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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置倒不是完全荒废。本来还是留了不少人照看的,只是自从叛军起事,为了支撑战事,国库空虚,不得不缩减开支,宫里也因此裁撤了不少人,如明野宫这样没有主子伺候,空置的宫殿自是首当其冲。

因而,进得宫门,虽然不至于真可以上演聊斋,入目却也是萧瑟。

太后和长公主都是蹙起眉心,徐皎倒是饶有兴致地四处逡巡了一下,这明野宫可是长公主与惠明公主从小长大的地方呐。虽然这个时节,加上疏于管理,好像也没什么上佳的景致可以欣赏,不过院子中央,那两棵海棠树上还挂着好些海棠果,压在残雪之下,裹着冰,还是红艳艳的,看着甚是可爱。

徐皎正看得兴味盎然时,一串脚步声徐徐而来,一个宫婢打扮的女子到得太后几人跟前,敛衽蹲身行了个福礼,“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还有迎月郡主安好,诸位请往这边,我家夫人已是恭候多时了。”

太后和长公主的脸色却因来人而陡然变得难看,徐皎亦是挑起眉来,面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她们进了这宫门半晌也不见来个人,这会儿倒是来了人,却是惠明公主身边那个贴身侍候的玲姑……

徐皎环顾了一下四周,眼儿微眯,怪道惠明公主会约在此处会面了。

徐皎心中恍然,太后与长公主心里自然也有计较,黑沉着一张脸随在玲姑身后一道入了正殿,殿中却无人,玲姑脚步不停,几人只得又随在她身后,一路到了偏殿。

这回殿内倒是有人了,一身家常衣裙的妇人,倚在窗边,侧身望着窗外,听着动静也未回头来看,更是没有行礼的打算,只是幽幽道,“这两棵海棠树倒是比从前粗壮了好些,我还当无人打理,怕是早就死了,没想到,这树倒是比人要长情多了。”

“我还记得我幼时总是馋那海棠果,总觉得那样好看的果子定是好吃得很,宫人们替我摘了来,我尝了却觉得很涩,全然不是我以为的味道,便想着定是要自己摘的才好吃呢。”惠明公主的嗓音因着陷入回忆而难得的柔和。

“是啊!所以,你便支开了宫人,自己爬上了树,结果脚下一滑,直接从上头摔了下来。你阿姐刚好瞧见了,不管不顾地伸手接你……那时你七岁,你阿姐也不过十一岁,哪里能接得住,你们俩一起摔在地上,你阿姐为了护你,折了一条胳膊。”太后接过了话,平铺直述地讲述了后来的故事,只是因着病弱,话语难免轻飘无力。

惠明公主未曾回头来看,目光仍然落在那两株海棠之上,嘴角甚至轻轻上弯,勾起了一抹笑痕。

“阿姐是真的待我好,那时,我以为父皇和母后待我也是一样好,不,应该是比待阿姐还要好。毕竟,是我害阿姐受了伤,可父皇也好,母后也罢,却是一句斥责也没有,只是柔声劝哄,反倒是阿姐,被骂了一通,母后责她没有看顾好妹妹,父皇说她行事鲁莽不周全,罚她伤好后抄写兵书……我那时还替阿姐伤心,觉得父皇母后真是偏心。直到后来,我当了母亲,才知道,父皇和母后是偏心的,只是偏的不是我。不过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我不是亲生的。”

说到此处,惠明公主总算是转过头望了来,虽然面上还是带着笑,一双眼睛却是疏冷,“一时忙着回忆往事,倒是疏忽了,母亲与阿姐快些坐下吧,当心身子。”言罢,她已经款款走至窗下的矮榻,敛裙坐了下来。

榻上矮几之上摆放着茶具,她们说话的当口,小炉上煨着的水已是沸了,她拎起水壶,开始慢条斯理的烹茶,姿态优雅而从容,笼在雾般的白烟之中,越发云山雾罩一般,让人看不真切了。

走了这么一段路,又说了方才那一席话,太后脸色已很是难看,额际鬓边都是浮汗……

长公主沉默地扶着太后走到矮榻边,在惠明公主对面坐了下来。长公主和徐皎则无声立在了身后。

室内陡然沉默下来,只能听见惠明公主烹茶时弄出的响动,太后一双眼微微眯着,隔着袅袅的白烟打量着面前的妇人。

惠明公主由着她打量,动作仍是有条不紊,待得茶烹好,她笑着奉了一杯到太后跟前,“多少年没有烹茶了,也不知道这手艺是不是退步了。我这手烹茶的手艺还是当初父皇手把手教的,彼时就常被夸赞,母后不妨尝尝看,是不是还是记忆当中的味道。”

太后却并不喝那杯茶,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开,仍是牢牢钉在惠明公主面上,“你今日约见到底想要说什么?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还是有话直说吧!”

“母后从前养气功夫绝佳,如今倒是越发没有耐性了。”惠明公主低声笑道。

“哀家老了,这一口气还不知能存到几时,委实再经不起半点儿耽搁。”太后沉声应道,浸淫权力顶端半辈子的无言威势浸透在举手投足之间。

“既然母后都说到这里了,那我也就不再绕弯子了。早前,我家老爷就已经派使臣送了檄文,不知皇帝到底是什么打算,明日可就是除夕了。”惠明公主仍是微微笑着,可字里行间却都透着锋锐。

居然是来要答案的,这还真是要先礼后兵?徐皎微微挑眉。

“朝政大事岂是你我妇人能置喙的?”太后拧眉道。

“总归有从前的情分在,母后还是好生劝劝陛下吧,否则,我是真怕他一时钻了牛角尖,害了自己,万劫不复。”惠明公主一字一顿,却是字字如刀。

“大胆!”太后脸色一变,厉声斥道。

“我还就是大胆了,母后难道还指望着我如从前那个傻了吧唧的小娘子一般,任由你们搓圆捏扁吗?”惠明公主终于敛了笑。

谷鵻  太后养尊处优这么些年,哪怕是显帝违逆于她,也不敢这样疾言厉色,登时有些受不住,脸色一变的同时,便是开始咳嗽起来,咳声中带着喘鸣,听着甚是骇人。

长公主连忙疾步上前,一边替太后拍着背顺气,一边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太后服下,又端起方才那杯茶,让太后喝了两口,这才转头望向惠明道,“够了,阿宁!”

惠明公主目下微微一闪,缓了语气,却并未就此停下,“母后,恕我直言,檄文之上所言就是给你们最好的选择,若是执迷不悟,真要到兵戈相见之时,只怕就是两败俱伤了,那又何必?”

“你不用说得这样好听,哀家与先皇将你养大,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养了一匹狼,反口就要咬死养它的人!你孟家一门忠烈,如何就出了你这样一个……不忠不义的窃国之贼?”太后咬着牙,这番话,不可谓不重,每个字都蕴满了痛恨。

惠明公主嗤笑了一声,“忠,也要看值不值得,忠,要看是对谁忠。母后怕是要说那封先帝密令乃是伪造构陷了吧?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先帝自然不敢告诉母后,可是母后在宫中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又是先帝的枕边人,我不信有些事情,母后猜不出。母后不过是装傻罢了,就和当初一般,先帝说我自己走失了三年,他一直暗中查找我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将我找到了,母后便果真信了。母后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三年我究竟遭遇了什么,又当真半点儿不知道父皇如何对我的?母后,若换了我是阿姐,父皇会舍得那样对我吗?而母后,又舍得装傻,对我不闻不问吗?”惠明公主的平静终于被撕裂,双目充红瞪着太后,目眦欲裂。说完之时,她眼里的泪亦是不堪重负一般,滚滚而下。

“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长公主望了望偏头抹泪的惠明公主,又征询一般望向神色陡然委顿的太后。

徐皎亦是心口微颤,三年……消失的三年,难道是……她骤抬双眸望向惠明公主。

视线所及处,惠明公主却是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看来父皇与母后还真是将阿姐瞒得密不透风啊,是不想让她发觉自己尊敬的父母原来才是这世间最最伪善之人吗?明明做尽了恶事,却还想要留着个善名,凭什么?”

“阿宁!”长公主拔高嗓音喊了一声,望着惠明公主的脸色已不再隐藏的不赞同。

惠明公主转头看着长公主,一双美目被泪水浸湿,她看了一眼长公主身后的徐皎,这才又望向长公主,牵唇笑道,“我知道阿姐的性子,只怕最不想做那糊涂之人,既是他们将你蒙在了鼓里,我今日便让你看看清楚,谁是谁非。”

“阿宁!”这回喊惠明公主的人变成了太后,她望着惠明公主,脸色灰败,眼神里透着难以言说的哀求。

然而就是这个眼神却刺得长公主心口一缩,她掉头,目光灼灼望向惠明公主道,“母后,你让她说!我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惠明公主望着她,一扯唇角,“看来,阿姐对父皇还真是有信心,连那封铁证如山的密令也只当成是我随意炮制构陷的?”

长公主没有说话,嘴角却是抿紧了,平定的眼神却并无半分波澜,徐皎看着便知长公主对她的父皇果真甚为尊崇,只是……瞄了一眼惠明公主,她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声,作为对先帝所做之事有些了解的知情人,徐皎真怕一会儿长公主的世界观会就此崩塌。

“阿姐可还记得,那年我回乡祭祖,在中途便消失了,听说阿姐还专程去搜寻过我,却半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父皇是不是对阿姐说,为了我的名誉着想,不可声张,所以不让人明着找,只是暗地里派人找,对吗?”

长公主神色一瞬恍惚,没有说话,徐皎便知道,这确实是事实。

“阿姐当真以为我们的好父皇派了人暗地里不遗余力地找我吗?”惠明公主笑里的讥嘲几乎漫溢而出,“他根本没有找我,因为我根本没有丢,那根本就是我们一早商量好的。我那个时候是多么崇拜他,多么信任他,将他当成了我的亲生父亲,当他告诉我,我的父母是如何被羯族算计、屠杀之时,他在我的心里便种下了一颗复仇的火种。我是他和母后养大的,我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在他刻意的诱导下,我对羯族恨之入骨。为此,我自十岁起就入了文楼学艺,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报父母血仇。而那时离开,便是因为父皇觉得,时机已到。”

“那个时候,墨啜处罗收服了草原绝大多数的大小部落,建了北羯,成了大可汗。他野心勃勃,染指中原之心昭然若揭。按着父皇的计划,我要潜伏到墨啜处罗身边,为他套取情报,等到时机成熟之时,重创北羯军队,那也算得为父母报仇了。不管是为了给父母报仇,还是为了帮助父皇,那个时候的我,当真是义无反顾,父皇说什么,便是什么。”

“都要出发了,父皇却与我说,我太单纯,好恶都写在脸上,怕是不易骗过心机深沉的墨啜处罗。所以,父皇他替我想了一个再好不过的万全之策。”

说到这儿,惠明公主停顿了一下,嗤笑了一声,眼中却是满满的悲凉与愤恨,几乎化为实质,夺眶而出。

“阿姐知道,那是个什么法子吗?”

长公主没有说话,徐皎注意着她脸上的血色不知何时褪去了大半,而垂在身侧,掩在宽袖中的手却是悄悄拽握成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发着颤。

“那母后呢?母后与父皇做了半辈子的夫妻,可能猜到他给我想了个什么法子?”惠明公主又睐向太后,问道,她嘴边漾着笑,眼底却是幽冷一片,恍若此时屋外未曾化尽的残雪,透着森寒凛冽。

太后也好,长公主也罢,只怕一个是确实不知此事,另外一个,虽然知晓一些,却也并不是全部,听得这些种种,神色都是怔忪,茫茫然迎着惠明公主的目光,谁也没有说话。

“你们不说话,不知是没有猜出,还是隐约猜到了,却不敢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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