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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皎一进门,就瞧见了一道负手而立的身影。

正是景尚书,一身半旧的灰色道袍,因着他清瘦的身形,还有那一头半散在肩头,不知何时全然霜白的头发,竟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他正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正是出自九嶷先生之手,徐皎头一回看时就两眼放光的那幅青绿山水图。

徐皎看着眼前的景尚书,心中骤然腾升起一丝不忍,眼前这位垂垂老矣的老头子,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他最看重的儿子,为了这个家族,憋屈不甘地死去。而如今,他最看重的孙子,又重蹈覆辙。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间至痛,而这至痛,眼前这老人却经历了一回,再一回。何况,他失去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儿子,或是一个孙子,更是景氏强盛的希望。徐皎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她离开时,景尚书不过花白的头发为何会一年之内就全白了,或许就是因为真正伤心了,所以,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真的只想带着阖府上下,回乡去?

许是她许久没有动静,一直负手而立的景尚书觉得有异,狐疑地看了过来。

徐皎暂且压下种种疑虑,蹲身敛衽深福了一礼唤道,“祖父!”

景尚书果真苍老了许多,面容清癯,之前面庞红润,如今却尽显老态,透着不太健康的青白之色,眼窝深陷,越发显得一双眼睛锐利。而此时,那双锐利的眼睛再没了从前温和的伪装,带着不再掩藏的审视,将徐皎紧紧盯着。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在这如同刀子般的目光中沉不住气了,徐皎却没有半点儿异样,由着他看,眼观鼻,鼻观心,她兀自沉静,波澜不惊。

景尚书目光闪动了一下,总算收回了视线,沉声问道,“为何要回来?”

眼前是个再聪明通透不过的,如今的凤安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按理,以她的聪明,不该回来才对。

“本不打算回来,可收到了凤安的消息。因着如今中原的局势,我收到消息有些晚,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回来。”徐皎目光清澈,语调更是平淡,可正因如此,在官场浸淫了大半辈子的景尚书一眼就能看穿她这番话的真假。

景尚书挑起眉,“知道了,回来了,你又待如何?”

“那祖父呢?祖父又待如何?当真要丢开这里的一切,带着一家子回乡去?”徐皎不答反问道。

景尚书眉心一跳,望着她的目光沉了下来,片刻后,却又再度转开视线,如方才那般,仰头望向墙上垂挂的那幅画。

徐皎一时气噎,眼前这只老狐狸再清楚不过她的真实身份,莫说她只是个冒牌货,就算她是真的景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景尚书只怕有些事也绝不会轻易对她吐露。

徐皎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语气,抬起头与景尚书一般抬眼看着那幅青绿山水,才又道,“有些事祖父怕是不知,从我还没有出嫁时,陛下便让我临摹起了父亲的画作。”

徐皎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总算是引得景尚书心口惊跳,惊得他骤然转眸望向徐皎,眉眼间俱是藏不住的复杂与惊骇。

徐皎平平静静地回视于他,嘴角轻勾,“昨日我刚回来,陛下居然又是提及此事,真真有些迫不及待。而今日我来景府,也是昨日离宫前,陛下特意等着,提点我的。”

徐皎注意到自己每说一句,景尚书面上的表情就有一瞬的变化,只是那变化却是情绪寸寸深敛,待得她说完时,景尚书面上已是一片端凝,半点儿情绪也看不出了。

这只老狐狸!徐皎今日可没有那个兴致再与他弯弯绕,眉心一皱,便是断然道,“当年父亲入宫那一月,到底是做什么去了。那几幅画怕就是在那个时候所作,画中有秘密,而且还是不小,且绝不能让旁人知晓的秘密,所以,父亲出宫之后不久,大伯父就出现在了出征名单之中,这根本就是针对父亲所设的杀局。”

“父亲清楚,祖父也清楚,父亲为了景家,即便心中不甘,也是别无选择。而祖父,为了保全景家,便舍弃了我父亲。”徐皎目光定定将景尚书说着,再不藏着掖着,清澈的眸光注视之下,恍若一切隐藏的污垢都无所遁形,字字铿锵,字字如刀,割得人心间生痛。

景尚书端凝的面容被寸寸割裂,苍老枯瘦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徐皎瞧见了,双瞳不落忍地微微一缩,却又暗自一咬牙想道,不能心软,她就是要彻底打破老头子的防备,才能与他开诚布公,他们明明有相同的敌人,他们明明可以站在同一阵线上,何况,九嶷先生也好,景钦也罢,理所应当该为他们讨回公道的,不该只有她这个女儿和妹妹,还有他这个父亲与祖父。

“舍弃便舍弃了,我父亲的死,为景家换来了十几年的太平和富贵,祖父只怕早就忘了。可如今二哥哥呢……祖父明明都知道,那都是谁的错。二哥哥为他卖命,可他呢,一旦出事,就毫不犹豫推二哥哥出来背黑锅,说舍弃便舍弃,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一样的凉薄,那咱们就只能认命,咱们家的两条人命就这样轻易算了吗?那可是两条人命,那是我的父亲和兄长,那是祖父您最看重的儿子和孙子,难道祖父当真甘心吗?当真连公道也不为他们讨还了?”

徐皎字字如刀,不留情面,专挑着景尚书的痛处扎,直刺得景尚书所有的克制都成了徒劳,他面上的血色随着心底的伤口,挣扎着一点点流出体外,一张面容白惨惨的,他站不住了,踉跄着往后退去,腿弯碰到身后的椅子,一软,他便是瘫坐在了那张椅子里,过了半晌,他才积聚起力量,重新抬起眼望向面前长相甜美,此时却面沉如水,眉眼间俱是威势的年轻女子。

“你想要做什么?”景尚书语调有些气弱无力地问道。他知道眼前这女子聪明狡黠,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居然将家中隐秘看得那样清楚。此时此刻,看着面前这人,他心情是复杂的,若这是他的亲孙女儿,那或许……

谷鶑  “祖父不必忌惮于我。”徐皎轻易洞悉了景尚书复杂的眸光中掺杂着的一丝猜忌与戒备,语调淡淡道,“即便我身上没有流着景家的血,可我认自己是我母亲的女儿,我便是景玥,也永远不会做有损于景家之事。”

因为她这一句话,景尚书心中那一瞬的惶惶总算平息了大半,另外一半却还是萦绕不去,让他一颗心惶惶无依地悬在了半空之中,“这些你都知道,那你到底想要怎么做?怎么……讨回你所谓的公道?”

“不怎么,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而已!我骨子里就是个睚眦必报的,见不得我的仇人,一次次地伤害我的亲人,却还能高高在上,总要让他也跌进泥潭里,尝尝失去一切,又生不如死的滋味才好。”徐皎甜甜笑着,却用最软糯的嗓音,说着最狠的话。

即便是景尚书那一瞬间都觉脚底生寒,哪怕他不是她的仇人。

“所以……祖父会与我合作的吧?毕竟,我们的目的一样。”徐皎笑眯眯道。

这一回,景尚书当真觉得寒意直窜背脊,这回,是替自己寒的,他缩了缩双瞳,望着面前笑微微的女子,转眼汗浸衣背。

“祖父这是想问我如何知晓的?”徐皎见他嘴角翕张,却半晌没有吐出言语,遂笑着道,“其实我刚开始听说祖父居然起了心思想要举家回乡时,确实又是生气又是疑惑,气祖父你居然当真要放任父亲与二哥哥这样白白死了,以为祖父你老糊涂了,不知道你这一走,怕是会为景家招来灭顶之灾,可再仔细一想,这事儿外间并无传闻,方才祖母也未曾向我透露,想来,这还是捂得紧的秘密,想必大嫂嫂也是得了吩咐,不得外传的。”

“只是我与大嫂嫂在闺中之时便素来交好,她又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只将我当成了景家女儿,她的小姑子,景家的秘密要保守,却不会将我算在其中,这才会对我透露一二。”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祖父精明了一辈子,就算二哥哥的事对您打击颇大,也不至于让您一蹶不振,甚至是糊涂至斯。即便您心灰意冷,当真生了回乡之心,也不会让阖家上下置于险境,景家要走,那便只能是完全安全之时才会走。只要紫宸殿那位还当权,那于景家而言,就不会有真正安全之时。大嫂嫂说年后开春儿时,想必那时凤安城大事已定,可祖父是如何知晓的呢?”

“只能是因为祖父与李家军通过气了,咱们府上,有大嫂嫂在,祖父要与李家通上气,并非难事。可这样要紧的事,李家居然会告知祖父,只能说明祖父已是上了李家的船,或许,这才是李家谋逆,大嫂嫂身份尴尬时,咱们家也不肯退亲,仍然坚持求娶的原因?”

说不出心中失望与否,可如今想来,一切才合乎现实。哪儿有那么多的情深不变,尤其身在大家族,又是在景钦已死,景家只剩景铎这么一根独苗的时候,他的婚事又岂是他一人好恶所能决定的。

而随着她抽丝剥茧一般的解说,景尚书的脸色已是由最开始的震惊慢慢回落,成了一片死寂,徐皎一看便知自己果真猜对了,忙笑着道,“祖父当真不必如此,都说了咱们是一路人,告诉祖父这些,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告诉祖父,加上我,于你们的大计而言,不会有害处。”

事实上,她与李家军的联系比起其他人都还要深的多,可不到万不得已,徐皎不想揭露出来。

她想自请上贼船?景尚书终于明白了过来,“你想知道什么?”过了片刻,景尚书缓和了脸色,沉声问道,“先说好,能告诉你的我就告诉你,不能说的你不能勉强。”

徐皎灿笑如花,“那是自然。祖父该知道,我自来懂事,断然不会让您为难的。”

徐皎与景尚书在外书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崔文茵派人来请他们去百寿堂才算歇下,景尚书和徐皎都是面色如常去赴了家宴,景大老爷和景铎仍然没有出现。

崔文茵内外操持着,很是能干,只是如今的景府,很难将一顿饭吃到其乐融融。

徐皎来景府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留在那儿为难自己,也让景家人不自在,用罢了饭便是起身告辞。

马车晃晃悠悠从景府门前驶离,直到再瞧不见景府的门楣了,徐皎撩起车帘一角的手松开,帘子垂下,将视线遮蔽,徐皎这才淡淡瞥向半兰问道,“打探得如何?”

半兰点了点头,“说是大郎君和崔娘子一直淡淡的,新婚夜大郎君喝得烂醉,直接误了洞房花烛,之后大郎君更是直接搬去了书房住,崔娘子那头隐约有话传出来,好像是因为二郎君新丧的缘故,大郎君心里不好受……”

半兰其实也能够理解,大郎君和二郎君同胞双生,二郎君英年早逝,大郎君却娶得娇妻,春风得意时想起同胞兄弟,心中肯定不好受的啊!

徐皎却总觉得有些奇怪,她从崔文茵那儿察觉出她和景铎之间有些不对劲,这才授意半兰去打探一番,倒不是要窥探他们的私事,而是出于关心,加上如今景府的处境,任何细枝末节,她都不敢疏忽大意。只是,她本想着即便这夫妻二人并不如之前以为的恩爱,那怕也是因为崔文茵察觉到了景府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坚持迎娶她过门,并非是她以为的景府信守承诺,景铎情深义重,而是存着别样的心思,所以心中别扭,有了心结,哪里知道问题居然出在景铎这里?

“他心中难受却还如同婚前那般,常常出门玩闹吗?”徐皎皱眉问道,语调里隐隐藏了两分火气。

半兰瞄着她瞳仁里隐隐蕴着的怒火,不敢吭声了,如果告诉郡主,大郎君不但与从前一般爱出府玩闹,甚至常常夜不归宿,只怕郡主会更生气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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