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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悲惨一心求死并如愿得死的人面蛇,他就如一只苍蝇,生前活在肮脏龌龊的世界,死在不经意的草丛或路边,没有留下姓名,没有人会纪念。总之,来去皆如一粒微尘。杨六郎站在他旁边低头默然,问山盘腿坐在仍然温热的尸骸前,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念着《药师经》超渡这位饱受苦难的人。
苏诩怔怔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他始料未及杨六郎真会痛下杀手,还以为他至少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煎熬呢。
失去了摇钱树的怪丐,终于清醒过来,发出一声哀嚎,抽出一把隐蔽在裤子里的尖刀,直冲过来刺向瘦小的问山,却被眼疾腿快的杨六郎踹得倒飞回去。
不知哪里一声凄厉的唿哨,从两旁的窝棚里钻出一些衣不蔽体的乞丐,拿着尖刀,把问山、杨六郎和惠和都围了起来,渐渐逼迫上来。原来应该是麻木无神的目光,此刻却充满了怨恨和凶狠,看样子要生吞了问山几人。其中有二、三个,干瘦如朽木身躯,如果不是胸口吊着两坨蔫巴巴的皮肉,真与男人一样,不辨雌雄。
有一些原来坐着或躺着的残废怪物们,也摇摇晃晃站起来,在一阵急促的似梆子一样的敲击声音中,像无魂的的僵尸一样挪步向问山等人。还有一些无法站立起来的,在地上,像一条条虫子一样向问山等人蠕动。
被杨六郎踹飞的怪丐,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步履踉跄冲向杨六郎,一张脸变形扭曲,狰狞无比,状如厉鬼,张大着黑洞洞的大嘴,露着乱七八糟黑黄牙齿,向杨六郎咬去,又被杨六郎一脚大力踹倒在地,口鼻滴出污血来。
这怪丐还犹不死心,躺在地上不身躯不能动弹了,还死死向杨六郎伸直一只手,眼光也如将死之恶兽一样瞪着杨六郎的脚。
却见惠和大和尚挪了两步,弯腰捡起地上一枚铜钱,放在怪丐伸直的手上,怪丐立即紧紧攥住铜钱,把手缩了回去,贴在胸前,闭目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快跑!”在圈外的苏诩忍不住高声向杨六郎三人呼喊,然后便迅速起身,要逃离了这无法之地。
苏诩亲眼所见,深知这些恶丐怪物们不要命时的厉害和可怕。曾有过年轻热血的游侠儿,身手了得,侠义心肠,就在此地,被这些恶丐怪物们团团围住按住不得脱身,被那些不到一拃长的尖刃,生生扎成了一个筛子,流尽最后一滴血才咽气。
苏诩在巷口处撞上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丐,仰面跌倒在地上。
老丐手中拄着一根青竹竿,一步一笃地敲在地上,在他的背后又出现如此手拄竹竿的一人,再一人,还有一人……,转眼间小巷里就熙熙攘攘挤了一大堆人,都是竹竿笃笃的敲在地上,形成了同一节律,响声汇集如洪钟大吕。
那些恶丐们几乎已经把尖刃递到惠和和问山身上时,却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满怀戒心,慢慢的退了下去,散入各个低矮窝棚里,如同滩涂上的蛩蚶缩回了洞中。连地上动弹不得的,也都被拎着抬着,迅速撤离。
有一个恶丐从问山身边退去时,意欲顺手拎走地上人面蛇的尸骸,被杨六郎抬起一脚,踹得直飞跌进一个窝棚里,不知死活。
从巷口的人群中间让出一条通道,一个瘦高个子花白短须的男人走了进来,也未经同意,在人面蛇旁边蹲了下来,细细翻看了一阵,回头招招手,从人堆外面迅速挤进来一位皂衣佩刀的官差,花白短须男人与官差快速耳语几句,官差立即飞奔而去。
干脆赖在巷口地面上看热闹的苏诩,见过花白短须男人,以及官差飞奔而去之后,忽然抬手鼓掌两下,不知从何处钻出一个身材精瘦的人,来到苏诩面前,半跪在他的面前,认真听着苏诩吩咐了两句,同样也以极快速度离开。
苏诩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快步来到花白短须男子面前,整了整衣袖,然后一揖到底,口中轻声唤句“宋先生!”
花白短须男子抬头一看,一脸狐疑,苏诩连忙满脸堆笑解释“我苏诩啊。”
宋先生一听苏诩这个名字,脸马上拉长了,冷冷地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正当宋先生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杨六郎时,从巷口处奔入一个乞丐,刚跌跌撞撞冲到刚才那位带头的须发花白的老丐前面,便仆倒在地,背后插着一柄刀。
正当众人惊异时,紧接着这片窝棚地四周火起。又一乞丐奔来,一边跑一边大喊“范大当家,赶紧逃命……”
被众我称为范大当家的须发花白老丐从倒地气绝的乞丐身旁站起来,一把拽住奔来报讯的人,来人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把窝棚地出入道路被封,四周火起的情况说与众人听。
宋先生已经无暇顾及高大古怪的杨六郎,撇下杨六郎和问山师徒,几步赶到范大当家身边,苏诩却来到了杨六郎身边,面色阴沉。
范大当家向身边几个人简单交代了二三句,七八个身手快捷的汉子,就四散向各条巷子奔去。
四周火势已成,襄王赵均站在窝棚地圈外,就离熊熊大火不到三十步,双手紧握拳头,铁青着脸,咬紧牙关,腮帮子不停地抖动。身边一大堆扈从,个个束手无策,还有不少奔来跑去,但没有一个能带来好消息的。
在窝棚的另一面,襄阳知州曹泰领着一大帮幕僚下属,面对大火,汗如雨下,几个不畏死的,拿着不知哪里折来的树枝等物,徒劳地扑火。
范当家派出去的人都退了回来,一个个眼神绝望。
没有人比苏诩更清楚祝融无情,苏诩自已就多次用过火攻之计,使对手的势力和家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斩草除根,毒士的名头,大多因火而来。苏诩也是对这片窝棚地最了解的人之一,因为他曾留给襄王赵均一个锦囊妙计,就是火烧这片窝棚,只是不想这条好计,却被别人捷足先登,苏诩想到这里,心中一阵苦笑。
小小年纪就面对生死都能泰然处之的问山,这会已经方寸大乱,一脸焦急地看着杨六郎。“杨大个子,想想办法啊……”问山的唠叨不绝于耳。
当襄王好不容易认出原本风度翩翩现在狼狈如乞丐的苏诩时,两人恍如隔世再见,相对无言泪流满面。知州曹泰再次见到宋先生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所有人能活着,因为宋先生和杨六郎同时想到了一个自救的法子。
南北两朝自澶城和议后,少有大规模的冲突,但小范围零星的相互伏击围猎却多如牛毛。边境上有些地方草被茂盛,适宜潜伏栖身,当然也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双方斥侯在火攻这事,都是玩得最溜的,长年累月,火中逃命这事,两边的老斥侯也都会向新人言传身教,代代积攒,简直算是神乎其技。
宋先生二十多年来勘验命案,见过的火场遗址多如牛毛,虽然未曾亲历火灾,不知如何火中逃生,但却知道许多火场中不该死的状况。
杨六郎和宋先生同时招呼身边人拆棚清场,从中央向周边拆,把拆下来的能烧着火的东西,全部往外部扔去,扔得越远越好。都是面临生死自救,连小沙弥问山都动手,没有人不拼命。
幸好这些窝棚十分简陋,杨六郎也顾不得暴露,找了根大木杠子,抡着或扫或挑,把窝棚一间一间弄倒,大伙就跟在身后清理。大火烧到时,众人刚好清理出一块四十余步宽的空地,个个蹲在空地中央像鹌鹑挤做一堆,终于扛过了这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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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府里,苏诩已经洗了澡换了衣服,和赵均在花园的凉亭中意态闲适地喝着压惊酒。
赵均在此之前,已经违反了藩王不得干政地方的律令,下令王府家将仆僮全部出动,守着襄阳城各处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只等天明就全城大搜。
苏诩不愧见过大场面毒士,两个时辰前还面对生死手足无措,才洗刷一番,几杯淡酒下肚,又恢复了无双国士的气度,正在神采飞扬为赵均分析策划一些事项。
“今天宋建阳是直奔那处无法之地,可见是曹泰把襄阳城里事无巨细上报大梁城里。先前这老小子对襄王一让再让,是故意示弱和刻意巴结,这一把火终于烧出了这老狐狸的尾巴。”苏诩两指拈着天青色小瓷杯,仰头一口酒。
“明天,请襄王借着为我报一箭之仇的名头,大开杀戒,给大梁城里的那位看看,襄王的刀箭仍未冷落,还能杀人。”苏诩又给自已倒杯酒。
“如此一来,那位不是更加忌惮于我?我好不容易自污了十年名声……”,襄王皱了皱眉头。
苏诩一笑,道“曹泰既然这几年来,都把你的一举一动报给了那位,就不用再掩掩掖掖,干脆亮明了,还显气度,……西北杨令父子都死绝了,朝中暂时无人能镇守西北,襄王只是想为世子求个世袭罔替而已,如果襄王能去西北,这事就十有七八了。”
赵均沉默了一阵,道“太祖为了彻底断绝了藩镇割据,颁行了推恩令,世袭罔替的宗亲,本朝还没有呢,此事难啊!”
“如果十年之后,襄王能代替了天波杨家成为西北柱石,世袭罔替,易如反掌。”苏诩不以为意。
“我之后呢?我那儿子,性子懦弱,不成材啊……”,赵均一脸懊恼。
“苏眉山有洗儿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襄王出身宗亲,天潢贵胄,后人只要安守本分,世代富贵不是奢望。”
赵均捏着小瓷杯与苏诩手中杯碰了一下,仰脖一口闷了“借先生吉言!”
苏诩也一口吞下杯中酒,悠悠道“皇帝不伤襄王一分一毫,反把襄王封在胸腹之地襄阳,其间深意,不言而喻啊。襄阳百战之地,与河南又近在咫尺,向上可溯蜀中,向下可直达江淮。”
“他不过学习汉高祖封雍齿以安众人之心罢了。”赵均忽然换了个脸色,恨恨道。
苏诩柔声道“不,你低估了他。虽然有封雍齿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念了兄弟情分。晋唐以来,诸王争储的失败者,从未见过有好下场,本朝立国才三十余年,诸王争嫡的故事,也在你们这一代才有,可赵培虽然失利了,但那位并没有下毒手。再则,太祖重文抑武,宗亲之中,几乎无人能知兵领兵,唯独襄王见识过沙场血腥,那位未必没有把襄王作为后手,关键时能弹压一方的打算。”
苏诩闭目沉默了一会,睁开眼,道“如果我猜得差不多,这次应该还有一个人与宋建阳一起来襄阳,那人可能还带着皇帝赏赐给襄王的礼物呢,襄王接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能放置在自已的书房里,不能公之于大众广庭。”
刚说完话,管家领着一位面白无须的客人径直来到凉亭外。那人腰上悬着一块白玉牌,别人不知道,但襄王只看一眼,就清楚这是二品宗庙掌礼的身份玉牌。
次日一早,苏诩未醒,就被赵均派人来催。
襄王的书房里,画案上摆着咋晚收到的秘密礼物。
“是那位的亲笔手书!苏先生真神人也。”苏诩进入书房时,赵均正在细细察看案上一幅布本立轴,写的是苏眉山的《水调歌头中秋》。
苏诩凑近看了一会,开口道“绝怜高处多风雨,庙堂多事,皇帝心里不好受啊。”
“何以见得?”赵均抬头问。
“苏眉山作这首词时,正处于大起后大落人生不得意,想起他兄弟啊。”苏诩笑容怪异,似是答非所问,“这是给襄王的定心丸,襄王此后只要安守本分,可以高枕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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