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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瀚占据的四个乡,很快就被废除,反正“乡”只是地理概念。
所有地盘,改为八个镇。
每镇设一个中心村,四个自然村,赵瀚总共统治五十个村。
这些村也被重新划定,面积都有所扩大。一个大姓当中,掺和许多小姓,不让某姓在某村占绝对优势。
尽量打破宗族影响!
虽然大地主要么被杀,要么被强迫分家。但同姓长期主导村落,假以时日必定形成新的宗族势力,赵瀚无法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但可以努力延缓它的出现!
基层官员数量不足,既要忙着清丈分田,又要忙着搞行政区划,整个冬天都混乱得一逼。
萧氏提供的那个举人,本来就不愿意从贼,又苦于高强度工作,直接撂挑子不干了。他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堂堂一个举人,整天跟泥腿子打交道,甚至还要跟女人打交道,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李邦华、欧阳蒸两人,每天在各村镇溜达,身边还跟着几个士卒。
“快快住手,有话好说!”
几个宣教员飞快奔跑,从李邦华、欧阳蒸身边掠过,因为前方的田野里正在打架。
在分田期间,隔三差五就要打一架。
有时是怀疑分田有问题,村民殴打公务人员。
有时是因为田界纠纷,村民之间互相动手。
欧阳蒸幸灾乐祸,讥笑道“赵贼就是在乱来,好端端许多村镇,这些日子被搞得一团糟。”
李邦华一直只看不说,此刻终于忍不住“宪文,你是神童出身,真觉得赵贼是在施行乱政?”
欧阳蒸黯然,埋头无言良久,叹息道“唉,晚生只能这样想,难道还要拍手喝彩?”
二人继续前行,很快来到闹事的地方。
却是村民怀疑分田有问题,宣教员带着村民重新丈田,果然查出是丈田人员在乱搞。
这两个负责丈田的,一个来自萧氏,一个来自刘氏。两人伙同作弊,给各自族人多分,给其他村民少分,欺负村民们不识数。
“带走!”
宣教员直接抓人回去,移交给刑科官员处理。
“抓得好!”
“逮回去砍脑袋!”
村民们拍手称快,也不围观分田了,一起押着人回去审查。
宣教员根本拦不住,只走出几十步,就有村民动手打人。等回到镇公所时,两个分田作弊者,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
李邦华走累了,盘腿坐下田埂上“宪文,你会从贼吗?”
“宁死不从。”欧阳蒸说道。
李邦华苦笑“观政多日,我都想从贼了。”
欧阳蒸惊道“先生,你可不能做此想,怎能助纣为虐呢?”
李邦华望着无垠田野,语气有些幽怨“此间事务,公正无私,轰轰烈烈,不由令人想投身其中。你若在朝廷当过官,你若为政处处被掣肘,就知道这种做事的感觉有多美妙。”
欧阳蒸突然眼含热泪“这大明究竟怎的了,衮衮诸公,连个反贼都不如吗?”
“唉!”
李邦华叹息一声“积重难返,大厦将倾。老房子要倒,住在房子里的人,没一个是无辜的。包括我在内,也一直在拆房子。”
“先生正直为国,甚至因此罢官,怎能如此自怨自艾?”欧阳蒸真的害怕李邦华从贼。
李邦华拔出田埂上一根枯草,捏在手里把玩道“我考中进士之前,家里连年卖地,卖得只剩下六亩田。祖母过世,棺材都没有,用稻草裹着偷偷下葬。而今,我家良田上千亩,这些都是怎么得来的?我罢官归乡,主动上交田赋,吓得知县亲自把粮送回我家。”
欧阳蒸不由莞尔,又收起笑容“先生就算罢官,也是一品大员,知县哪敢收先生家的粮赋。”
“这几日,我打听过了,”李邦华说道,“那赵贼把上万亩田地,都捐给武兴镇公所,偏偏留下一百亩。他是舍不得那一百亩地吗?非也。他要留着一百亩地,给镇公所按时缴纳田赋,别的贼官就不敢避逃赋税。”
欧阳蒸哀叹道“晚生一直骂那赵贼,可心里却还是佩服的。”
李邦华说道“京畿皇田,成祖皇帝的时候,每年也要缴纳田赋。成祖以身作则,皇帝也要交粮,天下官员自然也得交粮。可成祖驾崩之后,皇田就再没有纳过粮。上行下效,勋贵文武,又有哪个愿意纳粮?”
“所以应当变法,大明需要一个张太岳(张居正)。”欧阳蒸说。
“你不明白,张太岳当年变法,主要是针对江南,而且人亡政息,”李邦华摇头道,“西北百姓,江南小民,如今被一条鞭法害苦了。若没有一条鞭法,可能西北流贼都闹不出那么大乱子。至于江西,士绅太多。我家里不纳粮,别个家里会纳粮?士绅都不纳粮,国库哪能不空虚?”
欧阳蒸说道“所以还是得变法,彻彻底底的变过来。”
“自上而下,已经变不得了,”李邦华指着被清丈出的田亩,“须得自下而上,如此才能扭转颓局。若赵贼能坚持两三年,半个江西都会是他的,到时必成尾大不掉之势!”
欧阳蒸说道“赵贼滥杀地主,必不能成事。”
李邦华笑着说“愿意献土的地主,他可没有滥杀。他若真的滥杀,我反而不用担心了。”
李自成一直招不到读书人,就是因为身为流贼,始终没有根据地可言。每到一地,必然拷饷,杀地主抢粮食,裹挟百姓开溜。
这让读书人怎么投靠?
扔下自家的产业不管,跟着李自成一起跑路吗?
赵瀚则不一样,他有根据地,他赖着不走。
地主家的产业,都在赵瀚地盘上,但凡不想死的,只能硬着头皮从贼。
欧阳蒸回望身后的士兵,低声问道“朝廷为何不派大军征讨赵贼?”
李邦华说“没钱,没兵。朝廷的士卒粮饷,要么拿来对付流贼,要么拿来对付鞑子。江西贼寇,只能靠地方官征剿,你觉得哪个地方官,能把赵贼给剿了?”
欧阳蒸灵光一闪“可令士绅操办团练!”
“那也是个法子,”李邦华随即摇头,“其一,朝廷不会允许士绅办团练;其二,若是允许地方团练,大明就名存实亡了。”
欧阳蒸默然。
李邦华也不知该说什么,反贼的政策,他看得越多,就越有投贼的冲动。但他不能投贼,他是前任兵部尚书,他的父亲和兄弟,还在大明的统治之下呢。
两人在乡间走了一遭,结伴回到永阳镇。
赵瀚的统治中心,已经从武兴镇迁出,永阳镇现在才是核心基地。
八镇公所之上,是赵瀚的总兵府,军政事务一把抓,有些类似应天时期的朱元璋。
庞春来是首席文臣,费如鹤是首席武将,萧焕负责军事后勤,左孝良主管民政事务,费纯督管钱粮事务,陈茂生负责宣教,黄顺甫调任永阳镇镇长。
以上七人,便是核心团队。
萧氏那些大族贡献的人才,都还处于试用期。唯一的举人,已经扛不住繁重工作,也不愿跟泥腿子打交道,自己辞官回家读书了。
只有扛过这个艰难阶段,又表现优秀的大族子弟,才能真正获得赵瀚的认可。
举人、秀才投贼,就能立即获得重用?
想得美!
路过镇公学时,听到学校里朗朗读书声,李邦华不由驻足多听了一阵。
欧阳蒸说道“这赵贼,真是一言难尽,竟然知道大办学校。”
何止是大办学校,李邦华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赵瀚抢来的钱粮虽多,却要安置陆续回乡的流贼,还要安置在府城投军的游民,又购买了许多玉米、红薯种子。
那些钱粮,已经渐渐不够用了,顶多撑到明年夏粮收获时节。
即便如此,赵瀚依旧挤出钱粮,在每个镇都兴办官方学校,相当于大明的一个乡有两所公学。
免收学费不说,还给所有适龄学童,免费提供一顿午餐。
不送孩子读书的家长,被查出来就罚钱!
赵瀚甚至招来一批旧式学童,即连生员都考不上的读书人,亲自教这些人“泰西算术”。估计再过几个月,这些旧式学童,就能熟练掌握四则运算,就能分配去各镇公学当数学老师。
回到住处,已是中午,士卒端来饭菜。
全是粗茶淡饭,李邦华还能接受,毕竟年轻时连饭都吃不饱。
欧阳蒸却吃腻歪了,他可是大族子弟,从小锦衣玉食过来的,这些日子夜里都在返酸水。
有时候,欧阳蒸甚至在想,但凡赵贼待他尊重些,他估计就愿意投贼了。
“吃不下?”李邦华笑道。
“就快习惯了。”欧阳蒸只能说,然后硬着头皮吃饭。
李邦华嚼着杂粮麸饼,就着菜汤艰难咽下,感慨道“我听人说,就连赵瀚自己,每天也是吃的这种东西。早晨连饼都不吃,只吃稀粥就咸菜。如今钱粮紧缺,在夏粮收割之前,所有官员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欧阳蒸笑道“哄骗小民的把戏而已。”
“我倒是相信,”李邦华说道,“此贼志向颇大,并非贪图享受之人。他府上只有一个丫鬟伺候……嗯,他说是女佣,而且还是姿色欠佳的女佣。另外就有一个婆子浆洗煮饭。造反快一年了,至今不近女色,每日粗茶淡饭又有什么稀奇?”
欧阳蒸收起笑容,狠狠咬了一口麸饼“此贼之志向谋略,若能在朝做官,必为国之干臣。”
李邦华摇头说“如今那位温首辅,同样清廉得很。不住大宅,不爱女色,家奴很少,吃穿从简。就私德而论,温体仁堪称大贤。”
“此为朝廷之福。”欧阳蒸说。
李邦华却说“温体仁非但私德高尚,而且过目不忘。再繁琐的公务,他都能轻松处理得宜。只见过一面的小官,他都能记住其姓名籍贯。论私德,我不如温体仁;论能力,我也不如温体仁。温体仁若生在国朝初年,必为一代贤相!但是,自新君继位以来,温体仁一件正事都不做。”
欧阳蒸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道“怎会如此?”
“做了正事,就肯定会犯错,”李邦华说道,“我就是因为做事,才被罢官归乡的。”
欧阳蒸以前只是瞧不起地方官,听李邦华这么一说,彻底觉得大明没救了。
认认真真把饼子啃完,下午又去村镇溜达,晚上欧阳蒸怎么也睡不着。
翌日清晨,欧阳蒸跑去找李邦华“先生,我想从贼。”
李邦华说“随你吧。”
欧阳蒸害怕李邦华生气,解释道“大丈夫在世,总得做些事情。听先生说了朝局,晚生实在看不到前途。就算晚生金榜题名,也不过在朝廷做木头,还不如从了那赵贼呢。”
“去吧,去吧。”李邦华并不阻拦。
欧阳蒸拱手说“先生,告辞!”
反贼都得给自己取个假名,赵瀚改名叫赵言,欧阳蒸直接改名叫欧震。
这货从贼之后,也没得到重用,只是被扔去永福镇协助分田。
欧阳蒸并不感到失落,因为他观政多日,知道只要干得好,就肯定被快速提拔。
眼看就要过年了,李邦华也有些忍不住。
他实在闲得慌,这里找不到好书读,整天都无事可做。而四邻八乡,又搞得热火朝天,李邦华很想投身其中。
因为,赵瀚在做正事,都是李邦华一直想做,却又不可能去做的正事。
腊月二十八,李邦华前去拜见赵瀚,想要掏心掏肺辩论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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