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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庭回头间,正见修映雪挑开车帘,笑逐颜开地望着他。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喜不喜欢?

阮君庭的头,对她僵硬点了一下,之后木然转身上马。

这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即便当年只带了百人奔赴西荒深处,也没慌乱过,可如今,却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母妃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现在又多了个修映雪添乱,再加上那个硬塞进府里来的苏合香,三个女人一台戏,凤姮怕是会吃不消。

她本就是憋闷不得的性子,此前能乖乖地留在王府里,一方面是他严防死守,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靠无节操地不停卖惨,赌她不忍心弃他而去。

可如今情势不同了,她那样自由自在的人,如何会受得了后宅这些女人的倾轧和排挤?不要说那两个女人,就只单单一个母妃,只怕她就受不了。

万一她被惹毛了,跑了,不要他了,那这半年来的努力,岂不是前功尽弃!

阮君庭将手中缰绳一扯,压住队伍向王府行进的速度,招呼冬斩,“过来。”

“王爷。”冬斩驱马快走了几步,上前听候吩咐。

“你先行一步,将来的人都有谁,细细说与王妃,让她有所准备,以免怠慢。”

冬斩心领神会,“喏。”

身后,车撵中,修映雪还挑着车帘一角,偷看阮君庭马上笔直的背影。

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里,爱慕几乎都要满溢出来。

不管他怎么不喜欢她,从南渊回来的路上,是怎么对她的,甚至如今已经娶了别人,都没关系。

她已经认定他了,这辈子就非他不嫁!

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相信日久生情的道理。

车撵里,庄太妃看着她那副孜孜以求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嫌弃和不耐烦,“好了,别看了,哀家答应你了,他早晚是你的。”

修映雪就只好将帘子乖乖地落下了,笑容盈面,娇声撒娇,“老太妃,您这是在笑话雪儿呀?”

庄太妃斜瞟了她一眼,不悦地拉长了声音,“哀家很老吗?”

修映雪赶紧跪坐过去,替她捶背,“太妃娘娘您辈分在我北辰最高,最是德高望重,大家伙儿称您老太妃,是对您的尊崇,其实呀,雪儿私下里一直觉得,您真的是神仙一样的人,就这么凑近了细看,也就是双十年华的模样呢。”

庄太妃呵呵一笑,听得舒坦,“就你嘴甜。”

庄太妃,本名萧淑锦,早年得宠,封为贵妃,便得了个“庄”字。

如今她不过才四十出头,虽然在冷宫中摧折了将近十年,可自从阮君庭封王后,就随他去了天机关外的封地。

那里气候温和宜人,没有凛风也没有霜冻,这十多年的养尊处优下来,容颜竟然也可以说是不减当年,甚至比起安成王妃这种,终年住在北地风霜中的中年贵妇,反而更加皮肤白皙细腻。

修映雪的小拳头,忙不迭地在她肩头敲着,不轻也不重,这半年来,她已经将伺候人的手段练的炉火纯青,就是为了这一天。

自从阮君庭还朝,辅佐皇上听政,与太后联手之后,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她爹修宜策。

皇上一道诏书,盖了太后的凤印,说的是责成天策上将军会同御史台,整饬北辰十二府,消减军备,严查地方贪墨,打击盐帮,杜绝官匪勾结,便将他一竹竿给支了出去。

这差事换了旁人,那是帝都派下来的钦差大臣,专整贪官,又重新编配地方军队布防,是不得了的肥差。

可对于本就是天策上将军的修宜策来说,则是结结实实地给贬了!

这十二府的府军,本就是他麾下的部队,现在朝廷责成他自查其罪,查来查去,无罪涉嫌包庇,是错,有罪便是失职渎职,更是大错!

其次,他身边还跟着御史台的一伙子人,各个都恨不得从他身上挖下一块肉来呢。

所以,这半年多来,修宜策一个一个府的跑下来,既要查,还不能查出太大纰漏,日子可谓过得非常辛苦。

但他又岂是吃素的?

权力中的较量,你要脸,你就输了!

所以,他很快就非常不要脸地将女儿送去了天机关,献给了庄太妃。

临行交代一句话,“不管你是给老太太洗脸、洗脚还是端屎端尿擦屁股,总之,搞定她,就是你回到靖王身边最后的门路,为父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唯一的独生女儿,要被强塞给个并不喜欢她的人,修宜策这个做爹的其实也十分不忍。

奈何,女儿死心塌地的要嫁,听说靖王在白玉京筹备大婚,为迎娶封为永乐公主的凤乘鸾,张罗地惊天动地,修映雪就是寻死觅活,终日以泪洗面,大有自绝于世的冲动,修宜策也只好想法子成全她。

更何况,自古以来,能用女人解决的问题,都不宜刀上见血。

若是映雪真的能在靖王身边谋得一席之地,那么,他修宜策或许还能与阮君庭化敌为友,在肃德那里扳回这一局。

老太妃的车撵,悠悠停在了靖王府门前,护送的银甲卫统领见人已送到,便收了人马,辞了靖王,回宫复命。

此时,王府门口,凤乘鸾已带着阖府上下不多地一众人等,立在门口恭迎。

她经冷翠指点,特意选了一套精致典雅的妃色衣裙,簪了几支贵重而不招摇的溜金玉簪,耳后两鬓簪上神珠珥铛,又在额间坠下了珍珠珊瑚金步摇。

此时规规矩矩立在众人之前,微微颔首,不卑不亢,谦恭有礼,倒是将王妃的端庄与对婆婆的恭敬做到了十成十。

阮君庭人还没下马,见她一本正经地立着,心中喜欢,又觉得有趣,就对她挤了挤眼。

凤乘鸾假装没看见,不理他。

他下马,来到车撵前,“母妃,王府到了,儿臣扶您下车。”

“不必了。”里面,庄太妃冷冷一声。

接着,车帘掀开,先是露出修映雪笑盈盈的脸,“君庭,无妨,我来扶太妃入府便是。”

接着,凤乘鸾便见一只保养地极好的手,戴满了宝石戒指和碧玉镯子,轻轻落在修映雪双手上。

庄太妃从车里出来了。

她头上的金翠,颤动晃眼,即便是长途劳顿,身上依然穿了青莲色的华服锦裙,镶了繁复的银色宽边。

她微微避让了一下,下了车撵,任凭阮君庭的手还停在半空。

阮君庭以今时今日的地位,在自己的王府门口,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人看着,被自己的生母当众驳了面子,却也面上无波。

他早就习惯了,母妃对他的态度,永远都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她恨他!恨透了他!她尽情享受他带给她的一切荣华富贵,却依然以折磨他为乐!

阮君庭眉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怆一闪而过。

然而,就这一瞬间,刚好落在了凤乘鸾眼中。

她暗暗咬了咬下唇,替他一阵心疼,屈膝行礼,“臣媳恭迎母妃!”

庄太妃扶着修映雪的手,拾级而上,也不唤平身,就由着她矮着身子,直到走上了台阶,才在她面前停步。

“哀家的王儿是娶了个腿脚残障的女人吗?”太妃娘娘见了儿媳,第一句话竟然如此,就连陪在凤乘鸾身后的冷翠都意外地一惊。

早就听说这个庄太妃是个不讲道理的泼妇,却不知道,泼成这个样子,竟然全然不顾面子礼数,当众出口伤人!

凤乘鸾也没抬头,依然曲着膝,“回母妃,臣媳腿脚康健,并未抱恙。”

“既然腿脚是好的,为什么不跪下?”

“我……”凤乘鸾有点懵,自家人第一次见面,在大门口,是要跪的吗?

阮君庭连忙上前,不动声色地将凤乘鸾挡在身后,扶过庄太妃的手,“母妃有所不知,凤姮乃南渊的永乐公主,身份贵重,按例来我北辰,只需跪皇上和太后便可。

庄太妃当下将手臂从他掌中抽了出来,“哦,南渊的公主啊,她大婚之上,可跪过你了?既然王爷可以跪,却不跪哀家,她这是眼中只有王爷,没有哀家这个老太婆了?”

眼下,门口还有许多虎贲军,和满府上下的人都看着。

母妃不讲理,但阮君庭身为人子,却不能当众驳她的面子。

于是,他嘴角如常弯起,没有半点僵硬,“呵,原来母妃为的是这个,凤姮她不懂我北辰的礼数,以为要等到待会儿入内,向您行礼敬茶时才行叩拜大礼,这都是儿臣关照不周,是儿臣的错,儿臣现在替她向您行礼赔罪。”

他说完,就要替凤乘鸾跪。

这还了得!

靖王殿下若是跪了,这王府门口所有人,包括马路牙子两边看热闹的都得跪!

“好了!”庄太妃总算还顾忌些脸面,“堂堂我北辰一等一的亲王,在自己王府门口说跪就跪,成何体统?你不要脸,哀家还要脸!”

她不用他跪,阮君庭自然就欣欣然不跪,依然笑呵呵,“母妃教训地是,是儿臣思虑不周,还是儿臣错了,儿臣今后一定会注意。”

总之,他不管萧淑锦怎么说,就是一个错,而且把她赖到别人身上的错,也往自己身上揽,倒是一时之间,也让这个亲娘不好再挑剔什么。

凤乘鸾一直没吭声,等着庄太妃进了府,才在后面跟上。

抬眼间,正见阮君庭关护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她便对他龇牙笑了笑。

他回之一笑,却有些尴尬。

两人心照不宣,却又替对方深感艰难。

老太妃入府,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在哪里。

阮君庭建这座王府时,压根就是奔着他跟凤乘鸾两个人的爱巢去的,不但不见外人,不添女人,就连这个不省心的妈,也是本打算放在天机关养着,没想过要接过来的,所以,府中根本没有专门给萧淑锦住的地方。

此时,萧淑锦不请自来,秋雨影就只好在一个时辰之内,飞快地命人将府中央最大最豪华的一套正房给收拾出来。

谁知萧淑锦只在那房子远处看了一眼,便脚步停下了。

“这新起的靖王府,怎么这么没规矩?既不院落,也不分内外,却将心思全放在园林景致,奇技淫巧上!”

秋雨影赶紧上前道“启禀太妃娘娘,王爷因着奉旨和亲,时间仓促,故而造府时,许多细节还未来得及实施,再加上后来大婚和新年,这工程,就耽搁了下来了。”

他极为会说话,特意将那个“老”字给省了,听得萧淑锦心头稍微舒爽,“哦,还是小秋会说话。”

秋雨影便向将人往里面请,“太妃娘娘,这边请,这里是王爷专门为您安排的住所,您看看可还满意。”

萧淑锦却连看都没看那房子一眼,便向王府深处望去,“早在来时的路上就听说,白玉京的靖王府,有一座藏在云杉树深处的桐台,占地不大,却华丽精美堪比天上宫阙,不知在哪儿啊?”

阮君庭心头咯噔一下,坏了!

秋雨影求救地回望自己主子。

这老太太要是见了桐台,必是再也不会走了!

阮君庭如何舍得,他嘴唇一动,方欲开口,便见凤乘鸾欣然一笑,抢上前引路,“原来母妃喜欢桐台,在这边,请随我来!”

当那九尺高台隐约出现在密集如云的杉树之后时,修映雪便轻轻惊呼了一声。

萧淑锦稳稳一笑,“喜欢吗?”

“回太妃娘娘,喜欢!”修映雪忙不迭地点头。

“桐台,果然是个好地方,”等到萧淑锦一脚踏上桐台地上的四合织锦毯,她便再也不想走了,“王爷,哀家很满意你的孝心,这个桐台,不错,哀家就带着映雪,住在这儿吧。”

阮君庭“母后……”,这是他精心打造的两人的洞房,岂能轻易让给别人。

诗听也有点急,没听说过当婆婆的抢着住洞房的!恶心!

凤乘鸾平静按住阮君庭手腕,“王爷,母妃身份尊贵,如今驾临王府,住在桐台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她随后吩咐冷翠和诗听,“去,将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即刻搬出去。”

诗听知道这种场合,没有自己一个丫头说话的份,只有嘟嘴,暗暗在心里骂。

冷翠依然神色淡定,“不知王妃打算搬去哪里?”

凤乘鸾本来想的是,无论去哪儿住都行,只要不给阮君庭添麻烦就好,可余却刚好瞥见修映雪正摆弄着自己一绺头发,几分得意志满地望着她。

她心头一股子火涌上来,将阮君庭手臂狠狠捞过来一挽,“自然是搬去观雪楼。最近王爷彻夜忙于公务,我过去了,也方便伺候笔墨。”

她说完,仰头从阮君庭龇牙一笑。

阮君庭本来还十分心疼桐台就这么让出去了,可听她这样讲,简直求之不得,“呵呵呵,那就有劳爱妃了。”

“王爷,你我夫妻,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凤乘鸾不动声色地将肩头轻轻倚在他手臂上,便看得对面的修映雪将自己头发狠狠一揪。

萧淑锦将这几个人的眉来眼去看在眼中,没动声色。等到稍稍安顿,便在主位正坐,等着凤乘鸾敬上媳妇茶。

凤乘鸾在她面前端端正正跪下,从冷翠手中接过茶盏,恭恭敬敬献上,“母妃,请喝茶。”

萧淑锦将茶碗接过时,瞅了眼阮君庭。

见他两眼,全盯在这个跪在脚前的女人身上,那姿态,就像是生怕她一脚将这女人踩死了一般!

一股子没来由的恨,直冲头顶。

萧淑锦将那碗茶送到嘴边,在盏沿儿上抿了一下,就算是喝过了。

“好了,哀家现在喝过你的茶,就算是承认你这个靖王妃,从今以后,希望你用心服侍王爷,恪守本分,不要辜负正妃这个身份和地位。”

凤乘鸾跪在地上,无奈做戏做全套,只能低头听训,“母妃教训地是,臣媳谨记。”

“嗯,还有,”萧淑锦立刻脸色一变,“你身为王妃,平日里不但要克勤克俭,还当低调行事,仪德为先,下次,不要再让哀家看见你穿金戴银,花里胡哨!”

凤乘鸾“……”

冷翠在后面当即跪下,“启禀老太妃,王妃今日妆容,是奴婢服侍着上的,衣裳也是奴婢按规矩挑的,因着王妃身为新妇,按例当穿红,以示与王爷结为连理之欣喜,并非刻意冒犯。倘若王妃新婚而一身素淡,则恐令人生惑,以为王爷与王妃貌不合而神离,于王爷实在不利。”

凤乘鸾佯装训斥,“冷翠,太妃面前,不得无状!”

接着又向萧淑锦再次行礼,“母妃教训地是,乘鸾谨记,今后一定会更加注重言行举止,不叫旁人挑出半点错处。”

她嘴上说的恭恭敬敬,心里暗骂,妈蛋!真累!

萧淑锦“嗯”一声,看向冷翠这个平凡到几乎不存在的婢女,眼帘凉凉一瞥,“你倒是个有胆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太妃,奴婢冷翠。”

“嗯,哀家记住了。”她最后地那几个字,说得极重,分明就是记了仇了。

冷翠却依然淡然冷静,她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比如说出事实,比如维护主子,比如替主子挡刀。

……

如此,凤乘鸾本来东西就不多,冷翠和诗听两个收拾收拾,在修映雪的注视下,麻利地搬出了桐台。

她走下那汉白玉石阶时,回头望了一眼,这九尺高台的黄金笼,终归不是她的栖息之地,现在让出去,做个好人,也好过住得久了,就真的将自己当成笼中鸟。

因着萧淑锦的到来,王府中事无巨细都要按整老太妃的规格来伺候款待,所有日常起居,吃穿用行也都全部按照亲王府的等级操办,一时之间,本就人手不多的王府,忙得人仰马翻。

凤乘鸾披着狐裘,立在观雪楼上,看着天色渐暗,下面来来往往的人手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忙碌,对身边的诗听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为什么荣华富贵,他们这么想要?”

诗听歪着头想了想,“奴婢不懂,可能成为高高在上坐着的那一个,会觉得特别开心吧。”

凤乘鸾脸色有些冷,这世间女人最高的位置,她也不是没坐过。

坐拥江山,挥师百万,到底何乐之有?

冷翠立在身后不远处,声音依然是凉凉地,有些硬,“王妃,老太妃初次驾临的第一个晚宴,按例,您是王妃,该下去做做样子,张罗一下才是。”

诗听不以为然,“王爷说了,我们小姐不喜欢去的话,可以不去。”

冷翠淡淡补充一句,“王妃怕是还没有准备好。”

凤乘鸾回头望了她一眼,并未言语,重新俯视下方灯火。

这个冷淡的婢女,看穿了真相。

她只是喜欢上了阮君庭这个人,却还没准备好接受他的身份,以及他所在的处境。

无论是王府之中的飞扬跋扈的老太太、妄想爬床的小婊砸,还是宫里头那个吃醋的嫂子,亦或者昆虚殿上那些居心叵测的老爷们。

所有这些,从她踏上北辰的土地,就轮番地逼迫而来,从未停息。

她好累,特别想家。

“听听,咱们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也没多少东西,都拿过来了。”

“嗯,好,先不用铺张开,就这么放着吧。”

“是,小姐。”

这时,外面有人来催,“王妃,桐台那边要开席了,王爷说请您过去。”

“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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