员,在幻海市你们的组织也只有三个a级。如果连他们都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到胜过我的希望,美女,你又有多少把握呢?”

在“两头蛇”过去提交给组织的记录里,掩盖了澄江一切的作为和实力,把澄江的工作成果全部归到自己头上,成为“两头蛇”在组织升迁的资本。这个女人不知道是如何从“两头蛇”的那堆胡七八扯的记录里,推测出自己真实的水平。

澄江不禁有知音之感,又为这个女人惋惜——她从哪里来的自信,能应付站在整个幻海调查员之巅的自己?

“百分之百。”“大波浪”淡然道,“我是‘猎人’,也是‘收藏家’。”

澄江一震!他喃喃自语——“当个收藏家,谨慎地品尝。”

“砰!”澄江朝女人扣下了手枪的扳机。

“大波浪”的双手也瞬时一晃大巴的方向盘。

整个夜宵车激烈地摇摆、打转,就像惊风骇浪之中的小船。那颗澄江发射的子弹没有给那个女人开成窟窿,早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这辆棒球球速的巴士已经没有了司机。

澄江翻滚在狂乱旋转的巴士里,晕眩、呕吐、精神无法集中,身不由己。他想,这大概就是出入怒海之间的经验,身为一个幻海小市民,他只远远眺望过海岸,可从来没有去过真正的大海,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受一样的罪了。

而那个女人却在这怒海般的状况出入自由。她的身影自如,和这巴士癫狂的摇摆韵律和谐一致,她的人已经离开了方向盘,挥开长腿,一脚接一脚往澄江的身体上暴踢,踹掉澄江的手枪,踢碎澄江的关节,踩烂澄江的手掌。

——千乘万骑,搜山检海。感知猎物,屠杀猎物。她是“猎人”,这是调查员里最纯粹最原始的暴力职业。

现在,澄江终于理解为什么这个女人能觉察到自己的缚灵,为什么能在这辆死亡巴士里从容地殴打自己!自己的黑猫对她只是普通不过的兽魂;对别人而言的死亡巴士,是她始终听话的骑乘。

而他只是一个“商人”,调查员里一个靠头脑和话术安身立命的职业,在正面的肉搏里怎么能对抗这个至少a+级的猎人调查员!

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积攒的a级收容物身上。现在这局面,通过各路门道交易来的永远未知的神秘商品,才是一个“商人”翻盘的本钱。

“喀嚓”一声。澄江的身体又响起一根骨头断裂的声音,随即像死鱼一般平躺。“大波浪”的膝盖顶在澄江的后背,死死压住他的反弹。

那辆死亡巴士神奇地没有倾覆,或者滚到海里,而是在打了不知多少圈后,安静稳当地停在了跨海大桥的中央,死一般沉寂下来。

“你的生命力很强嘛,像一只蟑螂。一般人这时候已经被我打死。”这个时候,她的声音里反而燃起了某种热情。

现在澄江还有一只手掌可用,鲜血流淌,但机能完好,埋在西装的内侧口袋,那里不只一枚铅笔,还有一样东西。

“你要拿我怎么样?”澄江发出虚弱至极的声音。

女人道,

“你听说过一个泰西的神话吗?神给了他的孩子两个选择过一种幸福却平静的人生,或者走上凶险但奇妙的历程。现在,你也要从这两个选择里挑一个。”

澄江的手摸上内侧口袋的那样东西,忽然停住了。

他听过这个故事。那是很小的时候,他妈妈给自己讲过的故事。很久之前,在他妈妈横死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会一直把这条调查员的道路走到底。

那个女人的建议,完全不予考虑。

“我喘过气了。我们的战斗还没完。”澄江道。

澄江埋在西装内侧口袋的那只手,已经用自己的鲜血浸透了紧握的那个东西——仿佛他全部的魂魄、剩下的所有生命能量都在流向那件东西——然后他的手掌旋转那件东西,就像旋转钥匙去打开一扇本来并不存在的门。

——那是一枚祖传的青铜古钱,这枚古钱可以被一只手掌完全握住。钱的上半部分和唐国的普通古钱区别不大,外圆内方;但钱的下半部分却伸展出来,犹如一口长方体的钥匙。此钱名曰,“天宝金匮”。

“门已经启动,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即便去那里,我也要带走一个组织的审判官。”

澄江的声音忽然疲弱之感尽去,反而给那个女人一种回光返照的感觉。

有东西从澄江的身子下面漫出来!是一团像活物那样蠕动的浓重黑影,像涌泉那样迅速地扩大。

澄江艰难地侧过自己脸,凝视压制着自己的那个女人。

女人的脸庞流露出忧虑、伤痛,甚至有一点自责。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扩大到完全笼罩两个人的范围。有无数奇怪的眼球在黑暗之中睁开,就像孔雀开屏那样,也像澄江那样凝视着那个女人;还有什么东西的低语从隧道般的黑暗深处回响上来,呼唤着他们。

被那无数的眼球凝视,女人仿佛瞬时电击一般,一下僵直!她怒喝一声,勉力挣动两根还能动的手指,也从她的上衣的口袋里夹出一样东西。

澄江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女人的手上,也有一枚和自己的“天宝金匮”一模一样的钥匙状古钱!

这绝不可能!

整个世界只有两枚“天宝金匮”,全部落到了他们这个“商人”传承的家族之手。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有这枚钱!

啊!

澄江忽然头痛欲裂。是呀,他的母亲是有两枚“天宝金匮”,一枚给了自己,那,还有一枚给了谁?!

自己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记忆,以至于到了现在才回想起来。澄江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见到这个女人,自己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离开人世的妈妈,并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你是?”他用剩下不多的力气问。

“傻瓜!没有走到这一步的必要,让我把门关上!”她道。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扩散满整个巴士,车厢这个六面体到处都是诡异的眼球。

但那枚古钱在手,女人的一条手臂反而能动了。她把自己的那枚钥匙般的“天宝金匮”猛地插进一只黑暗里的眼球,急旋钥匙柄,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抽搐,立刻开始收缩!

“我离调查她的死因真相只差一步之遥。为什么要阻止我?——还是,你已经知道了真相?”

澄江问那个女人。

“你不是收藏家。对这个战后世界,对那个组织,对组织后面的力量,你是自寻死路。你不该走那条路,你应该拥有幸福和宁静。”

女人注视着澄江,不容置疑道,

“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从整个车厢回缩到澄江的身下,她把那枚关门的“天宝金匮”从缩小殆尽的黑暗里抽了出来,扎向澄江的一只眼睛,像旋转钥匙那样拧动。

然后,澄江陷入了意识的完全虚无,有一扇门对他彻底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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