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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猪圈前,谢必安都精神恍惚,仿佛整具灵魂还停留在范无救对南山说的那句话当中。
范无救这样说,是可怜南山的遭遇?还是敬佩他的牺牲?
应该都有。
可他分明在那鲜少袒露真心的恶鬼眼中,看到极深极怨的一抹痛恨。
这一人一鬼,此前从不相识,南山也没有半点招惹过范无救,他应当不是恨他。
但他一字一句,虽低着头,说起“这世上”,说起“太多人”,眼中的恨意却又那么明显,甚至指掌都扭曲了起来,好似随时要握成拳,要人命。
他到底是在恨着什么呢?
想不明白……
吐出一口咸腥浊气,谢必安褪下染血衣衫,将自己沉在滚烫的水面下,就这般蜷在沐浴之用的木桶中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这几天几夜,没有什么撕心裂肺不可愈的伤疤,但他太累了。
于是梦里,也都残酷……
……
当一切过往,已如蜉蝣零落,那么是不是即便苦守到碧海成枯,苍石已烂,也再难追回生而为灵的一点意义?
谢必安不是个爱做梦的鬼。
地府当差五千多年,也唯有与几位夫人姻缘了去后,会断断续续的做几年相思之梦。
可这一遭,大概是他困倦至极,临睡前又满腹心事,还不管不顾的将自己埋在了水底,故而当睡意侵占大脑,梦境纷至沓来……
好长啊…
好长的一个梦啊……
不,这不是一个梦,这像是无数个残梦相叠,拧在一起,朝他滚滚压来。
梦境里有女人,有男人,他看不清。
他们的脸太模糊,甚至连颜色也不明朗。只如枉死城中的幽灵一般,鬼魅缠绵的漂浮在他身边……
这样糊涂而没有意义的梦境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看到一张清晰的脸。
可他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整具身体便全冷了。
那张脸--四千七百年前,将他的挚友生吞的恶鬼!
他还记得,至死不忘的记得,当他赶到时,恶鬼狰狞的脸上,嘴角还挂着鲜红的血,齿缝里还塞着赤红的肉。
那是他的朋友啊!
他记得,盛怒之下,他眼瞳碧绿的掐着恶鬼的脖子,听到那里头,骨骼不堪重负,一点一点崩碎的声音。
犹不解气。
他恨这个恶鬼!
此生极恨!
恨到欲千刀剐其身,烈火烹其心!恨不能让其在那连绵的阴山下,在那无边的血海中,尝遍十八层炼狱,每一分噬魂夺魄的痛苦和折磨!
他恨到几乎也在一瞬间化身为万怨的厉鬼,恨到几乎也要用牙齿咬碎恶鬼的每一寸骨血、每一片灵魂!
可最终,在恶鬼求饶着,恳求他不要将他送给范无救时。
他敛去了瞳孔中的所有森然。
他当然不会把这个恶鬼送到范无救那里去。
他知道,范无救会很乐意帮他这个忙,好好的折磨这个恶鬼。
但他又不能也不想什么事都交给范无救。
恶鬼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将他交给地狱里的黑无常,那么于他而言,就算逃过了最大的磨难了。
他只需要看起来再诚心一些,好好恳求这个向来不怎么会折磨鬼的白无常,想来也不会有太多的折磨。
恶鬼这每一分神色,谢必安都看的清清楚楚。看的心脏如坠寒冰地狱般,冻的比玄冰还要冷酷。
他记得那时候,他面色平静如万年不起一波的死亡海水,顺着恶鬼的心思说“我的确不会像无救一样折磨鬼。想到最后,也只是觉得,自由很珍贵,失去很可惜。”
自由很珍贵,失去很可惜,所以呢?
在恶鬼颤抖的目光中,麾下的白衣鬼差们走上前来,有些糊涂的同他请示“白爷,您的意思是……?”
那时他怎么说?
哦,对了。
他说“囚着,囚到魂飞魄散为止。”
这世界,轮回许会崩塌,善恶或有尽头,就连修好十余万年的天神与恶魔,保不准哪一日也会想不开再打一架。
但那个冥王曾经说过,一个魂魄,若饮了三途河水,获得永恒鬼身,再废去他所有力量,隔绝所有阴气。
那么在不受到什么伤害的情况下,他永远也不会魂飞魄散。
这很好。
他就要这个恶鬼,在一个无人可知,无人可闻,永恒孤独的地方,永存不灭。
他就要他,用这宇宙未来的所有时光,来忏悔罪孽……
那都是四千多年前的事了……这光影迷蒙的梦里,怎么他又见到这样一张脸了呢?
谢必安心神疲惫。
他将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一起,在仿佛一个很温暖的地方,蜷成乳白色的一团。
可梦境不停。
他埋着头,又听到远处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
那女子幽幽哭着“必安,你回来啦…必安,你终于回来啦……”
那是…声音由远及近,他睁开眼,胸前埋进一张苍白发抖的脸。
是阿离?
她怎么…这么难过呢?
他无措的拍抚着她的背“阿离,别哭,发生什么事了?”
梦中的冥王,哭泣着,却没有眼泪,只有她苍白的脸颊,苍白的手指,在空旷阴森的无常大殿之中,紧紧的拥抱着他。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不断的呜咽着,摧心断肠般的呜咽着“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必安,多少年了…我们等了你多少年了……你可算是回来了啊……”
多少年了?他们等了他多少年了?
他们……他们又是谁?
还没等他想明白,天旋地转之间,这漆黑色的大殿便扭曲消散……
而待前梦破碎后,再次浮现在他眼前的,似乎…是火山地狱里的滚滚岩浆,他目之所及,一片炽热窒闷。
既是火,该是焚身般的桀骜干净。
可火山地狱的岩浆,却非金红之色,而是流满脓血剧毒一般的黑,黑到发紫。
这是他平日里最不愿来的几处地狱之一。
可当下,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掌中正提着团东西。
既是地狱,那东西应该是个背着深重罪孽的鬼魂。
但是哪个鬼魂呢?
他凝神望去,只见这鬼魂似乎在来火山地狱之前便已受过极刑,浑身血肉模糊,筋骨俱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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