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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郎死了。
杨六郎名字叫杨昭烈,是杨令的幺儿。杨令是大梁城天波府杨氏当代家主,西北壶口的镇关守备将军,西北兵马都总管,授殿前检点。
杨六郎十四岁在大梁城里当街杀人,十七岁在投军的路上,枪挑了羊角山的匪巢,从军五年,从最低层的卑卒做起,步卒、伍长、骑斥、都统、营标、蕃郎将、厢郎将,拎着西边李夏朝武士和北边北庭草原健儿的人头,一步一步走过,一阶一阶积功升迁,如果不是他老爹故意压着,他应该在议事大帐中有一把座椅,而不是靠帐门站着听别人说话,不能吭声。
杨六郎今年二十二岁,还未成亲,青春年华,大好前途。
但是现在他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但不是死在战场上。身上一道刀口子都没有,半边身子却被火烧得焦枯,包括半边脸面、一只手和一条腿,皮肉焦枯爆裂外翻,外形明显收缩,像枯枝一样,毫无生气,仿佛从来就是死物。
西方昆仑,山高巍巍,山脊终年披雪,宛如白蟒浮空,蜿蜒东向,穿李夏,入大颂,隔北庭,围土蕃。中土诸夏、北庭诸部、土蕃生羌世代争战,相互攻伐不休,但均崇拜昆仑为祖山、圣山。
大颂维熙二年冬,大雪节气,昆仑山极西高峰明铁盖峰,天蓝日丽,毫无征兆大雪崩,峰头积雪几乎塌流一空,尽露黑色岩质山峰本色。当夜,大颂钦天监密报,西北有白气西来,落于大颂、北庭和李夏三国交界处,如练如虹,态势之盛,百年未见。
天降异象,不知对大颂社稷是福是祸。
同日,北庭极北之圣湖北海眼,湖面厚度盈尺的冰盖蓦然开裂,湖水喷涌翻滚咆啸,宛如饿兽出柙,持续三日,投之以牛羊、生人,皆不能平复,最后,阴山大萨满投之金板祷文,以阴山萨满一脉为誓,十年之内,找出厌胜之人,献祭北海眼。湖面乃平。
据北庭史稿载,此后十年间,北海周边无春夏。
杨六郎神魂所处,冥冥杳杳,朦朦胧胧,非黑非白,非红非绿,无明无暗,无象无音,无前无后,无凉无热,没有光阴流水没有四致方向,不在半空飘荡不在地上倚靠。杨六郎不悲不喜、无欲无恨,既不能感受也不能思想,仿佛一刹那仿佛已恒久。
另有一个杨六郎,身在天波府后花园,日头正好,花开正妍,细水潺潺,蜂蝶翩翩,他爬上最高的假山顶,嘴上叨着一支狗尾草草茎,双手抄在脑后躺在山顶,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柳枝随风摇曳,想着这柳枝摇得多像杨老伍家二丫走路的身形,然后身上日光如暖被,未几沉沉睡去,鼻息平缓。
另有一个杨六郎,身形悬浮半空中,罡风拂面,衣衫猎猎,脚下山河如蛇蟒,平原如烙饼。残阳似血,白云如絮,人间炊烟缕缕。
另有一个杨六郎,身在蔽日黄沙中,身边残旗断戟斜插,断肢尸首相迭,脚下碧血灌黄土,鸦群盘旋低飞,鸣声悲苦悚人。
另有一个杨六郎,在营中夜巡,远看军帐密集无边而整齐划一,近看帐面补丁叠补丁。雪大如掌,篝火孱弱,刁斗风急,营旗冗垂,守夜儿郎身形如桩如柱,厩中火光温暖,跛脚老军头逐一给军马匹上夜料。
另有一个杨六郎,领着一队斥侯在荒原上策马狂奔,刀口卷,甲胄裂,弩矢尽。既是追杀前面的敌人,也是甩开身后敌人的猎杀。这一次是半个军都五十人北上,历时二十七日,辗转腾挪二千七百余里,最终四人南归,杨六郎独立领兵以来最惨烈一仗。
另有一个杨六郎,毡帽便服骑马访友,大漠绿洲,牛羊自在,瓜果丰盛,主人热肠,酒席歌筵,宾客相洽。最是难忘脸圆眼大鼻高肤白的朋友胞妹的频频劝酒,每劝一杯酒,都有一个说法,让客人不得不喝。那一次杨六郎喝的酒,比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
杨六郎现在赤身平伏在一处山谷天坑底的石块上,身旁有水潭,潭水阴沉冻骨,一个乱发番僧趺坐潭边,一边低声吟诵着,一边用鸟爪一样的手,从潭中浇水洒淋着杨六郎的身体,小心细致搓洗清理每一片肌肤的污垢,焦枯的部分,也细细轻轻用手搓揉干净。
尔后,番僧把杨六郎的尸骸抄翻过来,使之仰躺,再继续浇水搓洗。正午,日在中天,日光直照杨六郎尸首,半边面色苍白,神态安详,如在睡中;半边面孔焦黑,眼珠爆裂,眼窝塌陷,皮肉脱落,下颌牙床牙齿枯骨架立,狰狞丑恶,貎如地狱厉鬼。
杨六郎忽然看到一点朦朦亮光,俄而传来声响,先是父母呼唤,继而晨钟暮鼓,郎郎书声,市集喧哗,清风鸟啼,人吼马嘶,胡笳羌管,刀剑碰击,大河浪卷,……最后,雪落在肩,万籁俱寂。
杨六郎再次有感觉,就是晕,整个人都处于晕眩状态,感觉天地在旋转,景物在旋转,自身在旋转,光阴错乱,过往经历画面碎裂,如北风扫秋叶,缤纷错杂,快速闪过,形象不配故事,声音不配人物,不知何事何人为有,何事何人为无,乱在一窝糨糊,扑面而来,不可躲闪。俄而画面静止,山在半天,月在水底,落叶向上,炊烟向下,奔马人立,箭停眉梢,然后杨六郎感觉有一根绳大力拽着他,在画中瞬忽千里后退,脚下山川大漠,身旁旌旗流水,飞速在眼前退远,各人事景物流光溢彩,目不暇接。杨六郎头脑发胀,胸闷恶心,最终一口吐出,泄尽心中郁结,精神一松,身识意识立闭。
杨六郎终于真实地感觉到疼,全身都疼,每一块骨头每一片肌肤都疼。锐疼钝疼一起来,如火灸,如刀割,如针扎,如锤击,如杖打,如蜂蛰,如蚁啮,骨如折,肉如削,指如砸,腹如绞,胸肺如凿,眼如棘钉,下身如驴踢。杨六郎二十二年间所经历的各种疼,此时都一起如山丘般压了过来,最终疼得闭气昏死。
耶律南望已经睡醒。睡前他已经泡了一个时辰的澡,身上的伤口止了血涂上了酸奶和酥油,肚子已经填饱了酥油茶和羊肉。他现在身上盖着厚厚的毡被,铺盖旁燃着火堆,火上架着一个大陶钵,火苗匀匀舔着钵底,钵上水汽蒸腾,毡房里充斥着草药和肉汤的香味。
耶律南望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服,身上暖洋洋,感觉灵敏,思维像一群兔子在跳跃。
耶律南望和室韦大志半年前开始谋划这场诱歼战役,一环套一环,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天衣无缝,每一个节点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每一个环节的失败都有后手补救。知道这个计划始终只有三个人,耶律南望,室韦大志,耶律无祸,并且这半年来三个人吃住都在一起,连上茅房都一起,从没有落单活动的可能性。他们这件事压根就没跟北面的掖庭王帐报告过,连提都没提过。为了保密,这半年来,他们甚至只共用了一个女人。
耶律南望的确如愿围杀了杨家父子和壶口军镇的精锐,正当他们撤出战场集结北归的时候,却发现落入了大颂边军的重围,大志和无祸为了掩护耶律南望逃脱,率耶律的亲兵一边开路一边拦阻大颂的精锐轻骑,耶律南望亲眼看到他俩的头颅被砍落地上。
耶律南望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思绪万千。从猎人变成猎物,耶律南望从小到大,经历多次。死里逃生,每次事后复盘,耶律南望都能三下五除二,找出事件的关键,但输得最惨的这次,他从跳出重围之时起,一直想到现在,都没有找出被反围的理由。
杨六郎蓦然惊醒,眼前依然漆黑,四周寂静,也感觉不到手脚所在,只有疼痛提醒着他还活着。
杨六郎智识依然浑沌,懵懵懂懂,心湖识海里,只有两个画面,一个是黃沙迷漫的战场,断肢残骸,流血漂株;一个是大颂平凉军镇里的一个制式军帐,一几一碗,再无余物。其余记忆,皆如琉璃粉齏,不可拼接复原。
趺坐在杨六郎旁边的蕃僧,稀疏的白发覆面,宛如衰草,形容枯槁,不辨年岁,两目深陷浑浊无神,臂如枯枝,手如鸟爪,身上几无片布。
蕃僧枯坐无声无息,抬眼死死望着山谷上方的天空。山谷四周崖壁直立,草苔不生,灰黯瘆人,从下往上仰望,宛如井底之蛙坐而观天。
谷底不大,一潭死水,一个怪人,几块乱石,几株丑树,现在再加一个死去活来的半个人而已,唯一来路和出路,都是上方的井口。一日之中,唯有正午时分,几缕日光能落到谷底,其余时分,皆是阴阴沉沉,毫无生气。
大雪之后是小大寒,冰天雪地,寒冷至极,天地几无生气,鱼虫蛰伏,封闭六识,艰难熬冬,以待春来。
大颂维熙二年腊月。
太师潘仲询从西北遣精锐斥侯一十二人,赍相同的文书,八百时加急往皇都大梁城报捷,也是报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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