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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沧时常还是会做那个梦。

到处是喊声、拼杀声、兵器相碰声、哭叫声。

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整个府邸陷入一片混乱血腥中。

府中涌入大批手持武器的人,有身穿黑盔头戴面甲的持戈甲士,有身着红色锦衣的持刀卫士,有身着皂衣的持剑人。

他们在府中各处搜寻云府的人进行屠杀。

他绝望地看着熟识的仆妇丫环、平日里一同玩耍的童仆,素来严肃的叔伯,一个个在血泊中倒下。

他却知道这是梦境,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醒过来。

那一个个倒下的人拖着残躯站起来,将血液纷纷抹在他脸上,瞪直着双眼,说道“沧儿,好好活下去。”

大虞二百七十七年,靖远将军府因谋逆之名被夷灭,靖远将军云靖驻守雁门,闻之痛哭三日,继而立志反虞。

云沧从噩梦中惊叫苏醒,浑身大汗淋漓。

“又做那个梦了?”一个温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嗯。”云沧心有余悸,轻声答道。

他躺在一个小破车里,忽觉透过树林落下的阳光很刺眼,于是他闭上眼,问道“卓师,弟子是不是太懦弱了?”

被呼为“卓师”是一个约莫十八岁青年,身着青色敝衣,面色棕黄,身形瘦弱,一根打结的草绳作腰带,一双星眉剑目,却略带一丝慵懒之意。加之青年正赶着一头驴车,正似一个寻常的农家子弟。

青年回答道“沧儿你年方六岁,年龄尚小。有些重负你提前背上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云沧险些流泪,但是强忍住了,泪水或许能带来安慰与帮助,现在却只是意味着软弱与耻辱,说道“弟子听说剑神凌无垢五岁学剑,十岁已是成名剑手。弟子已六岁,可以开始学剑了。”

青年正挥鞭赶着驴,那鞭子晃得慢慢悠悠,倒未真落在驴背上,他只是问道“你当真要学剑?”

云沧立即答道“弟子要学剑。”

青年反问道“你为何要学剑?”

云沧不假思索地答道“弟子学了剑,就能为云府上下九十二口人报仇了!”

青年摇摇头,仍是淡淡地说道“倘若是这个理由,我不教你。”

云沧急道“为何?你已经答应收我为徒,为什么不教我剑法?难道名扬天下的剑宗卓青崖竟是一个无信无义之人吗?”

卓青崖闻言,手持鞭子甩向云沧,与先前一般也是晃得慢慢悠悠的,落在云沧头上时如飞絮落地,他笑骂道“师父之名是你随便呼得的吗?竟以激将法来对付师父。”

几鞭下来,云沧竟被惹得痒笑连连,连忙求饶。卓青崖方才罢手,敛容道“你还是个孩子,倘若真要学凌无垢那样学剑,怕真是要走上绝路。”

云沧不解,只是问道“弟子不明白卓师的话。”

卓青崖淡淡地说道“你这逆贼之子,倘若只是怀抱着血仇去学剑,恐怕你此生都要活在仇恨当中。你可知此物是什么?”说完指了指破车角落的一件物什。

云沧随之一看,见一物长而无刃,有四棱,长为四尺,却是极重。此物云沧多次询问,先前卓青崖却是摇头不答,不想此时却听到了卓青崖的说法“此锏名为平天锏,由西方异金制成,长四尺,重六十斤。平天道初代教主所传之神兵,能即刻能找出其它兵器的脆弱点,击之必断。”

云沧惊道“此物弟子连日来多为背持,未想它来历这么大?”

卓青崖说道“他是你义父所赠之物,望你能领会他的深意。”

云沧奇道“此锏有何深意?”

卓青崖说道“锏为铁面无私、公平公正之物。昔日你义父为平天道教主,持此锏号召百万庶人以反暴政,可谓一时之英雄。可惜他称王后,平天道义军就迅速崩灭了。你可想通是何道理?”

云沧神情严肃,知道这又是卓青崖在考校他,略一思虑后答道“义父起义是为了大义,为了天下万民,所以前期无不顺,只因顺天下人之心;义父失败是因为失去了大义,称王建制实为一己私利,只因逆天下人之心。”

卓青崖晒然一笑,说道“孺子可教也。倘若本心有失,甚至本心有误,那便无法有好的结果。这便是你现在不能学剑之因了。”

云沧默然,郑重地向卓青崖鞠躬。不料卓青崖又说道“你云府传承的苍云剑法,在你明白为何执剑之前,也不许使用。”

云沧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夕阳下的城关,说道“那弟子只好学卓师以指为剑咯!”说完竟径自跳到卓青崖背上,以指为剑一顿乱戳,惹得卓青崖一顿爽朗大笑。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两人一驴,在万山红遍、层林浸染夹裹的官道中慢行许久。终是到达了剑南道重镇汉中城。

汉中城郭规模恢弘,外有城墙周长四十二里,里有内城,南凭津流,北结环雉,金镛漆井,皆是大虞立国初年所筑,距今已有二百八十多年。

昔日汉中多有传道之人,黄老之说蔚然成风,后平天道亦在其设置分坛,然自从去年平天道覆灭,朝廷对道教信众多有打压,流民亦渐渐回到这座古城,汉中城亦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入城以来,只见城中百姓丛聚,城郭岿然,树表分道,四通八达,路区相连,市内铺面颉比鳞次,行店大院古老深邃。云沧不禁为其热闹而叹,俄而却又思念起故乡洛阳,颠沛流离数月,竟不自觉地牵愁惹恨,坚毅的小脸上也浮现一抹忧愁的神色。

卓青崖剑心通透,如何不知云沧心中所思,暗暗叹息一声,顺手买了一支糖人要递给这徒儿,不料云沧连连高叫道“不要不要!别把我看做孩童,我不需要这等逸乐之物。”竟将其视作洪水猛兽,连连推辞。

当夜,客栈房间中,云沧照例得完成识字句读算术等每日功课,按照卓师的话来说,“你这孩子年龄尚小,学剑不可,文化倒是不能落下。”

先前云沧曾问,学此等技艺有何用,又不想做个博士。卓青崖只是随意丢了一本《平天策》给云沧,只见其中文字密密麻麻,似乎都变成了一条条蝌蚪,只识得其形,连缀在一起非但不识其意,反倒头昏目眩。

惹得卓青崖笑骂道“目不识丁的小东西,一本绝世武功秘籍给你都看不懂。”云沧便知习武也得有文化,此后竟于学文识字一道上突飞猛进,不在话下。

云沧正在以棍为笔于地上练字,只见一撇一捺,一个“人”字已完成,字形如刀凿剑刻,颇有气势。

他知晓这个字的秘密,祖父年轻时,曾在北漠一处崖壁上发现这个“人”字,整个字是用剑刻出来的逆锋起笔,藏而不露;中锋用笔,藏而不露;停滞迂回,缓缓出头。一撇一捺中尽是剑意,其中蕴藏着一套绝世剑法。

只是云府多年未参透其剑意,只得了一套空有其形的苍云剑法,却已强过了江湖上八成剑法。

云沧不禁问道“卓师,这个字里真的藏着一套绝世剑法吗?”

卓青崖点点头,又摇摇头“等你成为绝世剑手,你自然能从这个字里瞧出剑法来。”

云沧不禁想起一年前,父亲曾带他前往无尘剑庐拜访天下无双的剑神凌无垢。剑神乍见此字,却说的是“我将以此字悟出一套剑法。”两大剑道高手,却有不同看法,该如何从中悟剑,莫非真要自己成为绝世剑手后才能悟得?

这番云沧还在乱想,却听卓青崖说道“明日又将有一次考校,你可做好心理准备。”

他也未抬头,只是继续为那个人字描着边,不禁踌躇满志道“无论是怎样的考校,弟子都将顺利通过。”

“是吗?”卓青崖微微一笑,云沧总觉得这一笑似乎不怀好意,“今日好生休息,明天有的是你苦受。”

翌日清晨,云沧随着卓青崖早早便出门,云沧不问将去何方,卓青崖也不说将去何方,如此之态势已持续了数月,云沧早已习惯卓师的天马行空。

只见跟着卓青崖穿越一条条街道,来到一条狭长的过道,此时房屋宅第已显得破落而陈旧。两人继续一前一后走着,趟过几处廊房,又转过一座偏殿,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小庙中。

只见这小庙多有木雕彩绘,檐牙高啄,屋面均是破碎的灰瓦。庙中祭祀的是当地的江神,既无香蜡也无贡品,尽显萧条破落。云沧正纳闷为何来此地,却听见卓青崖说道“我去买几个橘子,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言迄,人已不见。只留下云沧一人在此废庙中不知如何自处,四遭阴森恐怖,不禁胆战心惊,只得咬牙强忍。

约莫半时辰后,突闯入四个彪形大汉,看装束似常见的船帮汉子,一见到云沧,话不多说掏出大麻袋便往云沧头上套。

饶是云沧少年老成,这一变故如何见过,只得于袋中拼命挣扎。不料大汉吼出的一句话,让云沧目瞪口呆

“小崽子别反抗了,你哥已把你卖给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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