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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和草原对峙二千余年,胜负皆因一事,马政。
马者,国之大用,兵之先务也。
南方马政兴盛,则边关强盛,马政衰败,则边关凋蔽,丧民失地。
甘州河曲大马驯养马史,可直溯炎汉武帝。那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骠骑将军,就是因为有了汉阳大草滩驯养的军马支撑,才能北击匈奴,迫使匈奴退居大漠之北。
李唐强盛之时,太仆少卿张万岁精于养马,一门三代典群牧,马政修举,三代恩信行于陇右。
张万岁的养马秘笈就三字“杂胡马”。尔后,李石写就《司牧安骥集》,全面论述相马、育马、饲马、医马等事项,皇皇巨著。朝廷还专门制了《厩库律》,对西北马政事无巨细地安排,可谓用心良苦。
大颂立国后,死伤四万余人,包括一位开国大将,拼死从吐蕃羌人的手里,抢下了河曲大草滩,设专管厩牧马政车驾的卫府寺,恢复西北马政,设甘州河曲大马营牧监,官衔正三品,放在地方,算与一方封疆大吏平起坐了。
大颂河曲大马营,就是一千余年前炎汉的的汉阳大草滩,也是二百年前的盛唐时的天育马场。这里发生过那位年轻的骠骑将军秋场点马,也发生过那位才情出众却滥用民力遗臭万年的炀帝莅临观马,更有那位与李太白齐名的杜子美游历马场之后写了《天育骠骑歌》,说这里养育出来的好马“骏尾萧梢朔风起”,神骏意态何其雄杰!
杨六郎站到冷龙岭上时,已经秋意萧瑟。
冷龙岭下的石洋河河水浅且清,蜿蜒匍伏在大草滩上,滋养着这一方地势开阔平坦、肥美丰茂的牧场。
《凉志》载河曲大草场,东至昌高古城,西至单于城,南屏祁连冷龙岭,北据胭脂山。
河曲大草场在祁连山和胭脂山的雪水滋润,成了西北苦寒地的唯一适合驯养军马的草场,历来为南朝向北的必争之地。
杨六郎盘腿坐在山巅,闭目凝神。秋风迎面,已有六七分萧杀。
天上白云悠悠,山下草青黄,马匹东群西一撮,自由自在。
杨六郎还没想好怎样进入大马营。这里是官营军马场,虽处后方,但仍然戒备森严,闲杂人未入马场边界,便要被巡场兵卒当场射杀。
史上曾发生过默啜可汗偷袭马场事件,杀马放火,李王损失惨重。否则,大颂朝廷也不会放一个能在边关将兵二万的正三品功勋武将坐镇此地。
洪景顺将军在前年西北一役后,功成身退,超擢正三品卫府寺寺卿,兼领大马营牧监。几个得力部下也跟着粘了光,一起来到这处山清水秀的大马营安享余生。
一年来,大马营的牧卒和马医等,人人下巴抬得比往年更高。
杨六郎在山上坐了一日一夜,还是没有动身动手。
大马营地势平坦开阔,想要躲过隔一个时辰一趟的巡营卒进入马营中央,顺利找到洪景顺,纵使在北庭草原上闲庭信步的杨六郎也没有把握。
想进入大马营的好办法倒有一个,放一把火。天干物燥,火仗风势,半天功夫,包管把洪景顺这位三品将军烧出来。
但再血海深仇,杨六郎还是做不出这般混蛋事。西北毡衣斥侯视同袍泽的乙等大马,十有七八是出自这座大马营。
杨六郎做不出来,别人可要这么做。
四更时分,人畜都在酣睡时,杨六郎下山另找捷径,好巧不巧,远远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不是谍子就是斥侯。杨六郎就是干这个出身的,对于同行,有着敏锐的感知。
正当几人正散开点火的时候,杨六郎的石头也砸到他们的身上。
杨六郎把几人捆做一堆,然后就点起火,一堆篝火。
循着火光寻来的营卒,看到懒散坐在篝火旁的杨六郎,以及旁边被捆成一堆的几个年纪身形衣着各不一样的人,在马背上就刀出鞘箭上弦。
苦肉计?见识多了,在边关上,什么样的怪事没遇着三五回。曾经有个漂亮的女子,被北庭兵卒剥光了,驱赶到大颂一座边营外,在那些久旷得如狼似虎的大颂兵卒面前,骑马牧羊,弯腰挤奶,蹲着杀羊烤肉。结果是一营兵卒被那女子和北庭兵里应外合,一炷香就屠光了。事后才知,那女子竟然是一位北庭大部落的格格。
虽然被刀箭指着,但杨六郎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巡营卒生出了几分好感。
“想让我信你啊?你杀光他们!”坐在马背上的营卒首领用刀指着被捆着的谍子,满脸狞笑。
杨六郎站起来,毫不迟意,手起刀落,瞬间便削了三颗脑袋。
“还剩三个,怎么不杀了?”马背上的首领眉毛扬起,一面讥笑,然后举起手向后一招,两支利箭脱弦射向杨六郎。
杨六郎向左斜跨两步,再向右斜跨两步,再向前冲,一眨眼功夫,不仅闪开了两支势在必得的箭矢,还来到了那首领的马侧。
那首领的长刀还劈在半空,就连人带马被杨六郎左肩一拱就掀翻在地上。杨六郎未等首领起身,就一把把他从地上提起,手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他娘的再敌我不分,老子一刀斩了你。”杨六郎恶狠狠道。
巡营卒中有人朝天拉弓,一支响箭冲天而起。
杨六郎一脚踹在首领的胸口上,把他踹出七八步远。用的是巧劲,只会让他摔痛屁股,不伤筋骨,否则,这年轻汉子的军旅生涯就算到头了。
巡营卒把杨六郎围住,那首领也从地上爬起来,拿了一支上弦装矢的连珠手&nbp;弩,指着杨六郎,咬牙切齿,一步一步地走近。
杨六郎左手点点自已的心脏位置,向那首领做了一个鄙夷的手势。
便安静地等着。
“咋不杀掉剩下的三个人?”那位不知死活的年轻首领竟然就把手&nbp;弩怼在杨六郎的胸膛上。
“你他娘脑子被马踢了?还是天生傻到以为我脑子进水。”杨六郎对那首领破口大骂,“我杀光他们,死无对证,然后跟你们死磕?”
两刻钟功夫不到,大地震动,蹄声如鼓,一大队人影从夜幕中疾驰而来。
援军已到,但这队巡营卒依然人人神态紧绷,没有一丝松弛的样子。
一位坐在乙等大马的胡子将领围着杨六郎圈圈转,手中枪的枪尖始终指着杨六郎不偏不离。
“看够了没有?看够了赶紧下来,请大爷到帐中歇息!”杨六郎一脸傲气对那位将领呵斥。
“呦呵,来到这地头,还敢跟老子撒泼?”那将领突然一冷枪直刺杨六郎头颅。
杨六郎只是偏了一下头,枪从耳边擦过,杨六郎伸手握住枪杆,用力一拽,那将领撒手不及,被连人带枪拽下马来。
杨六郎挽了个枪花,把枪柄顶在将领的咽喉处。
那将领从地上站起来,左手拨开杨六郎的枪杆,右手握住腰间刀。沉身问道“姓名?哪来的?”
杨六郎盯着那将领,一字一句睁眼说瞎话“余猫儿,天波营呆过,现在鼠笼里的大夹头。”
一句话,一半真一半假,反正出了纰漏就搬张庆之出来镇着,怕个球。
那将领显然听呆了,他娘的,怎么遇上这么个粗胚,吹牛之前打个腹稿死得了人啊?都知道全军覆没的天波营是清一色杨姓子弟,还跟老子说姓啥余,还他娘能在这里活蹦乱跳。
将领抽刀向杨六郎劈去,同时大喊一声“干!”
“慢——”将领话音未落,马队里一个沉雄的声音喝起。杨六郎已经把那将领一脚踹飞。
一个精瘦的汉子催马出列。真没想到,刚才哪声平地起惊雷的喝声是从这个精瘦汉子口中喊出的。
精瘦的汉子皱着眉头,眯着眼盯着杨六郎看了半天,问道“你刚才说你姓余,杨氏天波营出身,现在是鼠笼夹头?”
杨六郎闭口傲立。
那精瘦汉子呵呵冷笑了两声,道“让你死个明白吧,天波营清一色杨姓子弟。”
“知不知道天波府老太君姓余?”杨六郎也是呵呵冷笑回应。
天波营里的确有外姓人,虽然很少。余家的几个表兄弟就在天波营里,是当年杨老二带进去的。杨老二当年好不容易把余家表兄弟拐到西北,不带在身边盯着,有点说不过去,况且猎户出身的老表们,挖坑坑人坑马的手段高明。杨六郎在天波营里时,就经常与几个表兄请教挖坑布陷阱的本领。
精瘦汉子半信半疑。
杨六郎不理会周边这些剑拔弩张的营卒,转身提起一个刚醒转过来的纵火谍子,把他横悬在火堆之上,烤了一会,等那人汗水湿透衣裳,牙关咬紧的时,才慢理条斯问“其他人呢?”
被烤的谍子不吭声,杨六郎的手臂向下沉了沉,不一会,就闻到衣物烧焦的味道。杨六郎把他扔到一旁,转身又走向剩下两个谍子。
“我会把你们轮着烤,烤到你们说真话,让我满意为止。”杨六郎笑眯眯道。
一圈营卒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六郎玩儿似的就地对三个谍子逼供。
“罗将军,姓余的为啥对这三人烤烤停停,不一路逼供到底?”那位年轻的首领不知何时凑近精瘦汉子身旁,小声请教。
“高手啊!”被称为罗将军的精瘦汉子低低叹了一声,“能硬扛刑讯的,都是靠胸中一口心气,心气一堕,不用人家问,就啥都得自已往外倒漏了。这大个子轮着烤人,实际上就是一张一弛之间,不知不觉把这三人心气磨散掉,不出半个时辰,就该有个结果。”
果然,三个纵火的谍子被烤得半熟之前,就赶紧全部撂了。
北庭重建了铁鹞子,重用了他们这些侨居北地的南人,恩威并施,让人不得不低头屈服,死心塌地卖命。他们这拨六人,因为有了衣着口音皆是南人,是从边市一路顺利南下,摸到河曲后接到指令烧马场的。
风从西北吹来,把精瘦汉子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精瘦汉子脸色大变,在马上向杨六郎重重一抱拳,拨转马头,飞驰北上。刚才那群跟来的营卒,也迅速跟着北去,一时烟尘滚滚。
那年轻首领正欲翻身上马,被杨六郎一把拽得又摔个四仰八叉。
“你们罗将军把你们留下听我指挥。”杨六郎一屁股坐地上,往后倒去,仰面望着星空,不知心中想啥。
年轻首领正要发火,却想起了罗将军在马上莫名其妙地向这王八蛋抱拳致意,立即心虚了下来。
年轻首领就在地上爬了来过,挨近杨六郎。杨六郎伸手把这家伙谄媚的脸推开。
“小的姓崔名胜,敢问大人名讳?”年轻将领低声下气地讨好杨六郎。
“姓祖,单名宗。”杨六郎没给他好气色。
“祖……”,崔胜暴跳来起,“余猫儿,信不信老子十几号兄弟现在就活撕了你?”
“信!”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杨六郎翻身起来,踢了一脚身边闭目假寐的崔胜,崔胜吓了一跳,未睁眼就要伸手抽刀。杨六郎干脆又一脚将他踢翻个筋斗。
“从这里到草场北边,罗将军他们要多久?”杨六郎问。
“不惜马力狂奔,得一个时辰。”崔胜抬头看了看星空,“这会差不多该到了。”
杨六郎转头对那些下马休憩的营卒们下令“点火烧草场。”
“啥?疯了!”崔胜立即拔刀相向,他手下的兄弟们也立刻跳起来,刀箭皆指向杨六郎。
“咱们得配合罗将军演一出大戏。”杨六郎不得不向这拨头脑简单的热血汉子费口水解释。“以为你们罗将军刚才哪光是谢我啊?那是拜托我在这里带着你们这班猪猡!”
营卒们依令点火。
草场南边是大漠,西北风正盛,一把火烧不了多少东西,保况还有十几位营卒在小心翼翼地盯着火情。
午时回到大马营中央的治所驻地,罗将军已经回来,正在把俘虏们吊在营房外审讯。
依葫芦画瓢,架火烤人。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
“请余……余大人出手审人。”罗将军看到杨六郎,尴尬地起身招呼,“一个时辰了,还没撂呢。”
杨六郎绕着火堆转了一圈,把人放了下来,原来四脚攒蹄吊着烤背脊的,改为烤胸腹。然后再把人挂上去,又把人往上提了提。
“烤人这事,得讲耐性,火太猛,距离太近,一下子就把肉给烤熟了,他只会感觉到火辣辣的而已,没多大意思,得慢慢烤,均匀地烤,把油水都烤出来,肌肉烤干烤紧像肉干,就会有一种自内而外的焦渴感,然后就会感觉五内俱焚,感觉就是快要疯掉,这时的火候就差不多了,然后就熄火,放凉一会,再接着烤……”杨六郎一边转悠,一边大声给跟着转圈的罗将军和崔胜几人传授经验。
罗将军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南边那六个人,就是被我这样给烤了。”杨六郎拍拍一个挂着烤火的脑袋,声音沙哑瘆人。
“听说过壮志饥餐胡虏肉这句话吗?”杨六郎笑眯眯地转向身后的崔胜。
罗将军是个妙人,马上一拍崔胜的后脑勺“军中简陋,只有盐巴和花椒。余将军将就些?……”
“盐是百味之首,辣是百味之王,足够了。”
崔胜这时脑子有如醍醐灌顶,立即拔腿就往伙夫营跑去。
本来已经烤得焦臭味四溢,再听了这位一身戾气的余将军如此一说,旁边围成一圈的将士们就隐隐作呕。
罗将军再火上浇油一把“兄弟们,当年北人南侵,把南人当作两脚羊,边行军边吃人,就是这么样烤的……,咱们也尝尝?”
有些兵卒已经忍不住转身而逃。
崔胜把椒盐拿了一大钵过来,还抓了一把随手撒到火堆里,立刻辣味呛鼻。
架子上的几个谍子终于次第崩溃。
杨六郎在营中宿了一夜。牛皮毡帐,席地而卧,虽然没有号角连营,但心里依然踏实。
没有见到洪景顺。罗将军不无遗憾地解释,洪将军奉诣回京述职,听说可能要升任兵部,已经走了一个月。这里暂时由罗将军和另外一位晏将军共同主持。
次日一早,杨六郎执意要离开。罗将军带着崔胜等人送行。
杨六郎迎着日头东行,罗将军在背后正了正头盔,向杨六郎背影重重抱拳,大喝一声“恭送余大人!”
心底还在说另外一句话“西北老卒罗有财送天波营余兄弟!”
晚餐时分,崔胜捧着一个大钵,掀开罗将军的帐帘钻了进来。
“叔,给说说昨晚的事呗?”
“滚!”罗有财伸脚踹人。
“说说,说说……”崔胜从自已的钵里夹了一大块肥肉按到罗有财的碗里。
罗有财斜了崔胜一眼,崔胜又赶紧夹一块肉放到罗有财的碗里,道“真没了,这是兄弟们凑的,托我来孝敬你。”崔胜说完才心安理得坐下来,“不说是吧,把肉还我!”
入秋之后,河曲地夹于两山之间,吹的都是西北风。在南面点火,指定烧不到北面的草场。那么第一拨人在南面点火,主要的目的,就是调虎离山,把马营的营卒都调到南面救火了,然后北面的人看到南面火光之后,估摸人都调到南边去后,才在北面点火,火仗风势,大马场就彻底没救了。
所以只有匆匆相见就心意相通的罗有财和杨六郎,将计就计,演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戏。
罗有财回到草场中央驻地时,马上让几队得力的营卒,换上平时难得一摸的甲等神骏,迅速分开从两翼迂回包抄,自已则领着营卒们倾巢而出,拉开阵线,却是慢悠悠地往北逛去。
结果是潜伏在北边的谍子,刚点了火暴露了位置时,就被骑着甲等马的营卒一个不漏地套住了。大马营的营卒,骑马套马是基本功,基本功过不去,在营中混不开,同僚们的白眼就能活活砸死人。
人逮住了,火也灭了,一切顺利,就是审人的时候出了糗,毕竟这事不是养马的所能擅长。
“余大人真是天波营出来的?真是那啥啥夹头?”崔胜不再开口余猫儿闭口余猫儿,一脸憧憬,一口一个余大人。
“真是。而且一定曾是毡衣斥侯。”罗有财斩钉截铁。
“凭啥呀?”
“就凭我当年差一点成了毡衣斥侯的好眼光,行不行!”罗有财举起筷子就敲向崔胜,崔胜抱头鼠窜。
“叔,能不能给我写封举荐信,让我去壶口镇呗!”
“滚!想都别想,就你这熊样,还样去边关吃风沙?”
“我爹已经死了多年,你也别老惦记他了,多想想自已,啊!”
“你爹为我挡箭而死,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爹不得后悔得从地里爬出来跟我拼命!你爹临死千叮万嘱,让我看住你。”
“狗屁,我爹才是不那样说话的人呐。”
“……”
“怎么不见晏将军了呢?”
“睡了半晌,这不,刚审出铁鹞子在甘州的落脚处,他火急火燎的就去端人家老巢了。”罗有财扒完碗里的麦饭,把碗筷顿在旁边的地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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