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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崔铉终于从深梦醒来, 他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身处军大帐之, 躺在床上。
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但耳边却静悄悄的,宁静异常。没有了惨烈厮杀的声音,也听不到帐外递送紧急军情或是军士调拨而发出的各种杂声……
他甚至有些不大习惯耳畔如此安宁。短暂茫然了片刻,意识被周身慢慢传来的骨头寸寸碎裂似的隐痛之感给拉了回来,吃力地转过头。
案角亮着烛火,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那人静静坐于案前, 敛眉垂目, 正读着一册握他手的书卷。
崔铉自然认得他……李玄度……
但他怎会在自己这里?
他盯着,怔怔地望了片刻, 忽然,失去意识前的最后那一幕记忆涌了回来。
他记了起来,全部都记了起来。
李承煜断了粮道, 北境必陷。但他不愿退,也是为了给那些替他们当过民夫送过辎重的郡民留够逃离的时间,当东狄人获悉这个消息趁机再一次地发动猛攻之时, 他和麾下愿随他死守的将士在界河之畔,与北虏血战了三日。
在他赴死之时,这人带着增援兵马赶到。
自己最后终究还是没有死,被他救了……
一时之间,他心头五味杂陈。
倘若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他最不愿欠下人情的, 毫无疑问,那人必是眼前之人。
那年秋a, 便是为了还他当日不究刺杀的人情,在获悉李承煜的阴谋之后, 他去通知了她。
他以为这一辈子,自己可以与此人两清了,往后再无瓜葛,若他成为自己前路之上的敌人,那便刀枪相见。
他没有想到,今日自己又欠下他的人情,不但如此,还是一个如此之巨的人情。
如此活,他宁愿就那般死去。他盯着对面那道还在读着书的人影,神色渐渐僵硬。
李玄度忽似有所觉察,眸光微动,抬眼,视线从书卷上离开,看了一眼,放下书,起身倒水。
“醒了?你已昏迷多日,你的几个生死兄弟很是担心,都半夜了,方才还来外头问。”
他将水递了过来,语气闲适,便如一对老友闲聊。
崔铉恍若未闻,没有任何的回应。
李玄度收回端着水的手,望了他片刻,忽道:“你不必多想。我来,不是为了特意救你,是为守住界河,为叫所有的忠义不被辜负。你受伤不轻,既醒了,我去叫军医来。”
他将水放下,转身朝外去,走到帐门之前,待要迈出,身后传来了一道听着带了几分艰难的嘶哑之声:“……战事如何了?我已昏睡几日?”
李玄度停步转头,见崔铉挣扎着要坐起来。
当日战况变成白刃拼杀之时,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身上负了多处砍斫和箭伤,此刻牵动伤口,必十分痛楚,脸色陡然苍白。
李玄度也未上前相扶,只看着他自己缓缓坐起了身,方道:“你失血过多,已昏睡半个月了。战事暂时算是结束,东狄人退兵。他们伤亡不轻,加上河西那边也失利,打击之下,短期内应当不会再主动进攻。界河前方,如今由我舅父与你的人马共同把守,你不必顾虑。”
崔铉终于坐直身体,异常得挺直,起先人一动不动,似还未从这消息回过神来,片刻之后,忽道:“多谢你了。这样就好。”
李玄度见他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的脸上,却又好似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是穿过了他,投向那不知何处的远方深处。
他起先也没在意,点了点头,道了句“你稍候,我叫人来”,随即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的亲兵去将军医唤来。
亲兵走后,他没有立刻返身入内,而是继续站在外面。等待军医到来的间隙,他望着远处那片黑漆漆的界河的方向,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却又捉不到端倪。
凝思了片刻,他忽想起崔铉方才向自己道谢时的神态和口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帐发出了一道剑被拔出鞘的摩擦之声。
虽声极轻,但还是没逃过他的耳。
他悚然一惊,没有片刻停顿,蓦地转身。才冲入帐,便见崔铉立于案前,横剑自刎。
电光火石之间,李玄度猛地飞身扑了上去,劈手将剑夺了下来,厉声喝道:“崔铉!我固然听闻,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只你难道以为,你今日这般自尽,便就归荣?”
他脸色铁青,抓起横在案上的剑鞘,“呛”的一声,将那已是染血的三尺青锋插回到了鞘。
崔铉僵硬地转过已是流血的脖颈,慢慢抬头。
他脸色惨淡,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路是我自己所选,今日既行至穷途,我愿赌服输。殿下何必插手?”
李玄度盯了他片刻,神色渐渐缓了下来,道:“崔铉,你做过的事,我大约也能猜出几分。弑君在前,今又自断后路,称穷途末路,倒也不过。但我还有一语,听或不听,全在于你。”
“今胡虏未灭,正国家用人之际,你若真有一副铮铮铁骨,便当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大丈夫立于世,不求燕然勒铭,但效节边陲,马革裹尸,也远胜你今日横剑自刎!”
一团夜风从帐门里涌入,烛火曳动,一明一灭。
崔铉依旧僵立着,神色木冷。影被烛火投到了身后的一幕墙上,一阵摇晃。
李玄度继续道:“另外,姝姝也有一话,叫我转告于你。”
崔铉慢慢抬眸,望了过来。
李玄度见他终于有所反应,顿时想起方才他在昏迷呼她的一幕。
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他压下心涌出的一丝异样之感,用平静的声音说:“她说,你名为铉,铉者,鼎也,国之重器。她望你能如你大名,日后真正成国之重器。”
“还有……”
他顿了一顿,终于道:“她还叫我转告你,她为她从前在河西结交的那个游侠少年而感到骄傲。”
李玄度说完,将剑放回到案上,再次出帐。
军医和几个闻讯的崔铉手下之人恰匆匆赶了过来。李玄度朝里示意了下,待众人入内,自己便转身去了。
崔铉醒了,性命无碍,这边暂时应当不会再有大战,也有阙人和崔铉部下守着,可以放心。
至于皇帝李承煜,经此一役,北疆将士无不离心,即便再有圣旨送达,料也一纸空,寸步难行。何况,如今他应正忙着对付东都叛军,一时间,应也无暇再顾及这边。
这一趟出来,转眼竟又过去了快两个月。
她还在河西,怀胎十月,应当快要生了。
他想尽快赶回去。
次日,李玄度去前线军拜别舅父李嗣道,回来,料崔铉不欲再见自己之面――且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想再见崔铉。
一想到昨夜若不是自己运气好,及时将剑夺下,回去了,她指不定会如何怪自己,他便感到后背一阵冷汗。
不如唤个人,替自己去说一声便是。他出帐,一怔,脚步停了一停。
崔铉竟就立在外,见他出来,缓缓单膝下跪,似要行礼。
李玄度忙上去,阻拦,不欲受。
崔铉却异常固执,且虽身上带伤,力道却是不减。
李玄度见他执意要向自己行礼,便也松了手,略微不解。却见他叩拜过后,道:“此一拜,是为殿下救命之恩。”
再拜:“此二拜,是为殿下救我之同袍,兄弟。”
三拜:“此三拜,是为我对殿下的不敬。”
他拜完,从地上起了身,眼睛通红,道:“从前我自视过高,执迷不悟。当日李承煜于积善宫太后发丧路上弑君夺位,派人谋害殿下,我以为我可趁乱将她带走,她却要去寻韩驸马救你。我以强制手段不放,她为脱身,竟不惜夺我佩剑割腕,以死相对。那时我便知,殿下你在她心是何等地位了,但我依然不服。”
“如今我方知,我之胸襟,远不及殿下。一个莽人罢了,穷凶极恶,不但多次冒犯殿下,对王妃亦是有所亵渎。如今殿下既往不咎,赦我大罪,王妃之言,我更是愧不敢当。往后,只要殿下与王妃有所用,但请吩咐,崔铉虽剩一残躯,亦可以死赎罪!”
……
李玄度被众人送出大营,行在回往河西的路上。思一回崔铉在他临走前的话,心便就感到痛一回。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日,他将她带去蓬莱宫避难,在马车,无意间看到了她藏起来的受伤的手腕。
玉腕之上,一道深深割痕。血淋淋,触目惊心。
他认出是被利刃所伤,问她原因,她说是她自卫之时无意割伤所致。
她解释的时候,语气平淡,他便信了她的话。
如今他方知道,她骗了自己。
也是如今,他方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她便就对他如此关爱了。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性命。
对此,他应当感到欣喜。
但他却无,半点也无。
他只感到心痛和懊悔。懊悔自己的粗心,更懊悔那时对她的姿态。即便心里喜欢得要命了,被她所迷,无法自拔,却还总是以施舍的姿态去面对她。
倘若不是他那该死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怎会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甚至连她关心他,不惜为他送命都不敢让他知道?
一个本可以向他邀功的绝佳机会,她却不告诉他真相。
那个时候,当她对他说,她是自己无意割伤的那句话时,她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委屈和不安?
李玄度心一阵翻腾。起先还任马自行,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纵马狂奔,朝着河西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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